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看出来,他不大喜欢甜味的,想想也是,不是嗜酒的人,但听说酒量特别好,喝酒的场合又太多,这样的人大凡不喜欢清淡甜腻的食物。

这好说,她又不是没做过,近日不妨闲来多做几次,下次送到他面前的,应该比较可口。

至于别的,她真的不在意。

横竖自己认定的是他,不是他的功名。至于别的,是他的事。而她,相信他就够了。

做糕点的时候,不经意间,怡君想到了姐姐:这一阵,坐在一起的时候,姐姐好像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仔细回想一番,心想姐姐兴许就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吧?——这一阵,可是一个外人都没见过,左右都不会有什么事。

万一…

她侧了侧头,微笑。就算是那个万一出现了,也不是坏事。蒋国焘其人,方方面面品评下来,都是不错的人。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母亲。但也没事,有父亲和姑姑,蒋家各位长辈也不是刻板的做派。

怡君就在这样平静的时日之中,度过了程询的考期,又迎来了放榜之日。

这一天一大早,廖大太太便派小厮出去打听。

碧君也特别想知道结果,为此,自知心神不宁,去上课也是挨训,索性请了假。

到如今,叶先生对这个学生都不是头疼了,完全是放任自流——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来一日我就教一日,不来我也省省心。

辰正时分,碧君却兴冲冲地走进小学堂,欢喜地道:“程大公子高中了,这次考中的是会元呢。”

“啊?真的?”叶先生喜形于色。

“真的,真的!”碧君道,“先后两个小厮来报信,错不了的。”

“天…”叶先生喃喃叹息,“有多少年了,没出过连中解元、会元的人…来日殿试的前三甲是否考中,都已是别人望尘莫及的。”

“是呢,是呢。”碧君笑应道,“小厮说,外面的人也都是这样个说法。天啊…”这样的风流人物,来日居然是她的妹夫,当真是与有荣焉。

怡君从头听到尾,眉眼间亦是不自觉地有了笑意。

到底,他没辜负生平所学。他已证明,自己是最出色的。

第45章 朝天子

春闱放榜之后,登门道贺之人接踵而至,分别去往内宅外院。程府上上下下洋溢着的欢乐喜庆,几乎胜过除夕夜。

程译、程谨向姜先生请了假,陪着苏润、程询待客。在人前,他们的欢喜反而更为浓烈、真实,私底下对着程询,反倒收敛许多。没办法的事,他们的大哥,经常给他们一种厚重的来自方方面面的压迫感。

身在内宅的程夫人,淋漓尽致地诠释着容光焕发四字,由心而生的骄傲、喜悦、满足生出盈盈光彩,流转在眼波、笑靥之中。

生儿育女,得到母子亲情之余,求的不过是如今日这般的光景:孩子不曾辜负自己的期许,亦为自己的锦绣前程辟出最好的开端。

至于程询,是着实松了一口气。他希望自己成为母亲、怡君和手足的骄傲,这是来自一个男人自幼就有的心思。终于,再一次做到了。

眼下他拿不准的只有一件事:考题是谁出的?看出些端倪,却都似是而非。

预感告诉他,应该是皇帝亲自出题,是否如此,静待下文便可。其实已真的不重要了。到底,放榜之前之后,都不是最要紧的事。

程清远今日在内阁值房,便有很多人特地寻机过去道贺。他面上笑得开怀,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作为程府如今当家做主之人,长子连中解元、会元,已是无愧列祖列宗。并且,只要程询没疯,照常发挥,便可毫无悬念地稳拿状元头衔——连中三元,何尝不是皇帝希望看到的情形。

但是,没人知晓,将要连中三元的文人翘楚,对生身父亲早已失去敬仰之心。

日后,程询的日子是好过了,他呢?

当晚,一家人一起欢欢喜喜地用饭的时候,程清远板着脸对程询道:“为人切忌得意忘形。今日前来道贺的人,应承一番也就罢了。明日起,便闭门谢客,好生准备殿试。”

不等程询应声,苏润已似笑非笑地接道:“到底是父子,你们竟想到一处去了,傍晚阿询便已说了,明日还是搬去别院用功,家里再有宾客,由我们应承便是。”

“…”程清远小小的吃瘪之后,冷眼望向程询。

程询权当没察觉,笑着给苏润再斟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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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到了什刹海别院,程询吩咐下人,晚间安排席面。

舒明达、唐栩、黎兆先不喜凑热闹,要单独为他庆贺,便有了这番安排。

傍晚,程询缓步走到外院。

天气已暖和许多,黄昏的霞光绮丽,早开的柔弱的花在风中飘落,似雪,如蝶。

很美,很惬意。

重生以来,他第一次完全松快、放松下来。

唐府的马车慢悠悠走侧门的路趋近。

他迎上去。

马车停下来,高大的男子跳下车,粉雕玉琢的孩童探出头来,张着小胳膊要抱。

男子把孩童抱起来。不消片刻,孩童便挣扎着下地,举目四顾,旋即绽放出绝美的笑靥,噔噔噔地跑向程询,“程叔父!”

程询连忙紧走几步,弯下腰,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小人精,你怎么也来了?”

没错,来的是唐栩和修衡。

“想叔父啦。”比起平日,修衡显得特别开心,一条小胳膊勾住程询的脖子,认真地道,“我来给你道贺。”

“真乖。”程询笑着拍拍他的背,亲了亲他的额头。

“不光道贺,还准备了贺礼。”唐栩走过来,这样说的时候,笑得厉害。

一句话提醒了修衡,他扬了扬抓在手里的钱袋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爹娘给的,都不是我的。这是我赢来的。”说完,有些不满地瞟了父亲一眼。

父母给的东西,都不属于他自己,他要用自己得来的东西做贺礼——程询听懂了,心里暖暖的,“叔父谢谢你。”他紧紧地搂了修衡一下。

修衡把钱袋子打开,让他看里面的一个金锞子。

“这么多?”饶是程询,也有些意外。

“嗯!”修衡用力点头,“二叔家的管事,跟我比解九连环,他总赢不过我。”

两岁多的一个孩子…这样好么?程询想着。

唐栩笑着接话道:“是我二弟那边的一名管事,自认解九连环有一手,寻来不少不同样式的九连环,还有四连环戒指,今日跟修衡比试了整日。”那名管事没亲眼见过修衡解九连环已到娴熟的地步,一直很有些不以为然,今日这小子身边的小厮挑了个头,管事便自恃活了几十岁,不会输给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于是,有了一场让人听来就发笑的比试。

“了不起啊。”程询由衷地夸奖。事实很明显,修衡赢了。

“他赢了我好几次。”修衡扁一扁嘴,很犯愁的样子,“我的手小,越着急越不听使唤…”一样的九连环,如果都熟记解法的话,他自然吃亏。

程询抚着他的小脑瓜,“不怕,很快就长大了。”

“那你喜欢吗?”修衡把钱袋子系好,用小胖手托着,递到程询面前。

“喜欢!”程询笑着接到手里,“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贺礼,会一直好生收藏。”

修衡抿嘴笑了,“爹爹和娘亲说,叔父特别特别厉害。等我长大了,再送更好的礼物。”人虽小,说话却是有条有理,吐字亦是清清楚楚。

“好,叔父等着。”程询由衷地笑着,抱着修衡,又对唐栩做个请的手势,相形走进花厅,转身吩咐程安几句。

少顷,程安取来程询要给修衡的几本厚实的画册。

坐在程询膝上的修衡立时来了兴致,笑着全部接过,有些吃力地抱在怀里,仰头问程询,“都是给我的?”

“对。”程询笑着抚一抚他的小脸儿,“是我小时候用过的,能帮你识字、辨认常见的花草树木,再就是一些常见的景致和飞禽走兽。”这是当初母亲专门为他绘制的。母亲的敦厚,只是给外人看的,其实是很有才情的女子。

“太好了。”修衡转头,把画册放在腿上,神色好奇又专注地翻阅。

唐栩走过来看了看,不由笑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有形同于实物的画作在先,相对的字词在后,孩子得空就看看,只要感兴趣,便能慢慢熟记于心,再聪明些,便能连字一并记住。

类似的画册,唐府也有两本,但是,没有程询给修衡的这样细致、全面的。

程询把功劳推给母亲,“家母偶然想起来的,便让我带来,看修衡喜不喜欢。”

“喜欢!”修衡忙里偷闲地应声。

“混小子!”唐栩拍拍儿子的小脑瓜,“见到你程叔父,话总是格外地多些。”

程询道:“往后有什么适合修衡的,我命人送到府上。”外人若是影响到做父亲的责任或是喜悦,总归不大好。

唐栩却由衷地笑着摆手,“不用。横竖他也知道,我得空的时候少,有空为他花费心思的时候更少。”又捏了捏儿子粉嫩得近乎透明的小耳垂,“是吧?”

修衡很诚实地点头,“是!”大眼睛仍是看着画册中一页,小小的手慢悠悠地抚过面前画中的孔雀和孔雀幼崽,有点儿困惑地道,“大的不是孔雀吗?小的这只…不一样呢。”

“是不一样。”唐栩俯身,柔声为儿子解释。

过了些时候,舒明达与黎兆先相形而至,二人听说了修衡给程询的贺礼之后,先是意外,随即很是笑了一阵。

黎兆先把修衡从程询臂弯里抢过来,笑道:“这么喜欢程叔父,日后干脆拜他为师算了。”

修衡想一想,认真地说:“好。”

四个男人同时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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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之前,程询与怡君各自看似平静无澜地度日。

其实,在他会试夺魁两日后,就收到了她亲手描绘的他的一幅侧影图。

那是存于她臆想中的画面:他站在桃花树旁,衣袂随风翩飞,周身透着松散、惬意。

看得出,她画他侧面轮廓的笔触格外娴熟。

这让他在留意到的时候,笑得分外愉悦。

与画相随而至的,是一张笺纸,浅蓝色的淡雅的纸张上,不过寥寥数语:你得偿所愿,我与有荣焉。

只是这样一句话,没有任何花哨的平实的言语,倒更让他看得满心愉悦。

随后,她亲手做的糕点,每隔一两日便送到他手边,偶尔,会有一道羹汤。

这些,在这期间,足够了。甚至可以说,不能再多,不能再好。

他要保有殿试之前最佳最冷静的状态,科考中最后一道门槛,决不能出错。出了错,便是一生都不可原谅自己。

她明白,所以一如既往,只给予相应的温暖,不会多,也不会少一分。

只有结果可喜,等待的时日才值得。不问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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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殿试如约而至。

一如先例,皇帝亲自主持,只考策论一道。

三月十六读卷,三月十七放榜。

再一次的,亦是绝大多数人深觉没有悬念的:程询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皇帝分别亲自召见前三甲,最先召见的,是程询。

私心里,针对循例册封翰林院修撰一事,皇帝是觉得有些屈才:要知道,他御下的这状元郎,可是多少年都不能出一个的连中三元的奇才,其实真不该走寻常路,该重用。但是,那些大学士、阁老都劝他不要急着重用这位奇才,避免来日得到的不是栋梁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佞臣,由此,只好认了。

也是真不用急,君臣两个都还年轻,时间富裕得很。

御阶下的年龄相仿的人,礼数、规矩不差分毫,样貌、仪态亦是无可挑剔。

程清远能有这样的儿子,真就是祖上烧高香了吧?——看程询的文章,跟他爹的认知可完全是大相径庭。——皇帝腹诽着,示意太监传旨,授予翰林院修撰职位。

程询恭敬地领旨谢恩。

正事说完了,皇帝说起别的:“只听过朕的状元郎的姓名,却不曾听到过字或别号。”

程询恭敬地道:“尚无人赐字,别号更是无从说起。”父亲不敢先于他几位师父赐字,几位师父则不好意思越过次辅赐字,由此,他就一直是“程询”。

皇帝一笑,“倒也不是坏事。”随即命内侍备下笔墨纸砚。

第46章 剔银灯

046

宣纸铺开,皇帝略一思忖,饱蘸了墨的御笔落下,行云流水般写下三字:程知行。

“致良知,知行合一。”皇帝含笑凝望着程询,“朕为爱卿赐字知行,期许皆在这二字之中。”

服侍在一旁的大太监刘允先就眉开眼笑起来。

程询向上行礼谢恩。

皇帝的恩赏却还没完,说起程询的婚事——明知故问。

程询照实答了。

皇帝颔首一笑,继续问道:“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回皇上,”程询恭敬而委婉地道,“廖二小姐知书达礼,端庄贤淑。”

“如此便好。”皇帝闻音知雅,又问起三书六礼走到了哪一步,末了道,“如此,朕便为你二人锦上添花,传一道赐婚旨。”横竖还没下聘,并非满城皆知。

程询再度毕恭毕敬地谢恩,随后适时地告退。

皇帝一早没用早膳,此时有些乏了,暂且遣了旁人,要休息片刻。

程询殿试时的答卷就放在案头,皇帝用了些茶点,又拿起来凝神阅读一遍,末了赞道:“文章好,字好,一表人才,连中三元。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出一个这样的人物?”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刘允忙道:“皇上洪福齐天,苍天眷顾,还愁庙堂之上人才济济么?”

“愁,怎么不愁?”皇帝睨他一眼。

“…”刘允一味赔着笑。

“眼前这局面…”皇帝按了按眉心,“不论文武,有哪一个打心底要做朕的左膀右臂?柳阁老是良臣,偏生离开朝堂已久,不知何时才能游刃有余。今朝三名翘楚,就算都是栋梁之才,也要在翰林院里苦熬一段,若不是做官的料…”他摆一摆手,斜睨着刘允,“你真是越来越会当差了,三言两句就能引得朕满腹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