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允诺过的,亲手做的荷包。原本是说,再相见的时候送给他,还要让他顺道尝尝她做的点心,但是,他没料到年节期间是这等忙碌:走亲访友,在家待客,再有空,便要去看修衡和元逸。

修衡很喜欢黎兆先送的小孩子适用的文具,却苦于没有用武之地,常缠着唐栩教他写字画画,但他的父亲实在是忙碌,哪里有时间教他。

上次去,是初十那日,有唐家两个亲戚分别带着两三岁左右的孩子过去串门。

修衡对着两个与自己同龄的小孩子,始终惜字如金。那两个孩子觉得他无趣,便甩下他,一起在暖阁里嬉闹。后来,为小事争吵、哭闹起来。

那时候,小小的修衡就坐在黎兆先膝上,两个孩子争吵的时候,他皱眉,哭闹起来之后,小胖手抬起又落下,手势透着无奈。

末了,竟叹了口气,犯愁的小大人似的。

当下,程询和黎兆先心里都笑得不轻,碍于别家的长辈孩子在场,又都没发现修衡的反应,只得强忍着,很是难受了一阵。

那样的小人精,日后也要活成人精的修衡,小时候竟是这般可爱,真的是让他愿意掏心掏肺去善待、照顾的孩子。

先前,他其实没敢奢望到这地步。

至于柳元逸,如今的情形算是有所好转了吧?——时时一字一顿地说出几个名字,包括廖彦瑞,但是,只在他听来,几个名字代表的人,是好坏掺杂到了一处。

柳阁老必然也明白,应该正在寻找证据,以图报恩或报复。

每次看到父子两个,他心里都特别难受,回到家里,偶尔真恨不得找到父亲面前,肆无忌惮地痛斥。

或者,想当面把纷杂的心绪告知怡君。

想倾诉。只想对她倾诉。

只是,他就算每日得闲,也不能总去看她——廖家夫妇要是猜忌他与怡君如何如何,便适得其反,到末了,不好受的还是她。

前世的记忆之中,怡君对付廖家的人全不在话下,根本就不是需要他顾虑的事儿。

今生应该也是如此,怡君总能找到变通的法子。然而正因如此,他越不好不按常理出牌了:他与母亲关系的改善提醒了他,兴许怡君也正在得到双亲给予的温暖。

不论多少,那总是好事。若没承受过亲人给予的入骨的殇,谁又愿意对亲人做到决绝、漠然。

若是可能,他希望她这一世的生涯更丰盛多姿,一直有温暖萦绕,一直有欢喜相伴。

——这是平时他该做到的。轮到她及笄这样的大事,便不能不想想法子见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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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一如怡君所料,及笄之前,廖大太太派专人教她及笄礼时的一应礼仪,随后便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耳提面训。

碧君见了,直为妹妹叫苦:“要是这样的话,真就不如让怡君安安静静地及笄了。这些那些的,您说个没完没了,换了我早疯掉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廖大太太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在长女额头,“不知道帮忙,只会说些丧气话,你就不能长点儿出息?跟你说了一百遍了,怡君的及笄礼之所以要好生操办…”

“哎呀,知道啦!”碧君承受能力有限,当场捂住耳朵,“这些您都说多少回了?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起初听的时候,高兴得恨不得放炮竹,可您絮叨了这几天,我是真受不住了。娘,话说三遍,其淡如水…”

“你这个混帐东西!”廖大太太把长女的手拉下去,赏了重重的一记凿栗,“快走快走,谁稀罕听你那些歪理?”

分明是至理名言,到了母亲嘴里就变成了歪理。碧君扶额,随即恭敬行礼,“我能不能去蒋家一趟,姑母和二表哥…”

“去吧去吧,赶紧走!”廖大太太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同意,“你不在家里,我也能少生点儿气。”

碧君忍俊不禁,踩着轻快的步子出门去。今日,二表哥一早派人传话给她,说寻到了一副很是精美的玉石棋具,要她过去看看。

她很乐意开开眼界,先前只怕母亲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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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及笄当日,蒋府的太夫人、二夫人和廖书颜相形前来,首辅的结发之妻杨夫人前来主持仪式流程,此外,徐夫人、监察御史夫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夫人等等都前来捧场。

称得上是不速之客的,只有程夫人,大多数人都没想到她会亲自前来。

满堂宾客,怡君暗暗咋舌。

碧君却不顾那些,只专心地给她整理衣饰,又担心地问:“那些规矩,你都熟记于心了,对吧?不会出岔子,是不是?”

怡君拉过姐姐,轻轻地抱了抱她,“放心。”

碧君凝视着怡君的面容,片刻后,绽出如花笑靥,“长大了。我们怡君长大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可能比你还高兴。”

怡君也笑了,“我知道,有什么不爱听的?”

其实,她心里有一份失落:到今日了,程询只言片语也无。

这样的日子,她以为自己不在乎,其实不是。

很想看到他的亲笔书信,更想看到他。

每每想到会试在即,她就会打消那份失落。

他那样的人,有抱负,施展抱负的场合除了官场,还能是何处?会试结果有多重要,不需想也知道。

或者,也不是失落吧。

只是希望,结缘之后,每一个于她算得重要的日子,他都会在意、出现。

是小女子心思了,自己也知道,可以压制在心底,但不能骗自己。

进到厅堂那一刻,怡君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有声的梦境。宾客的喧嚣声入耳,而她的心魂却似游离天外,拉不回。

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仪式章程中每一节,理智上却有些怀疑:眼前这一切,真的是自己在拥有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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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叶先生给姐妹两个上完课,离开之前,对怡君道:“下午我带你出去开开眼界,稍后自会请示大太太,你尽快准备起来,未时出门,到时自有人来告知你去何处。”

怡君恭声称是,猜不准这一次先生要带自己去何处,见识谁人的手笔。

正如叶先生吩咐的那般,刚到未时,廖家的马车就离开府邸。

刚走出去一小段,便有一名小厮赶来,请随行的夏荷把一封书信交给怡君。

叶先生以前可没这习惯。怡君一头雾水地取出信纸来看,笑意一点点凝聚到眼角眉梢。

是他。

她的手抬起,在颈间摸索一下,拉扯出那根相对而言更为纤细的红色丝链,随即摘下来,放入随身携带的香囊之中。

回赠的信物,她已备好。

第43章 定风流

043 定风流(六)

程询搬来暂住的别院,位于什刹海,是当初老太爷在世的时候赏给程询的。一年四季,什刹海都显得比别处多一份安宁祥和。

这是一座五进的宅子,书房设在第四进。

程禄引着怡君、夏荷、款冬走到书房门外,通禀之后,打了帘子,请主仆三个进门。

书房北面是镶嵌着白色琉璃的六扇落地长窗,长窗两侧,两个偌大的檀木书柜贴墙而立,书柜前,分别设有宽大的书桌、画案。

南面在长窗与房门之间的墙上,悬挂着两幅山水画,窗前设有圆几、座椅。

东侧的珠帘一闪,程询走出来,对怡君一笑,指一指西侧的珠帘,径自走过去,“给你看样东西,来。”

怡君一笑,随着他走过去。

这边的程禄迅速奉上茶点,出门前对夏荷、款冬道:“二位姐姐,能不能跟我和程福下两盘棋?”

夏荷、款冬交换一个眼色,俱是轻声说好。

“那快请。”程禄笑着引两个人出门,顺手带上了房门,低低解释道,“这书房不似别处那般暖和,我家大少爷习惯了,却怕二小姐不习惯。”

两个丫鬟一笑。的确是,方才只站了那么一会儿,就觉出不够暖和了。

“大少爷赏了我们几个一些好茶好点心,”程禄引着她们去往西厢房,“程福正张罗呢。”

室内,怡君随程询走进西侧掐出来的一间宴息室。房间不小,只随意放着书柜、花梨木长案、太师椅、醉翁椅等几样家什。

程询走到书柜前,打开柜门,随手按了两下,一格抽屉弹出来。

怡君看着,扬了扬眉,笑了。

程询自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轴,转到花梨木长案前,“送你的,瞧瞧?”

“嗯。”怡君走过去,将画轴缓缓展开在案上,看清画面,不由凝眸。

这一次,他画的是她。

背景是她的小书房,她坐在书案后,笑盈盈的,与她以为的自己有几分不同:真有几分眉目如画的意思,眼睛明亮,目光灵动,就连衣饰,似乎也更好看些。

她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这一次,他难得的缀上了落款,日期是她生辰之前。

怡君的唇角缓缓上翘,手指轻轻地抚着画纸,“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不大像我?”

程询微笑,“要不要去给你找一面镜子?”

怡君笑意更浓。

程询站到她身侧,抚一抚她的面颊,“长大了。这算是帮你记下年少时的模样。”

怡君看着落款,“瞧你这意思,是让我看看就得,不打算送我。”她书房里的书柜,并没有机关,不论被谁看到,总归是不好。

“送是一定要送你。”程询笑道,“只是,我要先替你保管一段时间。”

“也只能这样了。”怡君有些不情愿的移开视线,解下香囊。平时她大多用香露,香囊只是做样子佩戴着,用来放一些小物件儿。她拿出里面的玉牌,“送你的。”

是一块和田羊脂玉,正面篆刻的图案是兰草,背面是平安如意四个字。

羊脂玉是她在一间玉石铺子里寻到的,兰草图样、四个字则是她描绘书写,请铺子里的老师傅摹上去。

“我尽力了。”怡君歉然道,“手笨,不会你那些手艺。”

程询笑着接到手里,“你做的荷包,亦是我这辈子学不来的手艺。”那一针一线,怕是更耗时间。

“还喜欢么?”怡君问他。

“当然。”程询取出荷包,“没压箱底存着,收到就用上了。”

“就该如此。”

程询把玉牌递给她,“不给我戴上?”

“好。”怡君虽是这样应着,却有些无所适从:他太高了,给他戴上去可不容易。犹豫片刻,她指一指一旁的太师椅,“你得坐下。”

“不。”他说。

“…”怡君无法,只好顺着他。她先比量一下细链的长度,还好,正合适。随后,踮起脚尖,双手绕到他颈后,熟练地打结,这期间,非常费力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

程询笑微微地凝视着她,看得她很是不自在,只是盯着他玄色深衣领口。

她要收回手、站平稳的时候,他忽然耍坏,手臂把她往前一勾。

怡君投入到他怀里,发出低低地模糊的一句抱怨。

程询低低地笑起来,把她搂在怀里,略一低头,下巴摩挲着她饱满光洁的额头。

“你平时都这样么?”怡君没好气,“跟小孩儿似的。”

“你又不肯主动让我抱,我能怎样?”

“我主动?那成什么了?”怡君说着,自己就先忍不住笑起来,“读圣贤书长大的程大公子,怕是要被我吓到。”

“怎么可能。”程询也笑起来,“下回你试试。”

怡君拍了他心口一下,没言语。

“这儿有些冷。”程询寻到她的手,握了握,还好,小手热乎乎的。

“怎么不让下人弄得暖和一些?”怡君问道。

“太暖和了不好,容易倦怠。”

怡君抬起头来,到此刻才认真地打量他,“瘦了一些。这一阵很辛苦么?”

程询笑说,“每日想见你,偏生见不到。的确很辛苦。”其实是过年过的,七事八事没完没了,大多要丑时左右歇下,早间还要照常起身。

“没正形。”怡君笑起来。

“想没想我?”他抬手抚着她的面容,留意到她要低头,修长的手指便落到她的下巴,轻轻托着。

怡君垂了眼睑,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怎么会不想呢。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靠近她。

她抬了眼睑,忐忑地看着他,“你、你要做什么?”

他笑着低下头,唇落下去,轻柔地印在她眉心,低声说:“送礼,迟到的生辰礼。”

“…”怡君似被烫到一般,这一次,定力全跑到了爪哇国,红了脸。

“你也有脸红的一天。”他开心地笑起来,竟是特别纯真的笑颜。

怡君推开他的手,想转身,想找点儿事情平复红了的脸和狂跳的心。

程询不准,笑着把她搂得更紧。

怡君自知无处可逃,一时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

程询把她的小脸儿按在怀里。

怡君没动。

他不再逗她,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这样的静谧、亲近,使得呼吸相闻,使得她可以听到他强劲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他怀抱的温暖、好闻的气息萦绕着他。

他的衣物没有任何香料的味道,是那种阳光与风交织的气息,很好闻,很干净,让她的心慢慢变得安稳、平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