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泰颔首以示赞同,“徐小姐是来学以前不擅长的棋、画,旁的都是技艺精湛——毕竟是小小年纪便才名在外,不说别的,只看她最初交给先生的那篇制艺,足见学识扎实,我反正是自愧不如。”停一停,说起凌婉儿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在,“凌小姐则不同,想要在音律方面更为精进,需要花费的精力便少了许多。”

杨汀州深以为然,“虽然你每日只上午留在学堂,但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先生对徐小姐似乎更偏爱些,主要也是徐小姐这个人很是有趣,偶尔上着课呢,随意一看,她竟是气鼓鼓的样子——很爱跟自己较真儿的人。每次先生瞧见了,都要笑一会儿。”

“留意到两次了。”周文泰想起当时情形,亦是忍俊不禁,“说起来,这样的人,就是那种至情至性的人吧?”

“对对对。”杨汀州频频点头,“她就是那样的人。这种闺秀,大抵就跟程解元、黎王爷、唐侯爷一样:不高兴了,或是懒得理你,就冷冷淡淡爱答不理,让人知难而退,但若真与谁投缘,便与人无话不谈,掏心掏肺地护着朋友。这类事,你总该没少听说。”

周文泰莫名有些尴尬,“没少听说。只是,不是出类拔萃的人,哪里有他们的底气。”

杨汀州玩味地一笑,“可是不管怎样,对人以诚相待总是老话儿吧?总不能说,不管相识多久,都藏着掖着的,什么事儿都不肯给个明白的说辞。”

“是这个理。”周文泰略显沮丧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一想,凌婉儿对自己,欠缺的就是一份真诚。他也不求别的,只要她别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就成,真像朋友似的相处就知足。

可她不肯,好像闲来无事与他走动是莫大的负担。

他就那么拿不出手么?做她的友人都让她觉得丢脸么?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杨汀州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笑道:“徐小姐和凌小姐似乎不大合得来?你与凌小姐熟稔,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怎么回事?不外乎出色的女子之间必有的相轻:凌婉儿讨厌徐岩直来直去的做派,徐岩呢,据说是极为反感凌婉儿有意无意间招惹男子瞩目的做派。

这些,周文泰不可能摆到明面上。

杨汀州也没深究,转而道:“在我看来,单说相貌的话,便是各花入各眼了,只说品行,两位闺秀之中,寻常门第会认可的只能是徐小姐——嗳,这可没我什么事儿,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就多说几句。”

周文泰认真地看着他,“怎么说?”

“还能是怎么回事?风气再开化,女子的名声也是大事。”杨汀州略显不屑地笑一笑,“如那位凌小姐一般,背地里的糊涂账也太多了,没人会在大庭广众下说起这些,但关起门来,谁心里不清楚她是个怎样的人?脸再好看又有什么用?让人担心诟病的地方未免太多。哦,合着爹娘养育我们一场,就为着我们娶个来日兴许不守妇道的女子回家么?”

他对周文泰没什么好感,但比起凌婉儿,他就希望周文泰能早一些醒悟:出身不错,样貌也过得去,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同为男子,瞧着真是起急,觉得周文泰太给男子丢脸了——每日看到凌婉儿,魂儿都要被勾走似的,至于么?值得么?

这些话就有些重了,周文泰险些变色。若换个熟人,他定会拂袖走人。

杨汀州却道:“白日里在程府求学的闺秀,晚间满京城追着黎王爷跑,去黎王爷常光顾的酒楼守着,为的是什么?不难想见吧?”

周文泰愕然,“果真有这种事?你说的…是凌小姐?”

“不是她还能是谁?”杨汀州更为不屑,“我料想着,该是三日前那档子事儿:午膳后,我去找徐小姐,问徐大公子怎么没来学堂,在家忙什么,何时得空的话,我想去串门。徐小姐如实说徐大公子已经开始帮家中打理庶务,这一阵去了外地,收一笔账。

“之后,多说了一阵子话,期间凌小姐凑了过去,问起徐小姐在何处买到的上好的画笔、颜料,徐小姐没隐瞒,说是廖二小姐帮忙之故,在墨香斋买的。她们各自的丫鬟站在一起说话,徐家丫鬟说起曾在墨香斋偶遇黎王爷的事。

“当下谁都没当回事,结果当晚家兄就跟我提起,在四季楼用饭时,听伙计、随从先后提及见到了黎王爷、凌小姐的事儿。

“凌小姐想要怎样的意中人,知情的不少。我想一想,就有了些猜想。于是,这两日,唤人留意些,便有了这结论。要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我怎么可能背地里说别家闺秀的是非?”

“…”周文泰的面色越来越差。如果杨汀州所说不假,那么,凌婉儿是不是有些太…轻浮、不自重?

只因为徐岩见过黎王爷,她就能放下矜持的身段追着黎王爷跑…这样看起来,徐岩在她心里的地位,可比他高了太多——他连她视为对手的人的分量都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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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了。明日起,便进入腊月。

这几日的碧君,像是被霜打了,凡事都心不在焉的。

叶先生忍无可忍,冷着脸训斥了一通。

碧君哭了一鼻子,之后,心里竟松快了不少,红着鼻子眼睛回到座位,作山水画时分明专注很多。

叶先生啼笑皆非的。

怡君一上午都忙着调色。作画时用到的一些颜色,是现成的颜料里没有的,需得亲手调制。先生给她列出了几个很难搭配的颜色,考一考她如今手的准度和对色彩的了解。

鼓捣一上午,她只完成了三种,下课时,颇觉得眼花缭乱:对着各种颜色看太久,眼睛很累,就快分不出黑白红了。

叶先生临走时说:“不急,明日我再教你。”

其实她觉得挺有趣的,想等眼睛缓过劲来,便继续尝试。

午膳时,是廖太太、廖书颜和姐妹两个一起。

饭后,天空阴沉下来,北风嗖嗖地刮着。过了一阵子,飘起了小雪花。

廖大太太告诫两个女儿:“天儿不好,瞧你们这几日委实辛苦,下午就在房里好生歇息。针线暂且放一放吧,这东西不似你们读书,停一半日再拿起来,兴许就能开窍。”

怡君如获大赦,当即笑着说好。

碧君也笑了,“娘说的是。”某种角度来看,母亲对她们管得更严了,但也对她们多了几分关心。

廖书颜笑道:“下雪下雨的天气,最适合蒙头大睡。去歇着吧。”

姐妹两个笑着称是,各自回房。

雪断断续续地下着,怡君并无倦意,独自来到小书房。

坐在书案后方,取出钥匙,打开一格上了锁的抽屉,小心翼翼地取出程询亲手做的信物:

珊瑚打磨成鲜红欲滴的红豆形状,以银环镶嵌,所用的丝线颜色不鲜艳,但特别柔韧,看得出,是特地选材编织而成。

她反复把玩着,把吊坠翻转,凑近些,凝眸细看。

小巧的银环一面,有微小的三个字:最相思。

这样细细把玩、赏看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专注又耐心打磨、雕篆、编织的情形便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那带来的,已非感动可言。

前所未有的,她感受到岁月的温柔、缱绻。恰如他有时候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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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带着程安、程福来到廖家。

是的,廖家。京城官场日后只有廖家,再无南北之分。

廖大太太闻讯,连忙迎到正房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心里有几分忐忑。

程询谦恭地行礼。

廖大太太忙邀他到正房厅堂说话。

待程福奉上几色礼品,程询与廖大太太闲话一阵,笑着指一指程安拎着的书箱:“叶先生看过了,说二小姐应该用得着,为此,便送了过来。”他迟疑地望着廖大太太,“我,能见见二小姐么?说清楚这些书的用处就走,不会耽搁她太久。”

廖大太太心里乐开了花。她到此刻回过味儿来,终于能够确定:程询喜欢怡君,今日是特地来见意中人的。怪不得,先前程府小厮就曾来给姐妹两个送过一些书。

“可以,自然可以。”她连忙答道,“解元若肯指点,是她的福气。刚刚问过,在小书房呢——暖阁北面,这就遣人带你过去。”

小书房作为待客之处,也不失礼。钟情在先又已定亲的男女,不乏时不时见一面的——人之常情,定亲后反倒要一半年见不到对方的话,便没谁傻呵呵地从速告知家中了,有等着两家磨叽的时间,情愿成全自己的那点儿心思。

程询由衷道谢,随着罗妈妈来到怡君的小书房。

怡君闻讯后,几息的惊喜之后,手忙脚乱起来:把珊瑚吊坠放回抽屉,急匆匆取出颜料。

她总得有个事儿忙吧?不能让他和下人看出自己跑到书房却无所事事。

没布置妥当,罗妈妈便已满脸喜色地引着程询进门来。

夏荷、款冬亦脚步轻快地跟进来,服侍在怡君近前。

罗妈妈说完原委,便适时告退。

夏荷、款冬奉上茶点后,交换个眼色,垂首退出去,候在门外。

怡君望着程询,展颜一笑。

程询回以一笑,走到书案前,放下带来的小书箱,敛目看一看,“刚刚忙完,还是方才无所事事?”

“想调配颜料。”怡君瞥见抽屉没关严,一手垂下去,轻轻地往里推。

“真的?”程询留意到她的小动作,饶有兴味地笑问,“藏了什么宝物在里头?”

的确是藏了宝物。“没什么。”既然已经被发现,怡君索性用力关好抽屉。

程询先一步拿过她手边一串钥匙,“书房里的抽屉还用得着上锁?”

“嗳…”怡君下意识地抬手要去强钥匙,中途觉着不妥,不甘地收回手,“…都说没什么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程询掂了掂钥匙,兴致更浓。

怡君抿一抿唇,老老实实地把吊坠取出,“我不能得空就看看么?”

程询却扬了扬眉,“怎么还没戴上?”

“不合适。”怡君轻声说,“等我准备好回礼再戴。”

程询有点儿无奈地笑了,“我又不是外人,哪儿来那么多瞎讲究。”

瞎讲究?世家子有这么说话的么?他这都跟谁学的词儿啊?怡君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笑,“晚一些我就戴上。”

“这就对了。”程询把钥匙托在掌中,递向她。

怡君把吊坠收起来,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捏住在最上面的一把钥匙——避免碰到他的手。

他的手掌却忽然收拢,把钥匙连同她一只小手握住。

“…?”怡君没低呼出声,但心里却翻涌起了浪潮。她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程询无声地笑起来,开心极了,一如恶作剧得逞的小男孩。

混帐,不着调。怡君腹诽着,却如何都责怪不起来。轻轻挣扎期间,感受到男子的手干燥、温暖、镇定。那覆盖在手上的融融暖意,迅速变成了烙铁的烫热一般,让她觉得手在发烫、脸在发烧。

她挣不开,不由着恼,贝齿无声地磨了磨,没好气地瞪他。

程询适时地松开她的手。

怡君连忙收回手,指一指近前一个位置:“放这儿。”

程询不肯听她的,食指挑起钥匙环,再次递向她。

怡君瞧着运了会儿气,手势堪称迅捷地把钥匙拿到手。

他的手仍停留在先前的位置,有些无所适从似的。

她则趁机抬手打他。

他居然早有预料,成功地躲开了。

“…”怡君把抽屉锁起来,咕哝一声,“幼稚。”心里很怀疑,他小时候经常这样捉弄手足。

程询大乐,手又伸到她跟前,“来。给你打一下。”

怡君随手拿起一册书,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

他轻轻一笑,“消气没有?”

刚刚生气了?那自己也够幼稚的。怡君无法,“坐下喝杯茶吧。”上次问他喜欢什么茶,他说碧螺春、武夷岩茶、花茶都可以——口味迥异到这地步,也只有他了。两个丫鬟刚刚送进来的,是一壶碧螺春。

程询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怡君则望向他带来的书箱,“给我的?”

“嗯。”程询道,“一些闲书,有意思的地域治、棋谱、食单、养花之道。别的藏书日后再给你带来。”

“太好了。”怡君唇角上扬,打开书箱,把一摞书籍取出,如获至宝。安置到书架上,她回身落座,与他闲闲说起这两日的事。

听说她正要着手的是用颜料调配出相宜的颜色,程询道:“这是熟能生巧的事儿,帮你反倒是害你。”

“我晓得。”怡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不会什么事都想要你帮忙。这类事也罢了,换了针线绣活,只能自己下功夫学,你就算有心,也摸不着门道。”

程询想一想,“令堂要你学针线?”

“是啊。那不是应该的么。”怡君如实道,“以前学过,好歹有点儿基础,这两日真觉得很有些意思。”

程询放下茶盏,牵了牵唇,“这种话题,日后家母若不提起的话,你就别在她面前提。”

“为何?”

程询笑说:“听说家母嫁入程府的时候,舅舅特地给她物色了四名精通南北绣品的绣娘做陪房。”

“…”怡君忍不住笑出来。

“别人云亦云,程家不看重这一类的事由。能应付就应付令尊,若是不耐烦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找个绣娘,帮你应付差事。”

“不用,”怡君打心底笑起来,“真不用。我不反感这些,以前急着学别的,现在打心底想用心学。”没想到,他居然会给她出这种周旋的法子。

“真心话?”

“嗯。”

“那我可有福了。”程询笑着站起身来,很有些不甘地道,“我该走了。”

“这就走啊?”怡君绕过书案,到了他近前,仰脸看着他,“今日天气不好,又来去匆匆的…该不会是遇到棘手的事儿了吧?”

“没。”程询解释,“第一次这样来看你,只能适可而止,不然的话,令堂会怎么想?”

这解释完全说得通,怡君就没说什么。她抬手,轻轻碰了碰他进门到此刻都未除下的斗篷,凉凉的,有湿气,“冷不冷?”

“不冷。”转头看一眼门上悬挂着的厚实的帘子,他回转身形,手抬起,虚虚勾画着她眉宇的轮廓,终究停留在她鬓角。

是这样美丽的怡君,亦是这样开心、自在、灵动的怡君。

这一世的情缘,真的可以心安了吧?

从不曾以为会有的孤独,在与她的亲事落定之后,他反倒深刻领略。

太想她,太想与她早一些朝朝暮暮相伴。

很多很多的事,想讲给她听;很多很多的挣扎,想她帮忙斟酌。

只有她能懂得。

此外,是更多的担心、忐忑。

我离你更近了,反而更不知足了。更急切。

怡君凝视着他的眼神,看到交织在他眼底的纷杂情绪。这是她看不懂的。

很用力很用力地将手握成拳,到修剪得不长不短的指尖掐如掌心,方缓缓松开来。

她近乎怯怯地抬起手,轻轻的,握住他在自己面颊一侧悬而不落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