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却道:“一事归一事,凌小姐品行如何,我不清楚,只知道你家世子轻薄了她。”

“解元何出此言?”周国公睁大眼睛,“长兴侯、英国公、徐夫人和廖大老爷这才刚走,要不是凌家闺秀…”

程询抬手,食指轻轻一晃,“我不记得这件事,国公爷也不该记得。”

黎兆先轻轻一笑,“那事儿已经翻篇儿了。国公爷,谨言慎行,当心我给你扣一个污蔑两位世子和两家闺秀名声的帽子。”已经有定论的事儿,谁都再无置喙议论的余地。

舒明达颔首,“的确。锦衣卫的记性一向最好,也最差,国公爷此刻起就要学起来。你想说的那件事,已经没人认账了。”

周国公面上一窘,会过意来,“是是是,我失言了,一定谨记,再无下次。”

程询说回先前的事,“把汪家的人请过来吧。横竖今日无事,容我开开眼界。”

黎兆先附和,“没错,请来吧。你们商议了那么久才拿出的章程,若不试试,连你们自己都对不住。”

舒明达一笑,“我今日甚是清闲,而且一向是看戏看到散场。”

看起来像是没必要如此,直接压着周国公打消这种心思就行,但是,黎兆先与舒明达明白程询的用意:汪家不同意的话,周国公就算再恬不知耻,也不会再尝试这种手段,便不会再有倒霉的门第;汪家万一同意的话,也无妨,随他们去就是了,日后被他们捎带着寻麻烦,也不能叫苦。

“好。”周国公道,“如果汪家同意此事——”

“我给你们道贺,送一份丰厚的贺礼。”程询一笑,“如果汪家不同意——”

“那我再不会起这种心思。”周国公正色保证。

程询颔首,“那就好,烦请您去安排。”

周国公转身出门,过了好一阵才回来。程询不难想见,他必是前去敲打凌家了,但是,汪家应该不会同意。

在他印象中,凌家与汪家虽是姻亲,却少有同心协力的情形。前世凌婉儿入宫之后,汪家很多年里没沾过她的光,最终也没被她和凌家连累。

夜幕降临,室内掌了灯。

周国公唤下人摆上酒席,又问道:“二少爷回来没有?”他的二儿子今年迷上了道学,十天有八天住在道观之中,也是能把他愁死的一个孩子。

“回来了。”下人即刻回道,“二少爷已经更衣,匆匆忙忙去了后花园,代替世子应承宾客。”

“那就好。”酒席摆好之后,周国公起身请三个给他出难题的不速之客入席。

酒是陈年梨花白,入口味道绝佳。黎兆先对程询道:“前两次一起吃饭,我就看出来了,你酒量颇佳,今日虽说是在周府,也得跟我多喝几杯。”

程询就笑,“不能喝,敢喝。”

舒明达则笑道:“出色的文人、将领,只要能喝的,便是千杯不醉。”

黎兆先颔首笑道:“我亦有同感。”

周国公忙道:“三位若肯赏脸,今日务必要喝得尽兴。”

“多谢。”三人齐齐端杯向周国公。

席间,汪家大老爷、大太太到了。至于汪二小姐,今日本就在宴请的名单之中,也来了,此刻就在后花园,只需派人请来便可。

周府下人进门通禀之前,一名锦衣卫先一步来告知舒明达。

周国公心里很不痛快:舒明达的用意,定是不给汪家与凌家商量的时间。在自己家里,事态却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发展,叫个什么事儿?

万一汪家不答应,便是极为反感、气愤,日后少不得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如此…哪一家还肯把女儿嫁给周家世子?

忐忑间,汪家三人走进门来。

过了一会儿,凌家大老爷、大太太也由人请过来。

汪大老爷不明所以,行礼后问道:“不知国公爷唤我过来,是为何事?”

周国公起身笑道:“是有一件事要商议。…”

“得了,这事儿还是由我来说吧。”黎兆先把话接了过去。在场众人,他地位最高,摆明了是喧宾夺主的行径,也没人敢挑礼。

“…那就劳烦王爷了。”周国公很不情愿地应声。

黎兆先轻描淡写地道:“周家有意与汪家结亲,有意为世子求娶汪二小姐。”没错,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汪氏夫妇当下只有惊讶。

汪二小姐却是身形一震,立时到了母亲身边,频频摇头,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怎么回事?”汪大太太关切地望着女儿。

“娘。”汪二小姐凑近母亲,微声言语几句。

汪大太太先是愣在当场,随即望向凌大太太,“周世子轻薄了你的女儿,可是实情?”

汪大老爷听了,几息的工夫之后便反应过来,拧了眉,冷了脸。

凌大太太走到汪大太太面前,二话不说,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这样的,…”

“别听她说。”汪大老爷语声虽轻,却透着冷意,他望向黎兆先,“王爷,此事因何而起,烦请您受累,告知下官。”

“好。”黎兆先颔首一笑,言简意赅地把周文泰做的好事告知对方,又说了周、凌两家商议的结果。至于别的,只字不提。

汪大太太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避开凌大太太几步,说话时,嘴唇直哆嗦,“你的女儿出了事,就要我的女儿陪着你们倒霉?啊?凭什么?”

凌大太太膝行到汪大老爷跟前,“哥,我实在是没法子了,不如此,婉儿怕是…只有出家、自尽的路了。你是看着她长大的,救救她,好不好?周家世子一向不是糊涂的做派,只这一次行差踏错而已,日后一定会改过的。”

凌大老爷走到汪大老爷跟前,深施一礼:“这件事,汪家若肯应下,凌家日后定会当牛做马地报答这份恩情。”

汪大老爷先后凝视着他们两个,随后冷笑,“要我们施恩?那我们亏欠女儿的,是你们能够帮忙弥补的?我们养育女儿一场,就是为了让她被你们利用?再者,我实在是不明白一点:有错在先的是周家,是他们对不住你们的女儿,怎么你们却像是欠了周家的?——这难道不是你们被周家要挟了么?”

凌大老爷有苦难言。

凌大太太则道:“哥,这世道就是这样啊,你当真是不明白么?消息已经传扬出去,在后花园的那些公子、闺秀都听说了。如果周家不肯收留婉儿,那她还有活路么?人们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不这样的话,她怕是要寻短见的…”

“那就去告周家!”汪大老爷斩钉截铁地道,“不管怎样,你们都不该打我的女儿的主意!”

凌大太太哽咽道:“就算闹到圣上面前,这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儿啊…”

“那是你自家的事,与我们无关!”汪大太太说着,看向夫君,“单从我这儿,是宁死都不会同意。老爷要是顾及着兄妹情分勉强我们母女,我们两个就去庙里度过余生!”

“我怎么会答应?”汪大老爷瞪了她一眼,退后一步,对凌大太太道,“不管如何,这事情太荒谬,我断不会答应。兄妹情、父女情,说起来是不相伯仲,但你同意这种荒唐的提议,便是先一步不把我当回事,我怎么待你都应该。”

汪二小姐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娘,我们回家吧,好么?”她语声颤抖,方才有多害怕,可想而知。

汪大太太微声说“别急,别怕”,随即带着女儿先后对程询、黎兆先、舒明达行礼,“这件事,还请三位给我们母女做主。”在这档口,她对夫君的信任有限。

汪二小姐知道,自己被唤来,便是有人要当面询问态度,尽力让自己冷静了一些,语气坚决地道:“这事情,我宁死也不会答应,还请程解元、黎王爷、舒大人做主。来日姑母若旧事重提,我会在她面前断发,遁入空门。”

“不需如此。”程询温声道,“来日此事若有反复,你不妨请令堂派人传话给我们,不论哪一个都可以。你们也说了,是荒唐事,那又何须为这等是非为难自己。”

母女两个当下听出,他与黎兆先、舒明达亦不赞同此事,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千恩万谢。

汪大老爷则道:“不论如何,这一趟总算是没白来,好歹看清楚了姻亲的歹毒面目。”他亦对黎兆先等三人深施一礼,继而道辞,“小女受了惊吓,还请三位容我失礼,先行告退。”

三人同时起身,亲自送他们走出暖阁。

周国公、周夫人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彻底蔫儿了。

凌大老爷、凌大太太自知再无转圜的余地,索性豁出去了,前者道:“小女的事,周府看着办吧。”

“我不明白,”黎兆先道,“你们为何宁肯女儿做妾,也不愿她受到应有的惩戒,遁入空门?难不成是想着,她就算做妾,也能有扶正的一日?”

——很明显,凌家就是这样打算的。

凌大老爷忙否认:“不敢,不敢…”

程询不屑地牵了牵唇,“你们敢不敢,我们不知道,但之前那些事情,你女儿的过错,还没给出交代。”

徐家、廖家今日来到周府,不方便与凌家算账,却并非没有这打算——一事归一事,你凌婉儿就算之后遭遇再惨,先前祸害他们女儿却是事实。

此刻,程询索性让凌家当场给出交代。

“我也是不懂,两家都避重就轻,到底是把谁当成了傻子。”黎兆先道,“凌大老爷,你近日做过什么事、托过哪些人,不会不记得吧?为何这般忙碌,也没忘吧?要不要我为这种是非,进宫与皇上说道说道?”

长兴侯、英国公受凌家所托,上午把他绊住了大半天,应该是各自的儿子有把柄落在了凌家手里。而到了下午,两个人的儿子丢人丢到了他跟前,他们起初见到他,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随后的态度,不难让他看出,他们已经看清楚形势且做出了选择:在他和程询、舒明达跟前有个交代,日后呢,怕是要不遗余力地收拾凌家。

周家、凌家还想在整件事中周旋,实在是太不明智,不知是不是彻底乱了方寸的缘故。

凌大老爷沉默半晌,行礼道:“那…就请三位给我指条路吧。”

程询和声道:“凌小姐遁入空门吧。”

“没错。”舒明达说道,“好的寺庙,锦衣卫知道几个。至于周国公父子,日后若再有行差踏错之处,放心,我一定会知会礼部、禀明圣上。”

两对夫妇这才明白,三个人不是来看热闹,根本就是来整治他们的。

还能如何?不论怎样的门第,也绝对惹不起程府、黎王府和锦衣卫。

沮丧之后,四个人俱是黯然称是,凌大太太则有别的请求:“能不能让小女在家中过完年再去寺里清修?”

到这会儿,舒明达已经失去了耐心,凉凉地道:“这话可就有意思了,合着谁犯错受罚还要看日子?照你这么说,我若是除夕夜在京城遇见匪盗,还要留着他们过完年再抓么?”

“…妾身知错。”

舒明达说道:“明日我便派人去凌家领人,是活的就去寺里,是死的也无妨,验看之后,随你怎样发送她。”

“…”凌大太太泪如雨下。

黎兆先站起身来,招呼程询和舒明达,“走着,去我那儿。酒不会比这儿的差,而且保管你们不会看到反胃的人和事儿。”

程询与舒明达笑着起身,与他相形走出暖阁,离开周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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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廖大太太问廖文哲:“听外院的管事说,下午你跟老爷去了周家?”

廖文哲笑着点头,“是。临时起意而已,爹与我谈起周府建在湖上的水榭,甚是精妙,我当下就想去看看,爹今日兴致很好,亲自带我去看了一眼。”

“哦。”廖大太太虽是这样应着,却仍旧满眼狐疑,“碧君、怡君怎么当下就跟着你们回来了?宴请不都是到晚间么?”

怡君帮哥哥圆谎:“本来就是您替我们应下的,不得不去罢了。爹和哥哥过去,我们自然要跟着回来——这总不失礼吧?”

碧君听出妹妹的用意,立时附和:“就是这么回事。大冷的天,谁耐烦在周家花园的居室进进出出?一个不小心,便要染上风寒,何苦来。况且,怡君已经定亲了,娘本就不愿意让她去,可不就顺道跟回家了么?”

兄妹三个这样一番说辞,打消了廖大太太先前没来由的疑虑,随即却瞪了碧君一眼,“在我跟前,就数你能说。在当时,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怡君的主意。——你在我跟前儿再有出息又有什么用?日后多长点儿脑子成不成?多跟怡君学着点儿。”

这是碧君不会反驳的话。她嫣然一笑,“我会的,日后尽力学。”今日的事对她而言,是少见的风波,若是没怡君陪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这还差不多。”廖大太太舒心地笑了,“学遇事的章法要紧,教怡君针线也是要事,你可别只是做样子。”

“哪儿能啊。”怡君忙道,“我会裁衣了,这两日正在学缝制,只是针脚还不大平稳。等我学会了,给你们做新衣服穿。”

廖大太太笑意更浓,“但愿我们能尽快穿上。”

“一定的。”怡君神色认真,“做衣服而已,又不是绣花——说起来,绣活可难了。”

“不是告诉你了,摸不着门道只管问我,找你姑母也行。”廖大太太打心底畅快起来,“等年节的时候,得空了就只管去找你姑母,我不拦着。对了,别家可不行,你…”

“唉,我知道的。”怡君啼笑皆非。她定亲了,母亲不允许她去别家串门——每日都要听几遍,头疼死了。

廖大太太笑出声来,“晓得就好。”

廖大老爷一直笑笑地坐在一旁。眼下这情形总归不错:儿子听从自己的吩咐,小女儿因为亲事得了妻子的看重,长女比之以往,反应也快了一些。

事实应该正如妻子喜滋滋与他絮叨过的:是程询与程夫人相中了怡君。如此,程家的地位应该能维持下去,甚至更稳固。

通过今日程询的态度,他已看出了苗头。

这样的话,妻子那句话应该没说错:怡君有福了,廖家也跟着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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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回府时,天色很晚了。

苏润已经洗漱过,正歪在寝室临窗的大炕上看书。

程询进门请安,随后赔不是:“遇到点儿事情,绊住了。”

“没事。”苏润笑着唤程福,“把你家夫人备下的羹汤取来。”

程福称是而去。

“你娘记挂着你。”苏润道,“跟我说了,等你回来,不需回内宅见她,但一定要把羹汤喝完。”

程询笑起来,“遵命就是。”语毕,坐到炕几另一侧。

“你每日里忙忙叨叨,有空读书用功么?”苏润有些担心,“迎来送往不可免,却还要打理家中庶务,忙得过来么?”

“您放心,应付得了。”程询道,“乡试之前,也是这般情形。”

“那我就放心了。”苏润坐起来,呷了一口茶,“怪不得你娘说,你闭着眼都能考个名次。”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这可就太抬举我了。”

“家里家外的事情,都跟我说说吧?”苏润摆出长谈的姿势,“你娘已经告诉了我一些,可我想着,她知道的,应该只是一部分。”

程询颔首,“是得跟您说道说道,指望着您给我做主呢。”

苏润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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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对于周文泰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漫长且痛苦的一夜。

曲终人散后,他被带到父母面前。

周国公神色颓然地把种种事情的结果告诉他,末了道:“你死心吧,再怎么惦记凌家那个孽障,都没用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周文泰伤心不已,“她…她居然要遁入空门了?”

“没错,明日锦衣卫会亲自把人押到寺庙。”周夫人失望地看着他,“日后你好自为之,再出岔子,你连世子的位子都坐不了了。”

“我…我得去见她!”周文泰拔腿向外走去。

“给我站住!”周夫人喝道,“你傻,你痴,我跟国公爷认倒霉便是。想要走出周府,是不能够了。”

“…”周文泰僵立片刻,随后回身跪倒在母亲面前,“娘,我只有这一个心愿,您就帮帮我,行么?给她一条活路,行么?”

周国公再也忍不住怒气,冲过去把他踹翻在地,“你想给她活路?谁又给周家活路?!”

周夫人硬着心肠道:“你怎么还不明白?那女子的品行已非叫人不齿可言。若非如此,长兴侯世子与英国公世子怎么会那么爽快地对她落井下石?我跟你交个底吧,她就算遁入空门,也落不着好——那两个败家子被她利用却没成事,怎么肯放过她?长兴侯与英国公又怎么肯放过凌家?这种时候,你再与她见面,便是不顾自己安危,更是把周家满门推到风口浪尖上。”

周文泰挣扎着起身,跪回到她面前,却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