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她今日亲口说的,就算周府明媒正娶,她也不稀罕嫁过来,宁可自尽或者出家。”周夫人叹息一声,“在我们眼里,她不配做人,可在她眼里,你却是她到了绝境都看不上、不肯嫁的人。你是傻,但在她眼里也傻,这就可笑了,却是实情。到这地步了,你要是还鬼迷心窍,那…你就自寻出路去吧。为一个女子执迷不悔的儿子,我真要不起了。”

周文泰难以相信听到的这些,但是,抬起头来,对上母亲夹杂着失望、心寒、担忧的眼神,便不得不相信了。

他缓缓地垂下头去,想了很久,轻声道:“我…总该跟她做个了断。”

了断?她都没把你当过一回事,了断什么?周夫人气得转脸看着别处,不搭理他。

周国公想一想,却道:“随你,日后随你怎样。等会儿我就把看着你的护卫撤掉,任你随意出入家门。只一点,你记住,若再为那女子做什么事,就不用回来了。”

周夫人落了泪,“没错。你若是能舍下至亲,舍下世子的地位,还不顾家族安危,那你就去吧,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不需再回来。”

“…”周文泰似被点了穴一般,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很久。

周国公与周夫人黯然地起身回房。

更鼓声让周文泰回了神。他慢吞吞地站起身,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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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婉儿垂着头坐在窗下的椅子上。

凌大太太流着泪,亲自给她收拾到寺庙里用得着的一应衣物、用品。

母女两个都明白,凌婉儿遁入空门是定局,不然,凌家的祸事只有更多。

“娘,”凌婉儿哽咽地道,“您现在,特别恨我吧?——让您和爹爹伤心,还让你们颜面无存。”

凌大太太手势一顿,眼前一片模糊。她擦了擦眼泪,转到女儿跟前,“我怎么会恨你、怪你?要说错,也是我和你爹爹的错,没好生看顾你。眼下我只求你好好儿地活着,不管在哪儿,都好好儿地活着,知不知道?”

“…”凌婉儿凄然一笑。好好儿活着?怎么可能?不知会有多少人对她落井下石。她这样的人,若是一帆风顺,一生都能将很多人控制在手中,一旦身败名裂,那些人便会往死里踩踏她。

没人能容她清净度日。

但是,这些又怎能告知母亲,怎能给母亲雪上加霜。

于是,她点头,“我晓得。我会的,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凌大太太抽泣起来,把她揽到怀里,“我和你爹爹,定会尽力为你周旋。还没到绝路,我们不管到何时,都不会不管你。”

“嗯!”凌婉儿再也不能控制情绪,低声哭了起来。

凌大老爷走进门来,看了母女两个片刻,道:“周家世子来了,一定要见婉儿。”

凌大太太皱眉。

凌婉儿则是面色转冷,“能见的话,我就见见他。有些话,我理应跟他说明白。”

有些话,你早就该跟他说明白吧?——凌大老爷这样想着,却不想让女儿更难堪,点一点头,“那你就去吧。他此刻在外院等着。”

凌婉儿走到外院,示意随行的丫鬟止步,独自走到周文泰近前,扬着脸,睨着他,“你来做什么?”

周文泰看着明显憔悴失色的她,轻声道:“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你当着家母的面儿,说宁可出家、自尽,也不稀罕嫁我,是真的?”

凌婉儿定定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扬起手来,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恨声道:“这一巴掌,是因你今日自作聪明趁机羞辱我。”反手又是一耳光,“这一巴掌,是因我对你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你若不是出自国公府,我会理你?我会应承你这么久?每次看到你这蠢货的脸,我就膈应得要死!”

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痕。

第一巴掌,周文泰猝不及防,第二巴掌,他能躲却没躲,动也不动地受了,随后,在森冷的夜风之中,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越来越绝望,也越来越冷淡。

凌婉儿目光灼灼地回视着他,“蠢货。今日不管如何,我都是遁入空门的下场。都到这地步了,你却偏要添乱,偏要再帮着别人羞辱我一番。你还是个人么?口口声声的喜欢,就是这样的做派?”

“那你能怪谁?”面颊上有血珠滑落,周文泰抬手擦了一把,“你若早让我死心,怎么会有今日的事?你若在事前如实相告,我会被你利用、害得父母蒙羞?”

“哦,敢情是来跟我算账的啊。”凌婉儿居然笑了,“那我告诉你,你自找的!活该!”

“是,我是自找的。”周文泰磨了磨牙,“今日种种,往后我都会设法查清楚,若一切正如程解元、黎王爷、舒大人看到的那样,那么,凌婉儿,我告诉你,日后你别说遁入空门,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挖出来鞭尸!——你怎么对得起我?!你跟朱鸿、顾景年一直来往不断,是不是也不清不楚的?!”

也是难得,到了这时候,他居然还在变相的争风吃醋。

凌婉儿讥诮地笑了,“那是你该管的?与他们不管怎样,我乐意,你没资格干涉。

“眼下我也知道,我也好,家门也好,都要因今日是非被人落井下石,但是,没你周家什么事儿——就算被人踩踏死,我都无话可说,但若吃你周家一点点亏,凌家便要将你们告到圣上面前——从上到下都是败类、人渣,无耻之极!

“往后,不要说周家也是自身难保,便是还有余力仗势欺人,凌家也断不会容着!你们今日给凌家的羞辱,已经不能再多。再恬不知耻,凌家定要与周家鱼死网破!”

周文泰听了这一席话,当下做不得声。

“你给我滚!”凌婉儿抬手指着朱红色大门,“再不滚,那我就在遁入空门之前与你纠缠到底——你找上门来轻薄我,凌家全部下人都能作证。”

“好,好。”周文泰极缓慢地点了点头,“就当我以前眼瞎了!竟认识你了这般——”恶毒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

“谁又没眼瞎?!”凌婉儿怒目以对,“早知你这样蠢,我会搭理你?!”

周文泰面色涨得通红,转过身形,疾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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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婉儿在锦衣卫“好心护送”下,踏上遁入空门的路。

程询得到消息,带上几色礼品,去了廖家。

京官除了禁军、锦衣卫等要职,都放假了,如廖文哲这种差事,平时轮流值班,也清闲许多。——父子两个都在家中,闻讯后,相形去迎。

与廖家父子叙谈片刻,程询歉然地对廖大老爷道:“昨日的事,后续的细枝末节我已知晓,想当面告知二小姐。再者,昨日事情的经过,也还有一两个不明之处,想请她当面告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做到心里有数,把事情完全梳理清楚,这样一来,我才能与您细说原委。”

廖大老爷欣然点头,“她上午大抵都在书房,你只管去。我命人备下一桌酒席,等着你细说由来——今日午间,可是如何都不能走了,要留下来用饭。”

廖文哲用力点头,“万望解元赏光。”

这就是抬举自己了,程询自然明白,欣然点头,“荣幸之至。”

过了一刻钟,他在外院管事引路下,来到内宅的小书房院。

怡君先前就得了消息,已经等在廊下,见到他,温然一笑,恭敬行礼。

管事当即道辞离去。

怡君与程询先后走进小书房。

夏荷、款冬索性连茶点都不张罗,径自守在门外——需要的话,二小姐自会吩咐。

走进室内的程询,除掉大氅。

怡君就站在他面前,适时地伸手接过,叠起来,抱在怀里,轻声问他:“你怎么今日就来啦?”

程询就笑,“你说呢?”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怡君的素手轻抚着他大氅上毛绒绒的领子。

程询抬手刮了刮她鼻尖,随即展臂把她带到怀里,用力地抱了抱,柔声问:“昨日,害怕没有?”

怡君赧然地推开他,转身把大氅安置起来,“也怕过吧?但是你和黎王爷、舒大人去的正是时候,便不值一提了。”

“昨日去得晚了些,幸好没耽误事。”再晚一些,事态会变成什么样,谁都不敢断言。

“所以,我就特别感谢你啊。”怡君回身望着他,盈盈一笑,“提醒在先,鼎力帮衬在后,这恩情太重了。”

程询笑着落座,“那你不妨想想,如何答谢。快些想,我回外院之前,就要收到谢礼。”

第42章 定风流

(五)

“那怎么可能?”怡君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边,“在准备了,下次拿给你,好不好?”

程询想都没想就摇头,“不好。”

“…真是难应付。”怡君目光微闪,贿赂他,“下次你过来之前,派人知会一声,我给你备下亲手做的点心——这是额外送的,行不行?”

“谁要你受那份儿辛苦了?”程询起身把一张太师椅搬到自己跟前,将她摁在椅子上,落座后笑微微地凝视着她,“就这样,让我好好儿看看,跟我说说话。”

怡君挠了挠额角,微笑,“我喜欢做饭菜、点心,想让你尝尝。怎么,不赏脸啊?”

程询听得心里暖暖的,“乐意之至。”又问她,“打算给我什么谢礼?”

“…说起来真算不得什么。”怡君难得的神色忐忑兼拧巴起来,“最近我不是在做针线么?就想着,送你一个亲手做的荷包,但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而且,对自己的手艺也没什么把握。

程询莞尔,随即伸手过去,把她一只手牢牢地握在掌中,“怎么会不喜欢。只是,你会不会很辛苦?”

怡君本能的挣扎之后,见毫不奏效,索性放弃,诚实地道:“不会。姐姐一直手把手地教我,学做的时候只觉有趣。”

“那还好。”

怡君无奈地看着他的手,“你不能跟我好好儿说话么?”

“不能。”他很诚实地回答,“下次相见,不定要等到何时。”说着话,一根根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

怡君抿了抿唇,用空闲地另一手掐了他一下,小声嘀咕:“烦人。”太别扭了,扰得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面上还要强作镇定。很辛苦。

“再数落我一声试试?”程询笑容明快,“更烦人的事儿我也做得出。”

“…”怡君敢怒不敢言地凝了他一眼。

“下回吧,让你见识见识。”程询笑着捧住她的脸,用力揉了揉。

怡君连鼻子都皱起来了,打开他的手,小声道:“走开些。混帐。”

程询逸出清朗的笑声。

嬉闹片刻,他把昨日事情的后续讲给她听。

居心不良的人,都已得到相应的惩戒。怡君知道,他与黎兆先、舒明达已经做了太多。思忖片刻,又提醒他:“这件事,家母并不知情。”

程询立时会意,“本就没事。不知道更好。”

廖家父子就在外院等着,再不舍,程询也不能耽搁太久,出门前皱着眉咕哝:“这日子怎么过的这么慢?”他时常恨不得一睁眼就已到了迎娶她的那一日。

怡君见他认真烦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程询回到外院,恰逢出门会友的廖大太太回来,忙快走几步,恭敬地行礼问安。

廖大太太看到他,只有惊喜,满脸含笑地寒暄一番,便唤管事请他回暖阁,与廖家父子叙谈。等回到正房,才顾上询问:“解元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罗妈妈道:“奴婢去外院打听了,解元只是过来串门,顺道替叶先生吩咐二小姐几句功课上的事。”

廖大老爷已经帮程询和小女儿安排了说辞。

“这就好。”廖大太太笑道,“说心里话,我总怕这门亲事出岔子,每回见到解元,便要胡思乱想。”

“不会的。”罗妈妈宽慰她,“您只管把心放下。而且,奴婢瞧着,解元往后来串门的次数怕是少不了。”她也隐约察觉到了,程询很喜欢怡君。

廖大太太欣然点头,沉了片刻,又忍不住叹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解元的缘故,眼下上门提亲的,我都瞧不上。”

之前出门,她是去相看人了。再有几天就是除夕,正月里不能张罗亲事,她实在是心焦,满心巴望着能从速给碧君定下一门好亲事,却偏偏不能如愿。

“这不是您心急就能定下的事情。”罗妈妈道,“等来年再慢慢物色吧。”

“就得等来年了,先好生准备过年吧。”廖大太太苦笑,“要不是说项的人心诚,又与我走动了很多年,今日哪里能出去相看那位公子。”

午间,廖大老爷、廖文哲在暖阁款待程询。

席间,程询投其所好,问起父子两个收藏了哪些画,有没有想要却找不到的,他兴许能帮上忙。父子二人照实说了,顺带地说起最初眼拙时上过的当、闹过的笑话,引得桌上笑声不断。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很多人都知道,与其别人告诉程询,不如这样自嘲一番。

饭后,廖大老爷带着程询、廖文哲去了书房,取出一些拿不准真假的画,请程询辨别真伪。

这种事,程询在行,很愿意帮忙甄别,并详细地告知原由。

廖大老爷和廖文哲俱是聚精会神地聆听,很珍惜这个长见识的机会。

内宅里,廖大太太和碧君、怡君用过饭,道:“下午我料理家事的时候,你们两个在一旁用心听着。”

碧君、怡君会意,恭敬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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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几日,因着年节将至,程府里里外外都热闹、忙碌起来:每日都有官员前来程府,或是拜望程清远,或是通过苏润向苏家示好;程询、程译、程谨各自的好友亦登门做客或下帖子相邀,兄弟三人每日应酬不断。

到此时,程夫人倒清闲下来。年底需要过目的账册,程询早已帮她结算清楚,内宅需要准备的各项事宜,一众管事都是老人儿了,自能安排妥当。她如此,相熟的高门贵妇却不似她,根本没有串门的时间。

“这叫个什么事儿?”程夫人跟红翡抱怨,“要过年了,却连个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两个儿子只是早间请安露个脸,回府时大多天色很晚,她已歇下。

红翡想一想,道:“到明年就好了,明年大少爷与廖二小姐成了亲,您还愁没人陪您说话不成?”

“这倒是。”程夫人眉宇舒展开来,“两个孩子成了亲,我就又有的忙了。”张罗次子的婚事、等着抱孙子,都是让人一想就心里舒坦的事儿。她满足地叹息一声,“这日子,有盼头了。”

红翡随着笑起来。

程夫人问起苏润的情形:“舅老爷住得习惯么?他也忙忙叨叨的,晚间总出门赴宴,不是每日都醉醺醺地回来吧?”

“程福说舅老爷这几日都很高兴,每日睡前,都跟大少爷说说话,或是下一盘棋。带来的苏府护卫,已分散到光霁堂各处。”

程夫人满意地点一点头。有兄长在府里,程清远就如何都不敢与长子置气。等到长子考取功名、成为朝廷命官,就算在家中人单势孤,也没谁敢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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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着喜气的春联、窗花贴好,不绝于耳的烟花爆竹声中,京城辞去旧岁,迎来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各地官员恭贺新年的帖子送到皇帝面前,朝臣、命妇进宫,给皇帝、皇后拜年。

然而一众命妇并没见到皇后——太监告知她们,皇后抱恙,实在起不得身。

一年之初就称病,很丧气。命妇琢磨不透,这是皇后给皇帝添堵,还是皇帝给皇后没脸,只确定一点,帝后掐架的日子还长着,日后的热闹还多着。

廖大老爷、廖大太太回到府中,相形去给年长的亲友拜年,回来之后,应承前来家中拜年的人。

程府那边,上午,程询带着二弟、三弟出门拜年;下午,陪着父亲和二舅待客;到晚间,同辈的人找过来,聚在一起玩儿骰子、推牌九,到戌时方相继道辞离开。

初一到初三,家家户户都是这般忙碌,到初四才得闲。

廖家与蒋家走动起来。廖大老爷与廖文哲先在家中宴请蒋士元父子三人,随后蒋家回请。廖大太太这边,先是主动请蒋家太夫人、二夫人和廖书颜过来做客,继而带着两个女儿去蒋家串门。

一来二去的,两家亲近不少,廖家三兄妹和蒋家兄弟、世子夫人逐渐熟稔,时有往来。

怡君抽时间又给徐岩画了几幅花鸟图,派人送到了徐府。徐岩欢欢喜喜地收下,当即用一本自己珍爱的藏书做了回礼,另附一封书信。

她在信中告诉怡君:近日不走运的很,父亲身体又不大好,实在不宜出门走动,几时相见了,再细说原委。

徐老爷的事情,怡君有耳闻,回信时婉言宽慰一番,至于徐岩说的不走运,无法揣测,便略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