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蒋府,廖书颜与蒋二夫人闲谈的时候,怡君听说了一件与徐岩有关的事情:自年前到这上下,黎兆先三次到访徐府,并且,皇帝已经知晓他倾心徐岩,笑说只要徐家答应,便会赐婚。正因此,人们不敢随意议论,只私底下与亲朋提几句。

黎兆先的做派倒是直接。怡君祈望,徐岩亦对他有意,那样的话,便是一段天赐良缘。这种事,交情再深也不能询问,只能等待后续消息。

商陆那边的情形,阿初隔三差五来禀明怡君:商陆始终不曾懈怠,日子越久,反而越勤勉尽心。

那终归不是个笨人,如今这态度,大抵是出于很珍惜这个放下架子、观望尘世百态的机会。怡君想,这就好,他要是个不开窍的,往后少不得长年累月地防范。经此一事,他再由姜先生教导一两年,该是如何都走不到岔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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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上午,徐岩应邀来到黎王府:前两日,太妃驾临徐府,她理当前去请安,但当时被黎兆先一系列行径气迷糊了,谎称染了风寒为由,只在门外行礼问安。

没成想,太妃不以为意,临走时留下一封请帖——单独给她的,邀她初九到王府,赏花,用饭。

推脱的话,便是不知好歹了。

年前,黎兆先堂而皇之地去徐府找她,在自己家中,一时被气得五迷三道,一时又被他扰得心神紊乱、脸颊发烧。

喜欢么?喜欢的,有这样个冤家在跟前,不愁日子沉闷无趣。

可是…

下马车之前,徐岩想起出门前母亲的叮嘱:“到了王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却不可失礼于人。黎王府做到这地步,我是没话好说了。也别害怕,王爷若真想为难你的话,只用你在周府出的那档子事做文章,我们就受不住。”

这是实话,她没得反驳。只是…终归是觉得他做派有些霸道。她还没反应过来呢,上至皇上下至不少官员,就都知道他的心迹了。

想着自己的眼前事,再想到怡君曾去程府上学的事,皱了皱眉:黎兆先和程询,分明就是一路货——她有什么看不明白、想不通的?

的确,程询的手法看似柔和婉转,但总的来说,应该就是喜欢怡君在先、拉近彼此距离在后。他程询是什么人啊?若非他有意在先,哪家闺秀能轻易见到他、得到他的亲自指点?

狐狸似的。他与怡君定亲了,她才回过味儿来。

不过,这样挺好的,她真想不到比程询更适合怡君的人。遐思间,徐岩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她对好友的心愿特别务实:不缺钱、嫁得好、无病痛。

马车走王府侧门来到外院,缓缓停下。

素馨探头往外看了看,轻声道:“小姐,是王爷。”

徐岩无法,只得下车行礼。

黎兆先抬一抬手,“有事请教徐小姐,要耽搁你一会儿。已经知会家母。”

徐岩心里恨恨的,面上则不动声色,“只怕才疏学浅,帮不到王爷。”

“没事。”黎兆先侧身做个请的姿势,“到书房说话。”

徐岩带着素馨,随着他走进书房。

吴槐给两个人奉上茶点,躬身退下。

素馨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垂首而立。

黎兆先端起两盏茶,对徐岩偏一偏头,先行穿过珍珠帘,走进东间。

徐岩款步跟过去。

东间窗下,设有圆几、座椅。

黎兆先走过去,放下茶盏,示意她落座。

那是分主次而不分宾主的位置,徐岩受不起这样的待遇,在他几步外站定,不动。

黎兆先也不勉强,闲闲落座,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她并没刻意打扮,不施脂粉,衣饰素雅。本就是不需修饰也极美的女孩,越是本色示人,越是迷人眼眸。

他不说话,徐岩也不找话,垂了眼睑,看着脚尖,神色有些冷漠。

终究是黎兆先打破沉默:“我们说说话,先从终身大事说起。”

徐岩嘴角差点儿抽搐。上过沙场的人都是这样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德行。

黎兆先呷了一口茶,和声道:“我是认定你了,非你不娶。你呢?挨顿打都不肯嫁我么?”

…这叫什么不着调的话?他怎么这么会气她?不出三句话就能让她一肚子火。这种人也是奇了,不见面的时候,总会想起,见面之后,就全是恼火了。她仍是不肯看他,小腮帮却鼓了起来。

黎兆先轻轻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她面前,腰杆弯下去一些,容颜凑近她,细细地柔柔地凝视着她。

他容颜离得越来越近,徐岩撑不住了,后退一步。

他上前一步。

她再后退时,他揽住她的肩,“小气包子,你能躲哪儿去?”

她是小气包子,她的手是小爪子——徐岩气得不轻,抬了眼睑,狠狠地瞪着他。

“想不想打我?”黎兆先眼角眉梢飞扬着笑意,“我就在这儿杵着呢,由着你打。”

“谁要为你费力气?”这样说的时候,她忽然抬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坏丫头。”黎兆先身形纹丝不动,“早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徐岩真是败给他了。从没见过比他更爱给人取绰号的人,简直张口就来。

黎兆先则凝眸看着她,修成的手指忽然落在她脸颊,轻轻一碰便离开,困惑地低语:“奇怪…这哪儿像是人的脸啊?也太细致了…”

徐岩彻底暴躁起来,也不吭声,只是对准他胸膛抡起了小拳头,一下一下,砸上去。

黎兆先笑着转身躲避,“一早喝了好几杯茶,你是想让我吐出来吧?”

徐岩的小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背部,过了一会儿,颓然收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事,这人的脊背硬邦邦的,无意间捶到他后肩胛骨,硌得她手生疼。

黎兆先转过身来,低低地笑着,“别生气了,成不成?你又不烦我——换个不相干的人,你根本不会为几句话动气。”

徐岩推他,“离我远一些。”又扬了扬手,“当心我这爪子不听使唤,大过年的把你脸挠花。”威胁、自嘲都有的说辞,语气中的火气却消减许多。

“你先给我句准话。”黎兆先柔声道,“只是让你答应,又不是让你立时三刻嫁过来。家母也是真的打心底喜欢你。”

“…”徐岩蹙了蹙眉,小声道:“我想多服侍双亲几年。家父身体一向不大好。”

“我等你就是。”黎兆先自认很明白她的心绪,所以,能体谅。

“我…身子骨也不好。”徐岩语声更低,“你得了闲,可以去找常为我调理的两位大夫,看看方子就知道了。”

黎兆先温暖的手轻抚几下她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懵懂无辜的小动物那样温柔,“如果我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会不会生气?——你自己和家里的事,我大抵都知道了,令尊人品贵重,该是瞧着我还算心诚,把一些事告诉我了。”

只一刻的工夫,他从戏谑无赖转为沉稳柔和的态度。

徐岩对上他视线,看到他眼中的坦荡与柔情,“就算这样,你也不改初衷么?”

“不改。”黎兆先和缓地说,“谁敢担保自己长命百岁?因为病痛就不结缘,是我没听说过的道理。”

“但是,若是太妃知晓我底子那么差——”

“如果日后我需要随军征战,我不敢担保一定能活着回来。”黎兆先凝视着她,“这一点,你忌讳么?害怕么?”

徐岩轻而坚定地摇头,“怎么会。”

“这不就结了?”黎兆先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尽力了,无愧于心便足够。”停一停,话锋一转,“日后有我照顾着你,不愁你摆脱病痛,养成个小胖子。”

“又来了。”徐岩啼笑皆非,“幸好我没心没肺的,不然早气得吐血了。”

“我当你答应了?”黎兆先笑问她。

“…本就是父母之命,我答不答应有什么用?”

“骗子。”黎兆先双手落在她肩头,轻轻摇了摇,“要不是你整日气鼓鼓的,令尊、令堂年前就能给我句准话。”

徐岩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我又不聋,你怎么就不能离我远点儿说话呢?”

“这话说的。”黎兆先笑起来,“我要是看到你就想躲到八丈外,我们还能有今时今日?”

徐岩数落他:“也是一度领兵打仗的人,嘴皮子做什么这么利索?忒可恨了些。”

“万幸我是这样的,不然气得晕头转向的就是我了。”

徐岩记挂着在内宅的太妃,决定不再跟他斗嘴,“反正,你再仔细想想吧。想清楚了,怎样决定都好。”

“我知道。”黎兆先颔首,“横竖这是正月,我考虑得再清楚,也不能在这时候把亲事定下。”

“那我去见太妃了。”徐岩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余下的,全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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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之后,皇帝、百官恢复了平时忙于处理朝政、公务的情形。柳阁老回到内阁,位置仅次于程清远。

而这时,距会试只剩半个多月的光景。

程询决定搬到别院,清净一段时日,家里家外的事情,请二舅费心照看。就算再有把握,该做的表面文章也要做,不能给人不把会试当回事的印象。

程夫人和苏润都打心底赞成。闭门用功的借口,在程询身上根本没用。他留在家中的话,总有人上门来找他,执意求见,针对学问上的不同见地,或是请教,或是探讨,有的则根本是来跟他争辩。

对此,程夫人曾没好气地说:“才学就是文人的钱财,那些人是把阿询当散财童子了吧?哦,你不懂的、犹豫的、反对的,就要别人给你掰开了揉碎了讲解,实在是不晓事。平时也罢了,眼下是什么时候啊?故意来扰乱我儿子的心绪吧?”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苏润笑着开解她,“阿询有法子避开不就得了?”

程夫人说:“就是烦那些居心不良的人。”

“你不是出了名敦厚宽和的人么?”苏润趁机打趣道,“私底下也不该说这种话。”

“谁耐烦做没棱角的人?”程夫人蹙眉,“不得已罢了。我出嫁那会儿,各家都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能怎样?只好把自己的性子搓圆揉扁。”

苏润哈哈地笑起来,“这样说,你可是亏大发了——晚生二十年多好。”

“…这是说哪儿去了?”程夫人抿嘴一笑,“我有阿询这样的儿子,怎么算都不亏。”

“嗯,每日里张嘴闭嘴都是你的阿询,提起阿译的时候可不多。”

“不是还没到为阿译费心的时候么?”程夫人斜睇他一眼,“他眼下老老实实读书,下次乡试能考个名次就行。他天生是知足常乐的性子,也早就跟我说了,他的事情,自有他大哥做主,不用我费心。”

苏润莞尔,“我看出来了,要你承认偏心,委实是一桩难事。”

程夫人哭笑不得,“有你这样儿的哥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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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坐在宴息室,凝神绣着荷包上的松鹤图样,就差一点点了,但她说不准自己要磨叽多久。

荷包不大,图样子的尺寸更小,换个常做绣活的,三五日就能做好。

她不行,之前已两次半途而废:到中途越看越不顺眼,索性从头做起。

别的事,她真不是这样较真儿的做派,这次不同。这是要送给程询的小礼物,样式没有新奇之处,针法再不讲究,不如不送。

罗妈妈求见,怡君立刻让款冬把她请进门,赐了茶,赏了座。母亲出去串门了,她能留罗妈妈多说一会儿话。

罗妈妈坐在杌凳上,笑道:“刚才蒋二公子来了,带着一架古琴,请大小姐帮忙更换两根琴弦。奴婢便没让小丫鬟来报信,省得耽搁您做绣活。”

怡君嗯了一声,“本就不用。眼下全然是正经亲戚来往着,反倒不需太拘礼。”

“奴婢也是这样想。”罗妈妈停了片刻,道,“二小姐一定猜不出,大太太这几日总出门,是为了何事。”

怡君微笑,“猜不出。为何?”

罗妈妈笑道:“是为了您的及笄礼啊。正月二十九,您就满十五周岁了。”

“及笄礼?”怡君停下针线,望着罗妈妈,“你特地来告诉我,是不是说,大太太要像模像样地为我举办及笄礼?”

罗妈妈点头,“是啊。”

“…姐姐及笄的时候,只是照常例举办的,规格要是差太多,不好吧?”母亲这样做,顾虑程家定是原因之一,并没错,但她不愿意惹得姐姐失落。

“没事。”罗妈妈道,“大太太也考虑到这一点了,会好生与大小姐说道的。您与大小姐的情分,全不需奴婢多嘴,她不会介意的。”

怡君抚了抚额头,“我先前以为,过十五岁的生辰,会和姐姐一样。”

姐姐那时候,家里置办了两桌席面,说是及笄礼,但到场的宾客包括姐姐,都是抱着一种走完过场就行的心思。不是高门,来往的没有身份很尊贵的人——寻常门第对闺秀的及笄礼,都是这样一种几乎可称之为敷衍的态度。刻意办得隆重,不免叫人嗤笑自不量力或是指望女儿飞黄腾达。

眼下好了,借着与程府结亲的由头,母亲不难请到身份尊贵的人来主持及笄礼,她就一丝错都不能出,要学的规矩、礼仪怕是不少。

学什么无所谓,怕的是母亲的絮叨。

她按了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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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就要及笄了。

程询站在大画案前,审视着这几日做的一幅画,许久,笑一笑。

这幅画,是给她的生辰礼——只能让她看一看,他保管着更为妥当。

上午,母亲专门为这件事来到别院,让他看了看准备的贺礼。他当下有些意外,“到时候,您也去么?”

“我怎么就不能去了?”程夫人笑道,“定亲之前,你就已经与廖家有来往了。我的儿媳妇要及笄了,我去露个面,送上一份贺礼,不至于被赶出门吧?”

他笑出声来,“娘,您近日可是妙语连珠啊。”

程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与其抬举我,不如给我句准话:成色可还成?你瞧着还满意么?”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准备的是一支鸽血红宝石金簪,颗颗质地上乘的宝石镶嵌成花朵样式,名贵、华美,“只是有些头疼,日后要怎样孝敬您,才还得起这份儿恩情?”

“混小子,这话里话外的,居然巴结起你娘来了,跟谁学的?”程夫人笑容爽朗,透着慈爱,“日后,你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我就心安了。我也是担心你记挂着这事儿,就过来跟你说一声。再就是过来看看你的情形,衣食起居不要有短缺的才好。”

对于母亲而言,两个儿子便是后半生的一切。

这样的周到、关切,如果得不到回报,得到的只有失望,那…

程询终于明白,前世与母亲多年的僵局因何而起。

谢谢您。

对不起。

这样的言语,只在心里说一次。我要原谅您,更要原谅自己。这一生,我们就这样度过——母慈子孝。

程夫人不知道儿子的所思所想,说完便起身,到各处查看一番,见下人服侍的很周到,放下心来,临走时,仍是絮絮叮嘱了一番。

当晚,阿初来见程询,带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锦匣。

程询唤程安打赏,待阿初走后,方将锦匣托在手里。

他上下左右看了一番,打开来,看到放在大红丝绸衬布上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