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文泰来往的人之中,朱鸿与顾景年属于声名狼藉之辈,在这样的场合下,谁都会对他们以礼相待,但都不会长时间跟他们混在一起。

两个人也有自知之明,饭后就来到梅花阁,命人奉上果馔美酒,等候时机。

凌婉儿找到他们,委婉地提醒他们要下手就趁早,催促周府的下人。不然的话,便要错失良机。随后,转入梅林之中,看似赏花,实则是在不远处观望二人周遭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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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怡君、徐岩听说三个不请自来的贵客驾临周府,皆是不动声色,没人张罗着主动去见礼。

此刻,姐妹两个对弈,徐岩在一旁观棋。

一名小丫鬟上茶的时候,笨手笨脚的,泼在了徐岩身上,晓得犯了错,即刻跪倒在地请罪。

徐岩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又好声好气地唤那小丫鬟起身,“平身吧,不算什么事。”

周家一名大丫鬟恰好走进门来,见此情形,先是给徐岩赔罪,随即斥责了小丫鬟几句。

“得了。”徐岩只觉腻烦,“我去换身衣服。”

“后花园里这么多人,在何处怕是也不方便。”大丫鬟道,“奴婢给您带路,去内宅更衣可好?”

说的是实情,后花园里男男女女一大堆,在哪儿更衣都要提心吊胆的,怕谁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徐岩对廖家姐妹一笑,“我去去就来。”

碧君随之起身,“我和你一道去。”也想换身衣服,打理一下妆容。

怡君见这情形,笑道:“那我们三个就一起去吧。你们两个走了,我被晾在这儿,怕要好一阵子无趣得很。”

徐岩笑起来,“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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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泰引着黎兆先、舒明达和程询来到午间用膳的暖阁。

四个人刚落座,便有人慕名前来见礼。

黎兆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舒明达与程询则是不动声色。都没法子,不是在自己家中,想不想见的,也得见。

做了好一阵的场面功夫,事情还不算完:有几个顺势留在暖阁作陪。

程询起身道:“听说周府花园景致好得很,我四处转转。”他看向周文泰,“世子不需管我,我随性惯了。”

黎兆先与舒明达随之起身附和着要同行。

周文泰巴不得他们如此,当即笑着颔首,“三位不怪我照顾不周便好,只管随处看看。”

三个人这才脱身。

漫步在花园之中,有三名文弱公子寻过来,有两个是找程询,一个是找舒明达。

都是没什么名气、门第也寻常的人,正因此,他们夹在人群之中,很不显眼,随从就更是了,方便不着痕迹地观察一些人的行径。

分别微声言语一阵,程询与舒明达做到了心中有数。

黎兆先到这时候才知道,二人前来,该是为着什么事,等跟前清净了,不免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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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周府内宅的路上,廖家姐妹和碧君遇到了好几个凑到跟前的人,俱是一身酒气、面红耳赤。

分明是醉鬼。

有周府的两名大丫鬟带路,三个女孩索性让她们出面,把那些眼看着就要言行无状的人打发掉。

穿过垂花门,怡君、徐岩同时想到了一件事,默契地望向对方。

徐岩笑问:“你想说什么?说来听听,看是不是与我想到了一处。”

怡君也笑,如实道:“我是想着,等会儿我们分别唤一两名小厮过来吧——横竖只是我们三个在一起下棋,有小厮在一旁也无妨——反正花园里有那么多男子和随侍在侧的小厮。”

徐岩喜得一拍手,“瞧瞧,真就与我想到了一处。”

“你们这两个小人精。”碧君只有钦佩的份儿。

随即,徐岩、怡君分别遣了素馨、夏荷去外院唤小厮过来,在路上寻借口耽搁了一阵,直到两家的两名小厮赶来汇合,方唤周府丫鬟带路。

一名大丫鬟引着廖家姐妹去了离后花园较近的一个院落,理由是:“预备着供各位大小姐更衣小憩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大一小,这儿稍稍宽敞些,两位大小姐便去这儿吧。”说着话,对徐岩歉然一笑。

这也是情理之中,徐岩笑道:“你们只管去,不需等我——我惯于磨磨蹭蹭的,回头我们在下棋之地汇合便是了。”

姐妹两个点点头,先一步随着那名大丫鬟走了。

徐岩被带去的地方,临近国公府正房。

三个女孩分别在周府专门安排的清净的小院儿里换身了衣服,略略休息一会儿,返回后花园。

她们换的衣服,都与来时穿的一模一样,甚至新旧程度都一样——这算是这年月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做客时中途更衣不鲜见,但若做得明显,便是更换的再好看,也不免让人疑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那就不妨带上一套一般无二的衣饰。适合早中晚更换颜色样式不同的衣饰的人,只有东道主。

怡君与碧君先一步返回后花园。

到了月洞门内,有一名婆子迎上来,行礼后道:“禀二位小姐,新来的贵客,在梅林中的梅花阁恭候二位,徐大小姐回来得早一些,已经过去了,去之前,特地吩咐奴婢知会您二位一声。”

碧君与怡君对视一眼。前者以为是程询要见怡君,后者则觉出了异样:程询不会这样做的,以黎兆先和舒明达的身份,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反常即为妖。

可是,徐岩已经去了——不管真假,总要过去看看,虽说交往的日子不长,但友情何曾是用时间来衡量的。再者,已经唤来阿初,阿初的身手不错,便是真有什么事,也足够帮她们拖延到救兵赶至的时候。

于是,姐妹两个相形去了梅林。怡君落后几步,悄声吩咐夏荷、阿初一番。

过了一会儿,回返至月洞门的徐岩,也遇到了那名婆子,听到了一样的说辞。

她清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几下,所思所想,与怡君大同小异。她预感不对,但还是决定前去——如果只是自己,少不得当即不辞而别,但是碧君、怡君已经是自己的好友,她不能坐视她们陷入别人圈套的可能。

况且,她怀疑姐妹两个今日大抵是被自己连累——这可是周府,东道主可是对凌婉儿鬼迷心窍的周文泰。

凌婉儿都快恨死自己了,焉知今日不会利用这个场合,做下连累无辜的龌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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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怡君走进梅花林,凌婉儿遥遥望见,连忙转身,去了更隐蔽之处。留意到她们居然带着小厮,她不由蹙眉,随即展颜一笑:虽说朱鸿与顾景年都是只比文弱书生略强一些的体格,但若对付一个小厮,还是不在话下。

又等了些时候,她望见徐岩带着丫鬟、小厮匆匆走近梅花阁,笑容里不由多了几分快意。

动辄与我争,你也配?今日合该被算计。

听到身后有声响,她转身看去,对上的,却是舒明达透着凉薄的笑脸。

她吃了一惊,与此同时,发现随行的丫鬟、于画都已不见踪迹。

“在下锦衣卫指挥佥事舒明达。”舒明达自报家门,目光凉飕飕地凝视她片刻,“凌小姐,请随我来。”

凌婉儿张了张嘴,随即摇头。

舒明达温声唤人:“来人。”

当即便有两名身手矫捷的人遥遥应声,几息间,便出现在他身后。

舒明达问:“凌小姐,要我命手下对你动手么?”

“…”凌婉儿没来由地生出绝望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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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怡君带着紫云、夏荷、阿初走进梅花阁。

堂屋里空无一人。

碧君费解地看向怡君。

这时候,有人掀了东屋的门帘子,走出来。

是朱鸿。

他已微醺,视线肆无忌惮地落在碧君脸上,笑得像一只好色的狼,“廖二小姐,我有几句话要私下里跟令姐说,您能暂时回避到外面么?”

“不能。”怡君和声道,“姐妹一体,长兴侯世子这做法也委实不妥,是以,无法遵命。”

朱鸿扬了扬眉,笑,“你放心,不会有事。有个人托我传话给令姐,二小姐真的不便在一旁聆听。”

碧君第一反应是商陆,心念一转,才确定不可能。她暗暗苦笑,遇人不淑,对人的影响有多大,没谁比她再清楚了。她强自镇定下来,道:“谁要对我说什么,自会当面告知于我,世子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恕我们姐妹不能奉陪,告辞了。”

语声未落,在西屋的顾景年走出来。

两个男子一左一右,对姐妹两个形成夹攻的格局。

朱鸿信心满满,笑道:“二位,还是照我说的办吧。廖大小姐,实话跟你说,是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当面告知于你,不管如何,你今日都要好生听一听。”顿一顿,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放心,我绝不会伤到你的。”

碧君如何看不出他堂而皇之的不良居心,当即气得面色发白。

怡君握住了她的手,先转头示意阿初,随即才安抚道:“姐,别为这等货色动气,犯不上。他算个什么东西?”

“嗳?你这小丫头片子,不要说你还嫁入程府,便是已经成了程家长媳,遇见我,也只能敬着、顺着。这样大的口气,也不怕…”他的话没能说完。说到这儿的时候,看到随她们进门的小厮猝不及防地对顾景年出手,一记重拳击中顾景年的下颚,顾景年吭都没吭一声便颓然倒地。

他面色骤变,刚要扬声唤门外的随从,阿初闪身到了他面前,先是用小擒拿手扼住了他右手的脉门,随即左手挥出一拳,正中他的太阳穴。

他眼前一黑,随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阿初若再不出手,她们姐妹就有被人轻薄了去的可能,危急关头,只能如此。

两个败类先后倒地,碧君到底有些害怕,“这样…妥当么?”

“有什么不妥当的,他们喝多了酒,惹了人,不知道被谁打了,关我们何事?——我就不信,他们醒来之后,有脸跟人说为何挨了打。”怡君语气轻描淡写的,“日后的事,日后再设法应对。眼下,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嗯!”

刚要离开,徐岩脚步匆匆地走进门来,看到室内情形,惊讶得睁大眼睛。

怡君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分别携了她和碧君走到外面,轻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徐岩这才明白原委,气得直磨牙,“如果他们醒后有脸说,就说那小厮是我家里的——这事儿我担着,别的来不及细说,日后再告诉你们。”

三个人走出一小段路,就见各带了一名随从的黎兆先与程询相形而来。

饶是再镇定,在这情形下,看到他们忽然出现,徐岩也不免惊诧、慌乱,可几息的工夫之后就镇定下来,微声道:“他们要是来帮忙的,也罢了,照实说;要是来添乱的,你们就别管了,往我身上推,怎样的事,于我都无妨。你们切记。”在这情形下,她不能相信两个男子是带着绝对的好意而来。

碧君、怡君明白她的顾虑,当下便知道没交错朋友,至于那提议,真到了那一步,她们怕是不能照办。既然是好友,哪里有把过错推给朋友的道理?

“是我的事。”碧君看着怡君,轻声道。

怡君收回望着程询的视线,微笑,“没有我们三个的事,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来了,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坚信。

见礼之后,黎兆先、程询若无其事地邀请她们进梅花阁说话。

到了室内,他们对两个昏迷不醒的人视而不见,神色柔和地询问她们刚刚遇到了什么事。

程询有言在先:“这两个人,大抵是我的小厮不知轻重伤到的。”

徐岩这才可以确定,他和黎兆先是怀着善意而来,也就放心了,保持沉默,听怡君和碧君说明原委。

程询与黎兆先听完,俱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程询唤程安:“去请周国公、周夫人过来说道说道。”

“对。”黎兆先道,“若无周家下人成全,他们如何能将三位闺秀骗到这里?”

至此,三个女孩俱是长长地透了口气。

随即,程询与黎兆先又达成默契:此事,牵涉其中的人就罢了,旁人不可介入。这种事情,传扬出去,固然会让朱鸿、顾景年名声更差,但三个女孩也少不得成为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没必要。

对此,做了相应的安排。

在有些人看来,女子只要遇到是非,便是自身不知检点——这种人都该把他们活活打得改变那种迂腐可笑的看法,但也只是应该,没谁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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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明达走在前面,凌婉儿跟在他身后,两名锦衣卫则跟在她身后。

舒明达唤住一名周府下人,问:“你家世子在何处?”

“在水榭。”

舒明达颔首,径自去了水榭,到了室内,便将在场饮酒的其余人等遣了,“我有件事,要与世子私底下说,各位稍后再来。”

那些人虽觉扫兴,却都不敢抱怨,俱是笑着道辞出门。

舒明达落座后,目光沉沉地看住周文泰。

周文泰不明所以,到了他跟前,行礼问道:“舒大人,有什么事交代我么?”

“交代可不敢。”舒明达淡淡地道,“等一等,我再与你细说原委。”语毕,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小酒壶,喝起酒来。

周文泰想不通出了什么事,等待的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于他分外漫长。

黎兆先的随从走进门来,低声告知梅花阁先后出了哪些事。

舒明达颔首,道:“你仔仔细细地告诉周世子。”

黎兆先的随从称是,转向周文泰,把方才的事情详细道来。

周文泰惊愕得睁大眼睛:朱鸿与顾景年居然想在周府轻薄别家闺秀?谁给他们的胆子?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让廖碧君、徐岩的名声毁于一旦,只能嫁给他们么?

这也太歹毒了。

舒明达摆手遣了黎王府的人,温声补充:“据我所知,他们事先见过凌婉儿。你对他们二人,也是专门安排了几名下人。因何而起?莫不是你想要在今日成人之美?”

他成人之美?要是有那种机会,他先成全自己行不行?周文泰又是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恨声道:“舒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查清原委的!”

“不敢让你劳心劳力,这就算是锦衣卫顺道遇见又顺手处理的一个事儿吧。”舒明达微笑,“凌婉儿及其丫鬟、专门服侍朱鸿与顾景年的几名下人,我的人已先后带到,你听他们说说吧。”停一停,扬声唤手下把几个人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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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公、周夫人在梅花阁落座之后,听清楚原委,面色俱是青红不定:儿子张罗着要举办的宴请,他们喜闻乐见,到头来,却出了这种事…太丢人了。

周国公气得手直哆嗦,吩咐下人:“把那两个孽障弄醒!我要亲口问问他们,谁给他们的胆子!”不待下人应声,又道,“还有世子,也给我叉过来!我倒要问问他,结交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下人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