“自然。理当如此。”廖书颜笑意更浓。要说心里话,她并不赞成廖大太太应对凌婉儿的方式——没必要跟个女孩子如此,有失风度,但凌家的门风不大好是实情,大嫂也是为着女儿好,自是不会在饭桌上说别的。

廖大太太由衷高兴起来,拿起筷子,专心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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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让廖大太太态度迥异的对待的两个女孩子,正站在一处,都是笑盈盈的,氛围却有些怪异。

凌婉儿睨着徐岩,“倒是瞧不出,你这个人,挺有先见之明的——廖家、程家的亲事定下来之前,就巴巴儿地去讨好廖二小姐了。”

“原来我还有这本事啊?”徐岩轻轻一笑,“谬赞了。上午的事如何了?把我的人拦在半路,让你的帖子先一步送到廖家——讨好的机会,你得到没有?”

凌婉儿镇定地回道:“我只是出于礼数下帖子罢了,走个过场,结果不需挂心。”

“如此最好。”徐岩上前一步,话锋一转,“但是,你胆敢再派人盯着我的下人,别怪我不客气,直接把你那些走狗打得找不着北。”

“你又好到哪儿去了?”凌婉儿如墨一般的黛眉一挑,“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防贼一般防着别人?”

徐岩认真地看她片刻,定颜一笑,“我眼下都防贼了,不妨多做一些,盯着有贼心的人。你说好不好?”

“这话说的,好像与你来往的人就不能再结交别人似的。”凌婉儿不屑一笑,“真把你自己当盘儿菜了。”

徐岩不动声色,语气轻缓:“我不敢这样看得起自己,高看自己一眼的时候,都是在你这等货色跟前。”不就是气人么?她最拿手了。

“不就是通过廖二小姐结识了一位望门贵胄么?也不知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真是…”凌婉儿毫不退让,“这就开始沉不住气跟我显摆了?到底,有句话说得不假:看似清高的人,性情大多与展露给人看的大相径庭。”

“这话可就有些听头了。”徐岩磨了磨贝齿,目光瞬间转为冰冷,“谁惯的你这种没教养的习惯?说你我就说你我,扯别人做什么?你是想到廖二小姐面前与我对峙,还是想找几个评理的人?”

“…你少扯没用的!”凌婉儿有些心虚了。廖怡君绝不是她可以加以利用的人。

“我告诉你,”徐岩语声轻而凛然,“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找茬,只管往我身上找补,扯别人的话,别怪我大耳刮子招呼你!”

凌婉儿的讶异多于惊慌。面前人是怎么回事?大家闺秀,命下人发落别人的时候都罕见,直接扬言要打人的,她生平只见过这一个。

这时候,杨汀州趋近,笑道:“徐小姐,有事请教,赏脸过来看看?”

徐岩瞬间恢复惯有的端方仪态,转头颔首微笑,移开步子的时候,用只有自己和凌婉儿能听到的语声甩下一句:“下作东西!今日且饶你一次!”

凌婉儿听得又惊又怒,碍于置身的场合,强压下了发作的冲动。可那火气委实难以消化,过了一会儿,气闷得肋骨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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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徐岩如约来到廖家。这次,她给廖大太太备下的礼物是私藏的一样绣品,给碧君、怡君的则分别是几条亲手绣的帕子。

廖大太太见了,很有些遇到小一辈同好的意思,对这孩子打心底喜欢起来。

徐岩先陪着廖大太太说了好一阵子话,才与姐妹两个转到小书房叙谈。

“你这绣活…”怡君挠了挠鼻梁,“跟姐姐一样好嗳。你们还让不让我这种人活了?”

碧君与徐岩皆是忍俊不禁,前者道:“说的什么话?有人做衣服、送帕子,是有福的事儿。”

徐岩附和道:“是啊。往后我得空的话,也顺带着做衣服给你穿。”

怡君闻言笑起来,转而拿出一幅花鸟图、一幅猫蝶图,“上次在墨香斋提过的事儿,我可是当真了,这是特地给你准备的,你瞧瞧,能选一幅最好,选不出我就慢慢来,再给你画几幅。”

徐岩走到案前,审视好一会儿,把画轴先后收起来,拢到自己跟前,瞧着怡君,神色忐忑,然而语气笃定:“我都特别喜欢,都要。”

碧君、怡君瞧着,俱是觉着太可爱,笑了起来。

“那就都送你了。”怡君说,“若有我觉着更好的,也会给你送过去。”

“那我可也当真了。”徐岩喜形于色,伸手拉住怡君的手,“日后我会常来找你和碧君姐姐,别嫌我烦啊。”

姐妹两个欣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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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腊月,姜道成思量再三,又与叶先生、程询商议之后,决定腊月初六起给学生放假,正月十八开学。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出自官家,只商陆一个出身贫寒——年底了,家中或个人必有不少需要走动的人、料理的事,加之上学期间除了过节,基本上不会给他们偷闲的时间,年节这一段理当让他们的时间富裕一些。

免却后顾之忧,来年才更有斗志。反之,就算让他们在学堂耗到除夕也没用——魂不守舍的必是绝大多数。

学生们听了,俱是喜笑颜开。只有商陆喜忧参半。

腊月初八,一大早,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喝腊八粥的时候,商陆独自来到城外的福来客栈,找老板说明来意、谎报姓名,奉上一百两的银票,随后开始亲力亲为,给贫苦的过客、百姓送上一份令贫苦的过客、百姓心头感激一笑的温暖。

老板见他心诚,思量之后,拨出一间客房供他疲惫时歇息。

商陆感激不尽。日后不妨带些书过来,在清闲无事的时候温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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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十,是黎兆先、唐栩休沐的日子。

程询前一日给二人下了请帖,此外,邀请舒明达作陪,晚间到如意坊用膳。三人俱是爽快应约。

三个人都是特别守时的人,因此,下人对此亦是训练有素:不会早到,亦不会迟。

因此,三个人先后脚走进如意坊,又先后走进程询事先订下的雅间。

程询笑着迎上去,请三人落座。

黎兆先问唐栩:“修衡怎么没来?”

程询与舒明达先一步笑起来,后者道:“天寒地冻的,又是大晚上,就算唐侯爷心宽,唐夫人也会担心,怕孩子不适应。”

“也对。”黎兆先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了,只是想当面问问修衡,喜不喜欢我送的那些物件儿。”

“喜欢。”唐栩由衷道,“喜欢得很。有些天了,整日缠着家里的人陪他下五子棋。”

“这小人精。”黎兆先逸出松快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改日有空了,再去看他。”

“乐意之至。”唐栩笑道,“他近来也几次问起王爷和程解元。”

黎兆先看向程询,“那咱俩一道吧?”

“行啊。”程询笑着颔首。

唐栩趁势道:“那就这样,下次休沐吧,我在家中设宴恭候。”又转向舒明达,“舒大人若是得空,万望赏脸。”

舒明达最清楚对方的性情,若非出自诚意,断不会把话说到这地步,因而爽朗笑道:“哪儿的话,我一定去。”

伙计将佳肴美酒逐一奉上,几个人推杯换盏。

唐栩私心里希望孩子能从文,更希望姜道成甚至程询能成为修衡来日的授业恩师,便与程询的话题更多。

舒明达与黎兆先都处于心里装着很多宫内宫外秘辛的位置,有的话只需开个头,对方便了然于胸,自是相谈甚欢。

席间,四个人的随从先后脚进门来,在各自主人家耳畔微声言语。

都是在别处多留一双替自己观望的眼睛的人,这情形很正常。

程询、舒明达、唐栩的反应淡然,只一句“知道了”了事。

黎兆先则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撵走。”之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时候,环顾三人,笑,“都知道是什么事儿了吧?”

程询、唐栩回以似是而非的一笑。

舒明达琢磨片刻,对黎兆先笑道:“但愿你不是被狗皮膏药缠上了。”

黎兆先扬眉。

舒明达取过酒壶,斟满手边的酒杯,“没人纵容,她能如此肆无忌惮?她是惦记你不假,家门怕也惦记上了你。留神吧。”

“…”黎兆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意思。

舒明达点到为止,慢条斯理地吃一口菜、喝一口酒。

“是凌家,我没记错吧?”黎兆先问道,“京城有几个凌家来着?你们清楚么?”思忖之后,他觉得有必要防患于未然,为此才诚心询问。

余下三人闻言愣怔,片刻后,同时哈哈大笑。

要说黎兆先对这种事没心没肺,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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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王府管事吴槐走进一个雅间,冷着脸道:“凌小姐,请自重。这种事,再不可有。你能豁得出脸面,我家王爷却豁不出洁身自好的名声。”

千金大小姐,每到晚间就追着一个男子四处走动——若不亲眼看到,说出去谁会信?

凌婉儿笑脸相对,“我的确是有要事,想见一见王爷…”

“王爷没空,且一直不会得空。”吴槐有些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我家王爷的答复只有两个字:撵走。”语毕,转身离开。

凌婉儿闭了闭眼。自从明白嫁娶是定数之后,她一心想嫁的,便只有如黎兆先、唐栩般的人物。不为此,哪里会苦心经营人际来往、于无形中抬升自己的地位?

可是,众所周知,唐栩早已娶妻,与发妻琴瑟和鸣。她所憧憬的,便只剩了黎兆先。

眼下,出师不利,落得个这样尴尬的局面。

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不怕,但求一见的诚意被无视,那就尝试别的法子。这本就在预料之中,不需失望。

心里是这样宽慰自己,那份难过、失落却不容忽视。她兴致全无,没多久便起身离开。

走出如意坊的时候,她没戴帷帽,一路上所经的男子投来的惊艳、恍惚视线,让她的斗志又增多三分。

是,各花入各眼,可之于人世,有时不就是先见到了一种花、忽略了别的花的事儿么?更何况,他与别人,并不见得已生情愫。

迟早,他会看到自己。

笑意重现在她唇畔。

上马车之前,看到一步一步走来的人,凌婉儿唇角的笑容被冻结一般,僵住了。

周文泰在她几步之外站定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随即,一声一声地冷笑起来。

凌婉儿回过神来,打手势示意随从全部退后,款款上前去,行礼道:“世子爷。”

周文泰冷哼一声,“真巧——你想说这个吧?告诉你,并不是。”

“…?”凌婉儿不解地望着他,绽出柔和的笑容,“世子爷这话我可是听不懂了。”

周文泰气道:“别人说你什么,枉我以往还不肯信。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没人冤枉你,那些闲话都是你自己招惹出来的!”

“世子爷,”凌婉儿板了脸,“你到底想说什么?天儿已够冷了,打量谁有闲情听风凉话不成?”

周文泰一面恼恨她的态度,一面却真怕她拂袖走人,没好气地道出原由:“你来这儿做什么?是不是要求见黎王爷?”

“谁告诉你的?”凌婉儿脱口问道,随即觉出不妥,忙补救,“是哪个小人在你跟前乱嚼舌根儿了?”

“你敢说不是?”周文泰希望她坚定地跟自己说一声“不是”。

“…信不信我这个人,都由你!”凌婉儿语气恼怒,眼神却透着伤心,“只当你我白白相识一场!”

周文泰的气焰立时没了大半,但理智尚存,“那你怎么解释这几日的行踪?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居然命人跟踪她!凌婉儿睁大眼睛,怀疑见鬼了:他从不是先捉把柄后质问的做派。哪个混账东西点拨他了吧?一定是。

“我这些日子…”凌婉儿面露凄然,垂眸看着脚尖,“若是外人,我真是难以启齿,对你,也罢了。其实是家兄遇到了难处,又不恳求亲朋。我瞧着心疼,便想着,能否见到黎王府太妃或是王爷,求得他们伸出援手。太妃性子清冷,常闭门谢客,我能怎么办?只好试试能否见到王爷…手足情,我难道能不顾么?”

“真的么?”周文泰不自觉地走近她,“令兄遇到了什么难处?我能不能略尽绵薄之力?”

“你若是能帮忙,我不早就求你了么?”凌婉儿嗔怪地横他一眼,“哪至于落到被你质问的地步。”

他忙忙赔罪:“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脑子这个东西,在周文泰面对凌婉儿的时候,是不会带的。

“你真想帮我么?”凌婉儿俏生生地看着他,眼含期许。

周文泰用力点头,“自然。手足情固然要紧,可你…也不能总这样,会坏了名声。”

“那…”凌婉儿目光微闪,“容我从长计议,拿出章程之后,派人传话给你,好吗?”

周文泰再次用力点头,“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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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晚膳后,程清远来到光霁堂,等待出门会友的长子回返。

程询回来时听程安说了,笑一笑,闲闲走进门去。

程清远一点责怪、不耐的神色也无,和颜悦色地示意程询落座。

程询便知道,父亲这是又要找辙了。上次从柳府回来之后,相互沉默很久,又沉默着各自回房。他不知道父亲会作何打算,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程清远取出一道奏折,轻晃一下,放到茶几上,“你先前说过的庙堂之中的事,全部应验。我不知原由,只能报以一声叹服。因此,我就想,你是否早已知晓来年会试的考题,会不会走捷径。”

“是么?您是这么看我的?”程询眉眼间有了笑意,唇角的笑却透着寂寥。

程清远不答话,只说自己的目的:“有些话,我瞒你也瞒不住,便直言相告。我已联合几名御史,明日一道上折子,请求皇上防范明年监考的官员营私舞弊,发力整顿,且不妨更换负责出题的内阁大臣、大学士。如此,对谁都公平。”

“那多好。”程询温声道,“应试的有您的长子,您站出来上这样一道折子,寻常人看来,是先一步撇清一切龌龊勾当的嫌疑。”

“这样说来,你同意?”

“自然同意。”程询敛目看着自己双手,“只要我这双手在,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我想好了。”他缓缓地把视线投向父亲,“您也想好了么?”

“当然。”程清远满意地一笑,拿起那道奏折,“眼下你在家中举足轻重,我亦有自知之明,凡事理应事先知会你。你同意我就放心了。早点儿歇息。”语毕起身,阔步出门。

比起有望连中三元却可能与他一辈子对着干的程询,他宁可要一个功名路受挫、在几年内受制于他且最终向他低头的儿子。

程家不是他的,也绝不是程询的,是父子共有的。

他记得,程询问他,知不知道父亲对于孩子意味着什么。可孩子对父亲意味着的是什么,长子又明不明白?

他不明白。程询现在也没有个明白的样儿。

那就破罐破摔试一次吧。挫一挫少年人的锐气,只有好处。怎么样的人,在官场上都会被打压,他不妨事先给长子一个教训。

横竖他这次辅在三五年之内,应该都不会被人夺位。

终究是他恐惧,那恐惧已经沁入骨髓:如果长子余生都不肯善待自己,一直朝着与自己相反的路走下去,该怎么办?就算荣华依旧,心里不也是生不如死的滋味么?——官场打滚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远见都没有的话,真就是白活了。

前路是冒不起的风险,赌不起的局面,他只能出此下策。

此刻的程询,静静坐在原处,换了个甚为松散的坐姿。

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