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与黎兆先则不约而同地看住他。

片刻后,周国公如坐针毡,赔着笑问道:“王爷和解元有什么要吩咐的么?”到这份儿上了,两个年轻人现在比他祖宗的分量都重。

“吩咐谈不上。”程询微笑道,“难道,您不准备请二位世子的双亲过来么?”

“…对。”周国公心里想的正相反,只希望大事化小,可程询既然提出来了,他就不能再照着本意行事,用力地拍一拍额头,“对!瞧我,气糊涂了,这就安排下去。”

黎兆先语气冷淡地道:“别忘了吩咐下人,守口如瓶。就算你们几家不要脸,别人总还是要脸的。”

“…”周国公被挖苦得涨红了脸,再扬声唤下人,妥善地吩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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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之中,凌婉儿一言不发,周府那几名下人却扛不住锦衣卫、诏狱的压力,实话实说:被安排到朱鸿、顾景年近前服侍着,又分别收了一张百两银票,以为是周文泰知情、两位世子又打赏,便全然照着他们的吩咐行事。

先后对廖家姐妹、徐岩谎报消息的那名婆子更是道:“凌小姐过去与两位世子叙谈的时候,奴婢隐约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凌小姐要两位世子抓紧些,迟则生变。英国公世子就笑说,你这是有多恨徐小姐啊?也不怕来日我把她娶进家之后,由着她报复你。凌小姐便说,我才不怕,除非你能不顾握在我手里的那些把柄。”

凌婉儿转头望向那名婆子,眼神怨毒,顷刻后,便颓然地收回视线。

周文泰听完,踉跄后退两步,惊疑不定地凝望凌婉儿片刻,忽然冲到她面前,发狠力给了她两巴掌,“你居然利用我做这种事?!下作!我怎么会对你…”怎么会对你一往情深的?他此时真是连自己都弄不懂看不清楚了。

凌婉儿跌倒在地,刚要辩驳,舒明达却先一步道:

“凌小姐的那名丫鬟,我若带回锦衣卫,扔进牢里三两日,想来也会知无不言。”

凌婉儿闻言,打消了狡辩的心思。

败了,迟了,一切都来不及弥补了。

周文泰仍旧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是深浓入骨的失望与嫌弃。

但是…就算到了这地步,他仍然不忍心把她交给别人发落。

要怎么办呢?

她让他失望,该得到教训。

她亦仍让他迷恋,是他想与之相守一生的女子。

如此…

他费劲地转动已经发木的脑筋。

那就破罐破摔吧,给她一条生路,也给自己一条如愿以偿的路。方式好不好的不需在意,横竖那就是她想施加给别人的。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转身,对舒明达行礼道:“舒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您暂且带着手下离开片刻,好么?您放心,我一定会给您个说法,不会包庇她。”这一生,这应该是他唯一一次撒谎而面不改色的。

舒明达无所谓,笑着起身,带手下出门。小孩子,就算自作聪明地做些手脚,于他也是无用。但是,他很愿意看看热闹。

凌婉儿挣扎着起身,晓得周家那几名下人仍在场,却是顾不得了,走到周文泰面前,屈膝跪倒,哀哀地恳求:“世子爷,这一次,您帮帮我,好不好?不管怎样,我终究是不能洗脱嫌疑了,那,就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不会犯这种错。真的,你相信我…”

相信她?到了这时还能相信她么?自己在她眼里,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傻瓜吧?

周文泰转头望着雪白的窗纱,似笑非笑,半晌,忽的咬一咬牙,俯身对牢她的面容,一手扣住她左肩,另一手则落在她右肩的衣衫,狠力一扯,她的樱桃红褙子被撕裂,现出里面的小袄。

凌婉儿低呼一声。

周文泰却还不罢休,又蛮力撕扯开她褙子的领口,再将她的发髻弄乱,把簪钗收于手中。

凌婉儿由震惊到了恐惧,“世子爷…”

周文泰盯着她,神色木然地道:“我在帮你。只是,这一次,你得给回报。”

“…”凌婉儿花容失色,身形都颤抖起来。

周文泰直起身形,冷声吩咐在场的下人:“方才你们看到了,我酒后无状,又气愤不已,轻薄了凌小姐。你们若是还想从锦衣卫手中死里逃生,还想我帮你们斡旋,就给我这样告知旁人。”停一停,又吩咐侍立在侧的宋棋、于画,“稍后,把这消息告知国公爷和夫人,并且宣扬出去。”没脸而已,他都快习惯了,在这时,对着她,更不在乎了。

几个下人齐声称是。

凌婉儿低低地啜泣起来。

末了,周文泰走出门,去见舒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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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阁中,众人静心等待。

朱鸿与顾景年已经醒转过来,自知没抓到鱼反倒惹了一身腥,无话可说,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角落。

舒明达走进门来。

周国公夫妇慌忙起身,心里直哆嗦:锦衣卫要是把这事儿告知皇上,周家多多少少都要担干系。没成想,担心的远不如舒明达告知的——

舒明达把所知一切娓娓道来。

周夫人气得直哆嗦。她就知道,那凌婉儿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好了,竟利用儿子做出了这等下作的事!

败坏两个闺秀让她们不得不屈就嫁人的事情啊,就算这事成了,徐家、廖家都会连带的记恨周家一辈子。

再坏不过的局面了,她却不知,还有更坏的在后头:

宋棋跑进门来,磕磕巴巴地道:“世子今日喝多了酒,刚刚…刚刚酒意上了头,不知是过于气恼还是怎的,就、就轻薄了凌小姐。刚、刚、刚才,来的宾客都已获悉。”

周夫人双腿发软,跌坐回太师椅上,只过了一刻,她便清醒过来,霍然起身,瞪着周国公道:“定是贱婢自知无从开脱,蓄意勾引!这笔账,我们周家可不认!”

周国公目光微闪,迅速盘算起来。

程询、黎兆先、怡君等人,都不难明白周夫人的意图,但是,没有任何人出声反驳。

是啊,凌婉儿应该是被冤枉了,但比起她那样歹毒的祸心,谁都无法对她生出分毫同情。

自作孽,怪得了谁?

“你还不快去?!”周夫人咬着牙,低声催促周国公。再晚一刻,周家就要迎娶一个品行不堪的女子,要是眼看着那种事发生,她宁可当场一头碰死。

“我明白。”周国公站起身来,有条不紊地与在场几个人致歉:“我去去就来。”末了则问舒明达,“犬子此时是不是在大人的手下手里?”

舒明达颔首一笑。他是最先得知周文泰意图的人,亦料定了周国公夫妇的态度,这会儿完全是看戏的心态。

仁慈之心,他虽然少,但也有,却要分谁。人如凌婉儿,他只认为死了最好,那等货色死了,不少人才能过一段清宁的时日。

周国公拱手一礼,“烦请舒大人移步,听一听我对犬子的发落。若此事能让我如愿,大人便是我周家满门的恩人。”

舒明达笑意更浓,“言重了。我听一听,可行的话,自当照您的吩咐行事。您要是让我为难、违背良心,那就断然不成了。”说完起身,与周国公走出门去。

第40章 定风流

040 定风流(三)

周文泰被拘在了水榭之中,因为焦虑,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渐渐失去重心,步调越来越乱。

周国公阴沉着脸走进来。

“爹,外面怎样了?”周文泰慌忙迎上去,期间打了个趔趄。

“你以为会怎样?”周国公落座,沉声问道。

周文泰连忙道:“别的事情放一边,我醉酒乱了方寸,欺负凌小姐是真的。不管怎样,我都该娶她。”

周国公这会儿恨不得把他那张嘴撕了,但是没发作,反而扬声吩咐外面的下人:“给世子备一碗醒酒汤。”又指一指近前的座椅,“你坐下说话,别在我跟前晃晃悠悠的。”

周文泰称是落座,眼巴巴地看着他,“凌小姐名节有损,已经得到了惩罚,若是不嫁我,只有遁入空门或者投缳自尽两条路。爹,事情我已经做了,无法挽回,您就成全我吧?”

周国公低声冷笑,语气有些怪异:“你想娶她?”

“是!”周文泰用力点头。

“那是你能做主的事?”周国公失望又恼火地凝视着他,“凌氏险些让两名闺秀名节受损——你是不是以为,已经帮别人对她以牙还牙了?你是不是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蠢?”

“…那还能怎样?”周文泰不解,“终究是没有铸成大错,还能把她扭送到衙门不成?”

周国公“哈”一声笑,“衙门她是不用去,锦衣卫所倒是愿意收她。”

周文泰当即变色,“你们…你们这就太过分了!何苦把她生生逼上绝路?!”

“明明是她蛇蝎心肠要害人,你却让她变成了受害之人——若你是徐小姐、廖大小姐,能忍得下这口气?!徐家、廖家能受这种窝囊气?!”

周文泰张口结舌。

有小厮通禀后进门来,把一碗醒酒汤送到周文泰手边。

周文泰碰都不碰,思忖后道:“那两家,我们出面帮忙斡旋不就行了?就算他们不依不饶,凌小姐也不至于为这个过错赔上性命——只要她还活着,我就要娶她!”

“…”周国公气得脸色发青,但仍旧竭力忍着,好半晌,吁出一口气,指了指那碗醒酒汤,“把汤喝了。你不管作何打算,总得清清醒醒地跟我说话商量对策吧?这会儿要让你拿出个章程,你拿得出么?等会儿去梅花阁见到众人,你能确保言辞不出纰漏么?”

周文泰当然不能保证,从上午到现在,一直晕晕乎乎的。他端起醒酒汤,一口气喝完。

周国公面色略有缓和,态度却变得强硬,“那等品行的女子,你想让她做我周家长媳,是做梦。若凌家肯照着我的心思行事,你兴许能纳她为妾,若不然,她还是一脖子吊死的好!”

“您说什么?”周文泰惊诧,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也给您交个底:不让我娶她,我就出家做和尚!”

“你此刻死在我面前我都不在乎!”周国公再不能控制自己,猛然起身,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刮子,“日后听从安排也罢了,若不听从,我亲自把你逐出家门!不要以为,这世子非你不可!”

周文泰被打得懵住了一会儿,随后,眼前一切模糊起来,好一阵天旋地转。“您…”他不解又愤怒地望着父亲——那碗醒酒汤里下了迷药,不等质问,他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周国公扬声唤人,“把他绑起来,扔到里间!”

原本只需要担部分干系,可这个蠢儿子自作主张,使得周家平白多了一桩事。

想娶凌婉儿,用那种可笑的方式惩罚她、救她,可除了周家凌家,谁会在乎他到底做过什么?谁又有闲工夫理会他和凌婉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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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与黎兆先让廖家姐妹、徐岩离开是非之地,允诺晚一些会告知她们结果。

三个女孩欣然接受这安排。人证已足够了,她们就算再参与下去,对事态也无推动作用,被三位妇人话里话外挑剔、找茬的可能性倒是不小。

况且事情到了这地步,有锦衣卫指挥佥事介入,已经作证或是认错的人,都不可能改口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们信不过程询、黎兆先,也信得过舒明达——锦衣卫的招牌,他可砸不起。

三个人走出梅花阁,并没急着去别处,而是走到梅林北面,悠然赏花。

长兴侯夫妇、英国公夫妇和凌大老爷夫妇先后来到周府。

周国公命人把他们安置在外院的暖阁,随即请黎兆先等人相继移步至外院。朱鸿、顾景年和凌婉儿先后由人引着走僻静无人的路绕到外院去。

周府尽了全力不让局外人察觉到异常,但心细的人还是觉出了不对。

碧君、怡君和徐岩闲闲走出梅林,便陆续有人上前来探口风。

她们的态度一致:不知道,一直在梅林北面赏花,说完显得好奇的问别人,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人们将信将疑,却不介意把之前听说到的周文泰、凌婉儿的消息告诉她们,更有人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周府的下人,先是咬定他们家世子醉了言行无状,这一会儿,又有人隐晦地说是凌小姐的过错。”

怡君不难想见,这定是周国公与周夫人的安排。现在好了,一家三个人都乘机利用或打压凌婉儿。

如果今日害人、被算计不是同一个人,那么,被算计的那个女孩,一辈子岂不就毁在了周家手里?

虽然这是凌婉儿咎由自取,但周家从上到下都不够磊落却是实情。她想,这样的门第,日后定要防备、远离。

来周府做客,这是第一次,她亦希望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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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进门的时候,一看父亲那个差得不能再差的脸色,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长兴侯二话不说,阔步走过去,重重地给了他一脚。

朱鸿向后摔翻在地,发出痛苦的一声呻/吟,咳了几声,呕出一口血。

长兴侯夫人低呼一声,站起身来,“侯爷…”

“要不是看着你祖母的情面,我当下就把你大卸八块!”长兴侯回身落座时,瞪了妻子一眼,“你给我闭嘴!愿意听就坐着,心疼那畜生就给我滚!”

长兴侯夫人差点儿就哭了,却不敢争辩,老老实实地坐回去。

落后几步的顾景年走进来,看到这情形,腿肚子直转筋。

英国公坐着没动,只是手里的茶盏飞了出去,正好打在儿子的额角。

顾景年低低的哀嚎一声,踉跄着后退,抬手捂住额角,不消片刻,鲜血顺着指缝淌出来。

“给我站好了。”英国公望着他,语气平静,眼神却恨不得要杀人。

顾景年强忍下疼痛,手老老实实地垂下去,规规矩矩地站好。

——长兴侯、英国公祖上都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到了他们这一代,拳脚功夫早已抛下,但打儿子却早就打出了经验。

程询、黎兆先和舒明达看着,没来由的想笑。

周国公却在心里叫苦不已:这俩人倒是好,一上来就是这种态度,分明是帮着各自的儿子坐实了过错。他们都如此,他还能做什么?

他哪里知道,朱鸿与顾景年自幼就混在一起,十来岁开始闯祸,转着圈儿地让长辈丢人现眼。长兴侯与英国公这些年没忙别的,就跟在儿子身后收拾烂摊子了,外人所知的那些混账事,不过是一部分——更严重的,两家都拼了命地瞒下了。

今日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真是打心底没有震惊、诧异。最生气的,不过是儿子在黎王府、程府、锦衣卫跟前仍不知天高地厚的丢脸。最最生气的,则是他们这样糊涂的原因,始于一个女子的怂恿。

这是缺心眼儿到什么份儿上了?

值得庆幸的是,程府已经与廖家结亲,黎兆先近日又与程询来往着,总会顾及着两个闺秀的名声,与他们私底下解决此事。

是以,他们当然不能不识好歹,要先一步表明替儿子知错认罚的态度。

说来可悲,他们处理这种事情,已经累积了很多经验,事情开个头,便已看到繁杂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

凌大老爷和凌大太太到了这会儿,头垂得更低,脸色更苍白。

但是,他们并没绝望。女儿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长兴侯先一步道:“我只说自家的事,别的事不会干预。不论如何,犬子做下这等蠢事,便是我管教不严之过,不论是何惩戒,我都不会有二话。”

英国公出声附和,“正是,我亦是这心思。”

“做错了事,且是上不得台面的事。”黎兆先讽刺地笑了笑,“别人终究是看客,又能给二位划什么道儿?”

“这…”长兴侯沉吟片刻,又定定地凝视朱鸿片刻,“这混帐东西,我其实早已束手无策。实在不成,便将他赶到军中去算了。”

黎兆先失笑,“据我所知,军中可供不起令公子这样的大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