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担心什么?”她担心地看着他,语声轻而柔软,“你会顾得自己周全,我相信。至于我,凡事会更加当心,什么事都不会有。”除了这些,她想不到别的可能,“这一次,你相信我,好么?”

第36章 风敲竹

(一)

先前的事,他要她相信他。而今日,她要他相信她。

程询的视线渐渐转为清明,眸子渐渐转为惯有的明亮。

他轻柔而诚挚地说:“我相信。”

怡君的睫毛忽闪一下,“你是不是听说我这边一些事了?”例如她曾在状元楼见过廖芝兰,例如…姐姐与商陆的事。“没事,有事也已成为过去的事,都是我与姐姐力所能及的。真有犯难的事,我会告诉你,要你帮忙拿个主意。”停一停,笑了,“你也知道,我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逞强为何物。”

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见他如此,怡君心安许多,继而意识到此时情形,手松开来、落下去,一时间有点儿局促不安。

程询则以双手温柔地捧住她的面颊,指腹摩挲着莹润如玉的肌肤,“怡君。”

“嗯。”怡君更不自在了,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视线没个着落。

程询的双手落到她肩头,再绕到她背部,把她缓缓揽入臂弯。

怡君抬手,手掌摊平,抵在他胸膛,并没用力。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而已。

“日后,闷了只管出去转转。只是,别与令姐去别家办的赏梅宴、赛诗会之类的场合,喜欢热闹的话,不妨自己在家中举办。实在推脱不开,记得唤人去知会我一声,我不在家中的话,便知会程福、程安和程禄。”已知的需要防范的,于她们姐妹,目前最重要的是廖碧君在周府出事那一节。

亲事已经定下来,两家都不可能变卦,但廖碧君就如一颗埋在他心里的惊雷,一旦炸开来,造成的后果,便又要将怡君伤得体无完肤。

“…记住了。”怡君应下。

程询知道她有所不解,道:“如今出了不少不学无术之辈,不顾场合放浪形骸的也有,你们姐妹两个如今要比以往更引人注意,我心里有些不踏实。”他笑着拍一拍她的背,“总担心你被旁人抢走。”

“…”怡君无声地笑了,“好似别人不会担心你似的。我都记在心里了,若有事,唤阿初去传话给你。”

程询紧紧地搂了搂她,和她拉开距离,依依不舍地说:“真该走了。”

“路上小心。”怡君柔声叮嘱,送他折返正房。

廖大太太留程询多坐了一会儿,因已与程夫人走动过,话题倒是不难找。

程询始终神色柔和地应承着。

说话期间,廖大太太瞧着他与怡君,喜上心头。两个孩子的样貌,很是般配。程询再度道辞的时候,她自是不好再留,亲自带着怡君送出院门。

转身回房前,廖大太太笑吟吟地凝视怡君片刻,抬手点一点小女儿的眉心,“打小数你最不听话,却不成想,如今数你有福气。”

怡君只当听不懂,笑着服侍母亲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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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清远下衙之后,听管家说了几句,大步流星走进光霁堂。

程询在东次间,盘膝坐在炕几前,手边散放着诸多书籍文稿。

程清远进门就问:“你要我去柳府探望?”语气不善。

“是我陪您一道去。”程询语气平和。

“不去!”柳阁老是他半辈子的死对头,程清远连一些过场都不愿走。

程询和和气气地说:“您不去也成,我独自前去。”他笑微微的,“只是,您放心么?”

能放心就见鬼了。程清远黑了脸。

“您先去更衣,我吩咐管事备好几色礼品。不急,酉时出门。”程询动手收拾书籍,“别闹脾气。事儿明摆着呢,您又不可能把我关起来,关乎柳家的事儿,多迁就我一些,对谁都有好处。”

“…”程清远肺都要气炸了。回到正房,就见程夫人站在长案前,案上摆放着诸多外院库房存放着的名贵物件儿,她正在悉心挑选。

瞥见他进门,程夫人道:“这次我就不跟去了。柳夫人这几年缠绵病榻,如今没心力应承前去探望的人。我选些上好的人参、三七、阿胶、血燕,你和阿询帮我带去,替我带个好。等柳夫人好一些了,我再去看望。”

程清远嘴角一抽,“我可不知道,你与柳夫人有这样的交情。”她说的那些补品药材,都是最名贵的,平时她可舍不得送人。

“我又何尝知道。早知今日,以往可不会随着你与柳家疏离相待。”程夫人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这就叫做人世无常吧?”

程清远懒得理她,唤丫鬟服侍自己更衣。

程询安排好晚间出行事宜,姜道成派书童来请,他当即去了学堂。

学生们刚下学,姜道成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一个小紫砂壶,神色悠然,见到程询,示意他落座之后,道:“商陆其人,你特地跟我打过招呼,与他相关的事儿,我觉着有必要跟你提一嘴。”

“多谢。”

姜道成就把商陆对自己说过的话大略复述一遍,末了道:“我尽心劝说了,他这两日也明显地静下心来,没别的动静。不敢说回到了正道,起码是没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吧?”

程询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商陆去见廖家姐妹的事,他知道,却不知道原由。在眼下看来,那一场本就不该开始的情缘,当是已经了结。

姜道成继续道:“平心而论,商陆有才学,但这才学,不见得适合科举。他在我跟前,若始终似如今,若无缘入官场,那我少不得帮他找一条别的出路。话都是我说的,总不能让他来日想起悔不当初,是这个理儿吧?”

程询称是,拱一拱手,“您费心了。”

姜道成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说起另一事:“今日,不知谁给我递了个条子,说凌婉儿不知检点,下学之后便去做一些轻浮的事,建议我把她逐出学堂。字实在是难看得紧,大抵是谁找丫鬟小厮写的。”

“这种事全在您。”程询微笑,“日后学堂的事,您愿意跟我说道说道,我自是乐意聆听,但不会干涉。”

“…小滑头。”姜道成瞧着他,笑了,“心愿得偿了,就想撂挑子了,是吧?”于他,现在要是还捉摸不透程询要他开学堂的部分用意,真就是白活了。只不过,跟谁都不能说罢了。

“哪儿能啊。”程询笑出来。

“但这样也好。你要是时不时让我做这做那的,我真不乐意。”姜道成笑意更浓,“但有些事,我定要及时知会你。毕竟,这是在程府,我又是因你而来的。”不忍心让这只狐狸在长辈面前失了颜面。

“如此,我谢谢您。”

“再就是你二弟、三弟的事儿了。”姜道成说起程译、程谨,“你二弟是极为勤奋的人,多提点几次,总能悟出科举的门道,来日不愁考取功名。但我也只能担保他考取功名,名次好坏,谁都说不准——中了便中了,总不能给你取消名次,让你考取个更好的名次。”

这是实情,程询心知肚明,程译亦很有自知之明。

“你三弟呢…”老人家犹豫片刻,无奈地笑了,“脑子不是不灵,是太灵了,灵的还不是地方——这意思你明白吧?这种人,很难专注于一件事,想指望他日后给程府锦上添花,我是有心无力。”

程询道:“这事儿我不在意,您跟家父直说便是。”

姜道成瞪了他一眼,“令尊那晚带着你三弟过来,再三要我费心,这种话我怎么敢跟他说?你翅膀还没硬呢,我可不会开罪次辅大人。”

程询笑出声来,“那就劳烦您再忍几个月,我设法让家父明白。”

姜道成乐了,“有你这句话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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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阵雪一阵地闹了整个下午的天气,到了晚间,寒风刺骨。

柳府门前,程清远下了马车,只觉得夜间的风似是小刀子,一次次地刮着他的面颊。

程询赶上来,举步登上石阶时,目光清冷地看了父亲一眼。

程清远忍着满心不快,走进柳府。

柳阁老亲自到外院相迎。

薄薄的雪光、朦胧的灯笼光影之下,是一个正值盛年却须发皆白的男子。容颜沧桑,幸好目光透着坚定、睿智。

程询躬身行礼。

“快免礼。”柳阁老伸手扶他平身,语气温和,“这位便是新科解元郎吧?”

程询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面上仍旧维持着平和恭敬,“不敢当。”

“回来这几日,已看过你的文章。”柳阁老抬手竖起大拇指,“好。委实少见的才情。”

这位长辈越是如此,程询心里就越是难过:如果元逸没出那桩意外,会否早已考取功名?

程清远走上前来,拱手行礼,语气淡淡的:“经年未见,甚是挂念。”

柳阁老很自然地换了礼貌却透着疏离的态度,“次辅大驾光临,寒舍委实蓬荜生辉。多谢赏光。”

这期间的差别,父子两个都是当即察觉。程询略感宽慰:如此,往后自己对元逸的帮衬,兴许能更多一些。程清远则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被人嫌弃怠慢了,心里五味杂陈。

“请到暖阁用杯茶。”柳阁老将父子两个请入暖阁,分宾主落座。

叙谈期间,柳阁老明显更愿意与程询说话,时不时就一些时事问起程询。

程询有问必答,都是开诚布公。

柳阁老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偶尔并不掩饰近乎遇到知音的喜悦,面容随着神采鲜活鲜润起来。

程清远险些怀疑长子投错了胎。

自始至终,柳阁老不曾谈及柳元逸的事情。甚至于,程清远偶尔想要探究父子团圆的原委的时候,话题都被轻描淡写地转移到别处。

有铮骨重情义的人便是如此吧,不会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更不会在别人面前诉苦抱怨。

程询对这位长辈的敬意更深。今日柳阁老固然是出于表面功夫以礼相待,但想要发现新一代人才的殷切、喜悦做不得假。

当真对程家没有猜忌怀疑么?一定有,但柳阁老一事归一事。

做人就该如此,在面对不同的大是大非的时候,始终保有初心不忘初衷,记得自己为人的根本。

想到这些,程询便愈发算不清楚:父亲到底亏欠了柳阁老多少,程家又亏欠柳家多少。

回到家中的时候,夜色已深。

父子两个在外院相继下了马车。

程询走到父亲面前,眸色深沉地凝视,缓声道:“我一直在想,假如柳家的祸事发生在您头上,您会何去何从。”他讽刺地笑一笑,“您会如柳阁老一样么?”

程清远却顾左右而言他,“天色已晚,早些回房歇息吧。”并不是不受震动,但是…一生的成败得失,有时候就取决于一件事的抉择。

“…”程询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走开去。

程清远走出去一段,又折回来,“终有一日,你也会踏入官场,会看到太多比这恶劣百倍千倍的事。始终怀有这种心思,你…会很痛苦。位极人臣的人,哪一个手上不染血?哪一个敢说一生都光明磊落?你以为你眼里的恶人就都蠢笨至极么?恰恰相反。而且,你想要压制对手,就只能比对手更聪明更果决,也——更狡诈心狠。”

“我清楚。”程询目光悠远,是在看着父亲,亦是在望着前生的父子缘,“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不能接受,做下这种罪孽的是您。”

程清远觉得自己又做了一次无用功。

程询却继续道:“您知不知道,父亲对孩子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穷凶极恶的人,古来不鲜见。但穷凶极恶的人是父亲,对孩子是怎样的打击?

程清远语凝,片刻后,转身望着通往内宅的甬路。想举步,双腿却似灌了铅。

程询低头看着青石方砖,轻轻地说:“我再不能挺直脊梁。我多想,与您重回我十岁那年。”

“…”

父子两个站在凛冽风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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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廖大太太忙于斟酌碧君的婚事:有两家门第不错,总归是公侯之家,只是在官场没有实权,握在手里的,只有一成不变的俸禄和殊荣。

在她看来,这倒是没什么,问题是已经相看过那两个少年。

实在是…连程询的十中之一都没有。

样貌也罢了,那是天生的,让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做派:要么是自命不凡的傲慢德行——是考取功名了还是立过战功了?跟谁嘚瑟呢?要么就是木讷拘谨——见个平辈的长辈而已,便是明知是被相看,也不至于紧张成那样儿吧?八字没一撇就那样了,日后遇到事,别人还没怎么着,他大抵就先方寸大乱了。

不行。

她不自觉地摆一摆手,实在是不行。

怡君的婚事那么好,碧君的婚事就不能将就——就算她肯,碧君那丫头怕也接受不了这般落差,万一跟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死。

等等看吧。提亲的本就不少,小女儿的亲事宣扬出去,日后只有更多,这一点全不需担心。

这三两日,便把眼前这两家婉言拒绝。

遐思间,罗妈妈进门来禀:“大太太,凌家小姐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二小姐午后要是得空,她就过来小聚片刻。”

廖大太太回过神来,想一想,立时满脸不悦:“那个丫头,怎么什么人都结交?凌家那丫头哪里要得?没出嫁就惹出了一堆闲话,跟那种人来往,让外人一视同仁怎么办?让她滚!”

人还没来呢,往哪儿滚啊?罗妈妈腹诽着,赔着笑等准话。

廖大太太琢磨片刻,“让回事处的人写个回帖,好言好语地谢绝,说二小姐不得空——近日不得空,往后也没空。”

“奴婢明白了。”罗妈妈应声而去。

廖大太太深吸了一口气。以心里的火气,立时三刻就想找到怡君面前质问、训斥,碍于她正在上课,不好让叶先生不快,只得忍下。

没多久,罗妈妈返回来,又有事请示:“徐小姐派人送来了帖子,说明日先生准了她半日的假,想来给您请安,顺道与大小姐、二小姐说说话。您看——”

“徐小姐啊,”廖大太太的心情犹如云开雾散,“她若来,还有什么好说的。把送帖子的人请过来,备好打赏的银锞子。”

罗妈妈再次奉命出门的时候,想一想大太太一时阴一时晴的态度,撑不住笑起来。

午间,仍旧是姑嫂两个、姐妹两个一起用饭。

廖大太太先是夸奖了怡君与徐岩来往的事儿,随后便开始训斥她缺心眼儿、不分好坏人就结交的事儿。

怡君听了半晌,也不知道母亲训斥的那些从何说起,问道:“娘,好歹得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吧?我胡乱结交谁了?”

廖大太太说了凌婉儿着人送帖子的事儿,末了道:“我已经帮你做主回绝了。”

碧君忍不住为妹妹叫屈:“怡君跟凌小姐哪里有交情啊?那边上赶着来走动,关她什么事儿?”

“就你话多。”廖大太太瞪了长女一眼。

怡君跟着解释道:“我真的跟她不熟,像以前一样,见面认识,但没交情。”

廖大太太审视着她,“真的?”

“这有什么可扯谎的。”碧君都要被母亲气笑了,“那个女孩子…我跟二妹大致清楚是个怎样的人,好端端的,跟她来往做什么?”再单纯,凌婉儿过于八面玲珑又不够稳重的做派,她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还差不多。”

廖书颜示意布菜的丫鬟给廖大太太夹了一筷子西湖醋鱼,笑吟吟道:“说开了就好。听说大嫂喜欢吃这道菜,多吃些。”

廖大太太笑一笑,“我这也是为她们好。你晓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