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男子,一个是长兴侯世子朱鸿,一个是英国公世子顾景年。他们都是凌婉儿近两年交情不错的高门子弟。

此刻,朱鸿与顾景年凝眸望着廖家姐妹,前者道:“你就说,我眼光如何?廖大小姐的姿容仪态,是不是更胜凌婉儿一筹?”

顾景年慢慢地颔首,“以这种样貌的女子而言,你说的的确是。”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朱鸿笑起来,“我晓得,你喜欢的是徐岩那种样貌…”

“什么叫我喜欢的是徐岩那种样貌?”顾景年大为不悦,“我打心底喜欢的只有她一个!”

“得了吧。”朱鸿撇撇嘴,“真那么喜欢,你新添的通房丫头算是怎么回事?”

“你懂什么?那是两回事。”顾景年转头瞪着他,“怎么着?你今儿是来揶揄我给我添堵的是吧?”

“瞧瞧,这就急了。”朱鸿开怀而笑。

“瞧你那德行!”顾景年气得抹了抹鼻尖,“对我落井下石无妨,但你别忘了,想轻易得手,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儿。打量你名声多好似的。”

“你这话说的可就没意思了。”朱鸿的笑意收敛起来,“你又比我强哪儿去了?说到底,我要不是年少无知做下一堆糊涂事,今日怎么能跟你站在一起,答应凌婉儿?”

“年少无知?”顾景年撇撇嘴,“难为你好意思说,这可真是水仙不开花儿——你跟我装什么大瓣儿蒜啊?你年少无知?谁又是盛年时放荡不羁了?你比我还大一个多月呢。我就这样儿了,一事归一事,做得出就敢认,你这算什么?”

“…得了得了!我们俩吵什么?”朱鸿皱了皱眉,再摆一摆手,“都在今日得偿所愿才是最要紧的。”

“这倒是。”顾景年赞同,随后道,“对了,凌婉儿帮忙谋划这一番,求你的是什么事儿?”

朱鸿沉了片刻,轻蔑地笑了,“她该是看中黎王爷了,说今日事成的话,我来日要帮她铺路,与黎王爷结缘。”

顾景年转头,看住说话的人。

“怎么了?”

“她跟我也是这么说的。”顾景年轻笑出声,“也是够巧的。”

视线中的两个女孩,已经越走越远,只能望见背影,朱鸿收回视线,“那你要帮她么?”

“我又没毛病,凭什么帮她?”顾景年轻嗤一声,“黎王府那样的门第,除了皇室中人,谁敢算计?”

朱鸿明显松了一口气,“跟我想的一样。”

“要貌美的名声,给她吹出来捧出来了,那都是小事,对不对?捧个戏子不也得实打实地花精力么?”顾景年犹自望着姐妹两个的背影,语气不善,“可她怎么就不想想,除了时不时地陪着咱哥儿几个喝喝酒吃吃饭,她做过什么?我们有难处的时候,她又能帮什么?”

“说的是啊!”朱鸿重重地一拍就近的扶栏,“她娘的是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打量咱哥儿几个没了她就活不了似的——谁惯的她?”

顾景年面色柔和,言语却很刻薄:“实话说,就是个让我睡都懒得睡的玩意儿,可是没法子,到底与不少人走动着,也没人会在明面儿上骂她——万一两年后凌家让她选妃她又不幸入选了,怎么办?——谁还敢对皇上说她那些事儿不成。你我一样,别家也一样,说起来也就是隐晦地提一两句。谁懂了,那是有福,谁不懂,那活该倒霉。”他摆一摆手,“得了,咱们明面儿上要不就把她弄死,要不就一如既往地捧着,没别的道儿——总不能自个儿打自个儿耳刮子吧?

朱鸿笑着颔首,以示赞同,末了有些同情地望向周文泰所在的位置,“但谁都得承认,不管什么人,都有人死心塌地地追随。——换了你我,能为凌婉儿张罗起这个宴请的种种事宜?”

“我不能。”顾景年立时笑应道,“我可没他那么缺心眼儿。”顿一顿,又轻声道,“廖二小姐那资质…以往我怎么就没机会亲眼见过她?”

朱鸿笑问:“怎么着?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就移情别恋了?”

“没没没,你这话日后再不可说。”顾景年摆一摆手,“我有自知之明,程询要娶的闺秀,哪里是别人好意思觊觎的?只是奇怪罢了,以往从没见过她,更没见过与她有相似之处的闺秀。”

“你也说了,那是配得起程询的闺秀,涵养气度自是与旁人不同。兴许人家自小就看不上我们这种俗物。”

顾景年初时觉着有些刺耳,过一刻,便释然而笑,“大抵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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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怡君并不知晓两个男子那一番混帐的言辞,神色柔和地周旋在众人之间。

这是很累人的一件事,但是没办法,到了这种场合,人人如此。

巳时左右,徐岩来了,进到周府后花园,远远望见碧君、怡君,便逸出了欢喜的笑容,一路敷衍地应承过上前叙谈的人,来到二人面前,拍一拍颈子,吁出一口气,“总算找到你们跟前了,再叫我应承别人片刻,真要受不住了。”

碧君、怡君俱是笑开来,前者握了握她的手,后者揽了揽她的肩。

怡君道:“我和姐姐也是一路迎着你过去的,但是期间时有耽搁。”

“晓得,我晓得。”徐岩笑道,“那些门面功夫,其实最没意思,但我们还是要照做,要是不遇见故意找茬的,都要以礼相待。”

碧君笑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到?我和怡君都盼着你过来呢。”

“拿不定你们是否会来,就有些厌烦,不想早到。”徐岩如实道,“出门的时辰倒是不晚,但我让车夫带我去东大街逛了逛。”

姐妹两个忍俊不禁。

“下回再遇到这类事,我遣人去问问你们,好不好?”徐岩说,“我随着你们的态度行事。”

怡君莞尔,“不管怎么着,事先互通消息总归有好处。”

三个投缘的女孩在一起,话题自是说不尽的,不知不觉就到了用膳的时辰。

午膳摆在后花园的暖阁,空间甚是宽广。

周文泰自知能力见识有限,简单地说了几句让大家随意的话,便走到朱鸿、顾景年所在的那一桌,自顾自交杯换盏。

东道主都如此随意,别人的拘谨自然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没过多久,暖阁内的气氛便喧哗起来。

午膳后,已有不少男子微醺或已酒醉。

怡君在想的是:程询怎么还没来?被什么事绊住了,还是已经有所安排,又或者,双管齐下?

第39章 定风流

(二)

怡君所想到的双管齐下,是他已经安排人来到周府观望,与他内外呼应。

不过,兴许根本就不会出事。

没事才是最好的事。

徐岩一左一右携了姐妹两个的手,“寻个舒适的所在,我跟你们学学下棋。”

碧君、怡君笑着说好,走出暖阁,信步游转一阵,走进牡丹阁。已有几位闺秀、公子在正屋说笑,听周府丫鬟说厢房也收拾出来了,三个人便走进东厢房,要了棋局,消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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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安排两个熟人先一步去了周府,寻常这种宴请,常遇到不请而自己登门的人,哪一家都不会拒之门外。

原本,他是想巳时左右抵达周府,出门前,得到二舅已经进京的消息,家里也出了一档子事,只得暂且压下今日行程。

已到腊月下旬,皇帝料理清楚了主要的国事,这几日清闲下来,索性正式给朝臣放了年假,来年初六临朝,这期间,若遇到值得一提的事,才会唤内阁到御书房商议。

程清远得了空,自然要继续跟程询计较:上一次,他被程询气得半死,那口气,怎么样也要找辙疏散出去。

于是,他今日亲自料理庶务,未至辰时便到了外书房,将管家、一众管事逐个唤到面前问话、安排差事。

做了一阵子表面功夫,便开始寻找达到目的的借口,连番免了管家与四名大管事的差事,让他们当即卷包袱走人。

管家就不用提了,程清远明白,这人摆明了已死心塌地地给程询当差。若不然,他怎么会在自己家里说什么不是什么。

至于那四名大管事,都是程询得力之人。程清远当然要把他们撵走,换上自己的心腹。

五个人得了发落,一点儿难过的意思都没有,恭敬地领命称是,退出去。随后,就结伴去当面告知程询。

程询听了,失笑,道:“不用理会那些,该做什么做什么,谁要和你们交接差事,只管把人拿下,撵出门去。夫人与我自会给你们做主。”

管家知道,程询这样跟程清远对着干,日后定是险象环生,可他已经做出选择,就再不会回头。

四名管事则本来就是程询这几年里赏识、提携到如今的人,晓得自家大少爷的精明机敏,坚信跟着大少爷不会错,心中没有别的顾虑。

如此,看似平平静静、一切如常的程府外院,程清远又一次被儿子弄得下不来台。

他火了,唤人把程询唤到面前,沉声喝道:“逆子!你别逼着我把你关起来,毁了你的前程!”

程询牵了牵唇,和声道:“随您,怎么都行。”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如果我回到府中,不过是个摆设,也就不需怕面上无光。”程清远道,“你是不是要我把族人全部请到家中,让他们评判对错?”

“可以。我已说了,怎么都行。”程询看看时辰,“您先忙着,家里有亲戚远道而来,我得出门迎一迎。”

“…谁来了?”程清远预感不妙。

“我二舅。”

“是谁的主意?!”程清远霍然起身,面色更加难看。

程询就笑,“不管是谁的主意,人都来了,您还能让他原路返回不成?”

说话间,程夫人走进门来,径自携了程询的手,“阿询,快些快些,你二舅快到府门外了,随我去迎他。”

程清远对妻子横眉冷目,“是不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怎么了?”程夫人睨着他,“我担心我两个儿子受委屈,更怕我活了半生被你寻个莫须有的由头休掉,当然要找娘家人来撑腰了。”她扬了扬眉,“怎么着,不行啊?”

“混帐!”母子两个,一个比一个混帐。

“虽说我和阿询不至于吃你的亏,可多个帮手的话,总能更轻松一些。”程夫人帮长子整了整衣襟,“我们走。”

程清远抬手扫落案上的账册、茶盏。

程询的大舅、二舅,俱是进士出身,前者从翰林院转至监察院,后外放到祖籍山东,踏踏实实地从父母官做起,十年前,官至山东巡抚,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后者能文能武,但更愿意做兄长的左膀右臂,考取功名之后,只挂着个虚衔,长期在兄长近前帮衬。

这一次,应程夫人邀请前来的是苏润。

程夫人和程询在府门外等了一阵子,看到苏润与几十名随从策马趋近。

“来了,来了。”程夫人唇角含笑,眼中浮现泪光。这些年,她与娘家已非聚少离多可言,总是腾不出时间,回娘家团聚一段时日。

程询真挚地道:“往后我争气,让您过上清闲的时日,得空就回娘家住一阵。”

程夫人笑着点头,道:“好,好。往后我的好光景,就指望你了。”

苏润到了程府门外,跳下马,快步走上石阶,先笑着握了握妹妹的手,又用力拍了拍程询的肩。年过四旬的人了,气度不凡,英气十足。

程询笑着行礼。

程夫人道:“委实没想到,二哥会来得这样快。”

“难得你遇事想起我,我又无事,收到信件当日便启程了。”苏润笑道,“家中给你和孩子们准备了好几车的东西,落在后头了,过几日才能到。”

程夫人欢喜至极,“快进门吧,让护卫们也好生歇歇脚。”语毕问程询,“就让你二舅跟你同住在光霁堂吧?”她的真实意图,是让二哥给长子撑腰。自己在内宅,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当然好。”程询欣然接受母亲的好意,“我本就长期歇在书房,正好让二舅住正屋。”

“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苏润爽朗地笑着,一面走,一面又用力地拍一拍程询的肩,“你这混小子,实在是争气,我这次来,起码要等到你金榜题名才走。”

程询笑道:“来年我尽力考个名次,日后就不需吃闲饭了。”

程清远迎上来,面上怒气全无,只有亲和的笑容。

苏润与他见礼之后,一行人转到暖阁说话。

午间,苏润与程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欢欢喜喜地用饭,与程家父子四个喝了不少酒。

饭后,程询服侍着二舅回到光霁堂歇下,道:“您一路奔波,下午好生休息,我有点儿事情,要出去一趟,回来再陪您说话。”

苏润笑道:“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家里不是还有你娘和你二弟么?我不愁没人陪。”

“您不怪我怠慢就成。”

“有些话,你娘在信中说的隐晦,但我明白那意思。”苏润道,“你不见得需要我帮什么,但有我在,你便能更安心地读书用功。随我前来的那些护卫,就安置到你院中。都是我常年培养出来的,也绝对可靠。”

“听您的。”程询由衷笑道,“什么都听您的。”

苏润哈哈地笑起来,摆一摆手,“去忙吧。”

程询这才换了身衣服,乘坐马车出门,没走出去多远,舒明达的马车跟上来。

舒明达转到程询车上,笑道:“上午听说你二舅来了,我就寻思着,你得到这上下才能出门。”

程询笑了笑,“事先我都不知情。”其实他有把握对付父亲,但母亲这份慈母之情,让他感动且感激。

一路闲谈,二人来到周府。

周国公上午有事,下午回到家中,听闻他们前来,亲自相迎,寒暄之后,笑着唤下人带二人去后花园,“都是年轻人,我就不掺和了。二位赏光前来,但望不会扫兴而归。”

二人谦辞两句,去往后花园。

周国公则又点手唤来一名小厮,“快去知会世子,让他好生款待着。”

小厮应声而去。

周国公回房路上,又听说黎兆先到了,忙返回去恭敬相迎。

黎兆先之所以也到这时候前来,是有事情要处理。

自从舒明达提醒自己之后,他就对凌家上了心,想敲打敲打凌大老爷。却没想到,凌大老爷比他反应更快,这几日几次三番上门求见,理由是替不晓事的女儿赔礼,甚至请了长兴侯、英国公从中帮忙说好话——今日他刚出门,就听说两个人又去了府中,声称等他终日也无妨。

他挺窝火的。很明显,因自己反应迟钝,才有了眼前的事,被弄得不上不下的。

自家门第的确尊贵,但长兴侯、英国公那样的世袭一等爵,也不是他可以无视的。明面上总不好一并开罪两家,与徐岩作别之后,便回到府中,应承两个不知何故甘愿被凌大老爷利用的人。

他明白,明面上整治凌家的打算要从缓行事,日后需得在暗中寻找机会。

见到周国公,说了几句话,听说程询、舒明达也是刚到,辞了对方,快步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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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兆先、舒明达、程询联袂来到后花园。

宴请到场的公子和闺秀共有三十来名,相继听说,不乏主动上前去见礼的。

周文泰早已得了父亲的传话,前去月洞门恭迎之前,吩咐于画:“去告诉凌大小姐,让她离王爷远一点儿,不然的话,就说周府今日款待不了她,礼送出门便是。”

于画欣然称是,转身去知会了凌婉儿。

凌婉儿方才正与几个人聚在一起说笑,听下人说了,便蠢蠢欲动,想要找个同伴去见黎兆先——这样的场合之下,他总不能还有法子对自己避而不见。却没料到,周文泰那个半醉不醉的人,差人来给她泼了这样一瓢冷水。

她维持着矜持的微笑,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她见于画摆明了要看着自己,看看天色,问道:“长兴侯世子和英国公世子在何处?我想去找他们说说话。”

于画答道:“这会儿在梅林中的梅花阁。”

“那就劳烦你带路,我去跟他们叙叙旧。”

于画称是,引着她走进梅林中三间精致的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