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允连忙告罪,心里直喊冤。

皇帝也只是故意吓唬他,转而便笑了,“罢了,传榜眼厉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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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离开皇城的时候,一路遇到的人,皆是对他笑脸相迎,礼遇有佳,谈笑间忍不住上下打量。甚至于,有宫里的人立于高处遥遥望着他。

往好处想,他是一朝出人头地。戏谑地想,他不免觉得自己像是梨园中一朝成名的角儿,且是在不在戏台上都要任人观望。

那种感觉,在披红挂彩策马游街时更重,前世今生皆如此——游街两个字让他最先想到的从来只有游街示众的人犯、动辄往身上招呼的青菜鸡蛋。

很奇怪,就是这样,最该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会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闪出来,调侃自己。

金榜题名之后,仍需得好一番迎来送往,都是前生经历过的,程询早已习惯。文人的官场生涯,便是长年累月地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在谈笑间明争暗斗。

与前世不同的,是皇帝的赐婚。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皇帝的言语与前世一般无二。只是,在前世,赐婚是他不能接受的恩赏,此一生,则是他早就思虑过的——如果亲事万一有波折,便是皇帝不提,他也会求一道赐婚旨,让自己和怡君的姻缘落定。

对于此事,程夫人喜不自禁:有皇帝赐婚,礼部和钦天监便能帮忙筛选吉日,这样的话,廖家便是打心底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也不好一再拖延婚期。

程清远却是满心不悦,当日冷着脸责难程询:“亲事已定,皇上意欲赐婚之时,你便该婉言谢绝。皇上给你的恩赏还少么?”

程询温和地道:“以防万一罢了。”父亲的可怕之处在于,太记仇,有些事他能记在心里几十年,并会在期间反复寻找可乘之机,不出了那口气,他就始终跟你没完。明知如此,又不能断言是否还会出现大的分歧,再不防患于未然,那就等于自己往坑里跳。

程清远冷笑一声,“好。以防万一?你最好能始终如此。”

程询微笑,“定当尽力而为。”

当晚,在书房里间歇下之前,程询盘膝坐在矮几前,斟酌着这一次同科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榜眼厉骞,其次是宁博堂。

宁博堂这次考的名次比前世要好,位居三甲第一,不知是考题与前世不同之故,还是姜道成的功劳。看宁博堂专门回到程府拜谢姜道成时那份诚恳,是认定后一种可能。

这是程询及至学堂、程府都喜闻乐见的事——往后应试之人,多少因此受到了鼓舞,不说别人,程译便是如此。

至于厉骞,前世也是入阁之人,算是他常年的对手。

——只他与厉骞、宁博堂的生平,便不难看出,皇帝对这一届录取的人的重视和长年累月的倚重。

文人之间的恨意,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厉骞对他更是如此,视他为挡在前面的绊脚石,总有点儿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深渊的意思。

这是官场常态,某种方面来讲,甚至是皇帝需要的格局。

不是厉骞,也会有别人站在他的对立面。无争斗,无分歧,民间疾苦、官场黑暗便不能现诸于朝堂,很多决策便都不能谈及。

厉骞今年二十七岁,早年丧妻,中了榜眼之后,顺理成章地续弦。娶的哪家闺秀,他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些不打紧,需要注意的是,等正式到翰林院行走之后,要防着厉骞给自己使绊子。前世有一段浑浑噩噩的,好几次险些中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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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婚的圣旨供奉起来之后,廖家从上到下都喜气洋洋的。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终归是这种情形很少见。

怡君却因此生出了丝丝缕缕的心疼:次辅到今时今日,仍是程询需要防范的,不为此,以他的性情,怎么会接受皇帝这等锦上添花的恩宠与善意。

他对这一场情缘的不确定,都深埋在心里,若是无心,难以察觉。

父子之情到了这地步,他心里又该有多失落、难过?

毕竟,他不似她和姐姐,以前是在双亲的宠爱、信任之下成长的。

谁承想,原本如满月般的双亲,忽然残了黑了半边。

他要担负、忍受的,未免太多。

第一次,迫切地想见到他,特别特别想。

偏生只能想想而已,眼下不能够——程府下聘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出门的可能,他也有太多事情要应付,无暇他顾,便是得空,也会为她考虑。

她心绪受到了一些影响,上课时偶尔走神,幸亏程询私下送她的书籍、摘记让她总能先一步领略功课,不然的话,怕要效法姐姐,惹得叶先生放任自流。

说起来,姐姐这一阵真有点儿学够了的意思,偶尔叶先生敲打两句,也不当回事了。

姐姐要是能够没心没肺一些,也不是坏事。怡君起初是这么想的,可是,程府下聘前后,姐姐开始整日里打蔫儿,便不能不让她担心了。

和什么有关呢?因为蒋国焘近来都没再来串门么?

这一晚,她找到姐姐房里,笑道:“今日我能不能歇在你房里?”

倚着美人榻发呆的碧君听了,敛起思绪,恍惚地笑一笑,“自然好啊。”

“说话可要算数,我要和你挤着睡,说说体己话。”

“那是自然。”碧君知道,是自己又让妹妹担心了,歉意地笑了笑,沉吟一会儿,轻声道,“有些话,我的确是要跟你说一说。”

“洗耳恭听。”

姐妹两个歇下之后,遣了值夜的丫鬟,碧君凑到怡君身侧,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蒋二公子…不,二表哥…”

“他可有一段日子没来了。”怡君侧转身,在黯淡的光线之中看着姐姐,找说辞打开话题,“该不会是和你吵架了吧?吵架也没事,不是外人才会吵架。”

“没。”碧君摇头,“是出了点儿事。起初,他说…”咬一咬唇,忍下羞赧,“说没把我当亲戚,更没当什么表妹,只把哥哥和你当做表兄妹。我当时没吱声。”

“我们几个都这么大了,才做正经亲戚来往,怎么可能真有亲戚情分。”怡君和声道,“亲戚是长辈之间的事儿,我们以后也要按照亲戚的礼数来往,相互关照着,但心里应该是把对方当做交情不错的朋友看待吧?他这意思,我明白。后来呢?”

碧君抿一抿唇,“后来…他就算是把话挑明了。”说着话,抚了抚有些发烧的面颊,“你已经定亲了,不然我真是没脸跟你说。挑明之后,我不知道怎么应付,跟他…僵住了。”

“僵住了?”怡君睁大眼睛,“这怎么说?——你不给他准话,他就也不来找你了么?”

“也不是。”碧君如实道,“他说他不会催促,给我时间斟酌,等过一两个月再来。”

“等那么久?”怡君啼笑皆非,心想,一两个月之内,父母要是把姐姐许配给别家怎么办?蒋国焘了解姐姐,但真不了解她们的双亲。

“是啊。”碧君语声更低,“近来,罗妈妈隐晦地提点过我几句,说娘心急火燎地想给我定亲。我便知道不能拖延,静下心来,细细回想他这个人…起初是一朝被蛇咬,到这几日…”

怡君轻声笑起来,寻到姐姐的手握住,“我明白了。姐,有需要我帮忙的么?”

“…不知道啊。”碧君蹙了蹙眉,“就算我答应了他,也很麻烦吧?蒋家疑心我品行不端可怎么好?还有姑母…”

“嗳,你这心思好生奇怪。”怡君摇了摇姐姐的手,“那都是他的事,成不成全在他。女子这边,能做的只能是设法保证不被双亲胡乱许配出去,其他都该是他的担当。”

碧君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打趣妹妹:“打量谁都跟你似的,遇到的是状元郎那般周到的人么?”

怡君失笑,“好没良心的姐姐,竟在这时候取笑我。放心,只要他是出自真心,就会想方设法把事情办周全。”

碧君思忖好一会儿,抚了抚额角,“我对他,是真的…么?”明明觉得商陆的事情还没过多久,自己就与蒋国焘走到这地步,不免瞻前顾后。

“那可就只能问你自己了。”怡君道,“你真的要考虑清楚。女孩子的心思,诗词歌赋里不少,戏文里亦比比皆是,好歹能做个参照吧?”停一停又补充,“夸大其词的可别信。”

第47章 剔银灯

047 剔银灯(二)

“不,不是那个意思。”碧君慢言慢语地解释道,“诗词戏文里的儿女情长,看看也罢了。我怎么敢奢望太多。这会儿是担心辜负人家。我这样的人,没什么可取之处。就像娘说的,连过日子都不会,却是满脑子没用的东西。”

“得,这下好了。”怡君撑不住笑起来,“叶先生辛辛苦苦教导我们,到头来成了没用的东西。”

“过不好日子的话,那些可不就成了没用的?”碧君认真地说,“姑母也提点过我,一次开玩笑,说要是有朝一日锅都揭不开了,站在灶台前作多少诗词字画都没用,去街头摆个摊儿,倒是能赚点儿碎银子。”说完,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怡君的手臂搭在姐姐盖着的锦被上,“这一阵,你思虑的事情可不少啊。”

“是啊。”碧君点头承认,“旁的先放一边儿,你的亲事不是定下来了么?我少不得要盼着,你出嫁之后,能够打理好婆家的事,得到公婆的喜爱、夫君的敬重。但要让我说该如何做,却说不出个门道。久而久之便晓得,人得先务实,把身边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才好顾及自己的喜好。”

“貌美、善良、满腹诗书、做得一手好针线,谁能挑剔出你的不足之处?”怡君语气真诚,“至于别的,慢慢历练就好了,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我能学会么?”碧君有些沮丧,“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起,一听说什么事,我就嫌烦,只想躲清静。十来岁的时候…真傻,你防范别人的时候,我还抱怨你戒心太重,会害得我们结交不下朋友。有没有生过我的气?”

“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呢?”怡君轻笑出声,“我当时不也说,你要是男孩子,能结交的都是酒肉朋友。更该生气的是你吧?”

姐妹再亲,也有闹别扭的时候,只是都是吵过就算,转头就忘。

“你真那么说过?”碧君想了想,“我居然忘了。不行,既然给我提了醒,我就得记仇一下,罚你给我绣五条花鸟帕子——要你亲手绘的图样。”

“啊?”怡君立时苦了脸,“爹娘、哥哥和你的衣服还没做好呢…”一想到欠下的这种账,她就莫名有种被衣料、线头团团围住的感觉。

碧君笑道:“不管。我就喜欢你画的花鸟,做图样绣在帕子上,不知多好看。”

姐妹两个就这样轻言细语地说着话,话题没个准成,略显散漫地分享着心事、感触和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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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皇帝赐婚之后,不过三五日,来廖家求娶廖大小姐的门第骤然增多,很有些踊跃的势头。

廖大老爷和廖大太太心宽许多,称得上烦恼的,不过是老问题:

“眼下真是不考虑门第了,只想有个气度、样貌像样的人。唉,可是打听下来,怕还是不能如愿啊。”廖大太太这样说。

廖大老爷就笑,“门第自然不需要考虑,既然与状元郎结了亲,旁的都不在话下。至于人么,最要紧还是品行。状元郎的样貌固然是少见的俊朗,但若品行倨傲,也够我们喝一壶的。”因着心情好,与妻子说话时,语气很温和,言语也随意一些。

“说句你不爱听的,那样的人,便是倨傲,也有倨傲的本钱啊。”廖大太太眉眼间尽是笑意,“但你说的对,最要紧还是品行。等到那边下聘,我便相看起来,性情最好还是宽厚一些为好,你说呢?毕竟…”她笑意有所收敛。

“毕竟,碧君为人处世不够灵活,需得婆家处处看顾些。”廖大老爷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日后就本着这些相看,尽快定下来。”

“对。平时你也留意着吧。”夫妻两个罕见地特别有默契,廖大太太接道,“程府下聘之后,便要张罗着定吉日了。起初提亲,程夫人的做派你又不是不清楚,状元郎又是家中长子,眼下虚岁二十了,我们也该体谅体谅人家。”

廖大老爷深以为然,颔首一笑。

程府的聘礼送到廖家当日,廖家好生整治了席面,热闹了一番。之后,廖家夫妇二人依照先前商定的,都把长女的婚事作为当务之急,处处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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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厉骞等人,要下个月入翰林院。

毕竟,不是每一个都似程询和宁博堂一样生于京城、家底深厚,殿试前夕还在客栈旅居的人都有,金榜题名之后,庆贺、拜师、走动这些放到一边,单是安家一节,就需要现等着官署安排住处。

此外,官服、轿子、马车等等,也都需要置办。

这些对于程询而言,根本不需挂怀,二舅、母亲先一步就给他吩咐下去了。

此次的主考官,因为只负责监考却不负责出题,程询等人所谓的拜座师便只是走个过场,一干人等最终会投靠到哪位阁老、大学士门下,谁都说不准。

就这样,程询少见地清闲下来,也很愿意享受这般光景,每日除了不得不见的友人,都留在书房,亲自整理几个偌大的书架。

姜道成见程询很有点儿无所事事的样子,得空就唤他过去,要么说说学堂的事情,要么就对弈几局。

“等到以后,这等清闲的日子,你恐怕只能梦到。”老爷子笑呵呵地道,“入了翰林,更不能懈怠,能力卓绝的话,便会步步高升,心里装的事情越来越多,再不能陪着我这把老骨头扯闲篇儿了。”

程询就笑,“要是能力一塌糊涂,更不得闲,在家被长辈训斥,在外被人搓圆揉扁;要是能力一般,最不好受,前怕狼后怕虎,在夹缝中委曲求全。”

老爷子哈哈地笑起来,“这可不是举一反三,正经的乌鸦嘴。”说着话,苍老的大手拍一拍程询的肩头,“你啊,错不了,我这次绝没看走眼。”

“借您吉言。”程询敛目看着棋局,手里的黑子迟迟不落。

“你这是什么怪癖?”姜道成等得久了,不耐烦了,对他瞪眼,“动不动就想把好好儿一局棋走成和棋,那多没意思。跟我走出一盘和棋,我就罚你一壶陈年梨花白。”

程询却是剑眉微扬,笑了,“当真?”

“敢情我说到你心坎儿里去了啊?”姜道成吹胡子瞪眼的,“不作数,想都别想!”

程询开怀而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连赢您两局的话,晚间您得跟我喝点儿。”

“成!”

程询这才果决的落子。老爷子说的那怪癖,是怎么来的?算是修衡引起的吧。

修衡曾给他看过一本棋谱,里面居然记录着七盘和棋。

犹记得修衡指着一局棋说:“别的也罢了,这一局,是我与至交走出来的。和棋之前,真的是满盘的杀气、兵气。”语毕,摇了摇头,神色复杂。

“有杀气兵气,也是你把人逼到了那个地步。”修衡的性情,他是了解的,狠起来,说能吓死几个都不为过,对弈时赶上心绪不佳,棋局就成了他心里的沙场。

“这些且不论。关键是不对。”修衡特别不甘心地说,“杀气兵气在的局面,不该和,偏就和了。若真的两军对垒,那我这主帅还用不用活了?——就跟人原地转着圈儿耗着?敌军没怎么着,我就先窝火得见阎王去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并且是很开怀的笑,说不对的是你,你后半辈子给我老老实实做皇上的左膀右臂,别再做沙场上的悍匪,你可以练兵强兵,但别凡事都往作战上面考虑。

修衡思忖一会儿,笑了,“和为贵,对么?”

“对。”他颔首,“有远虑、勤固防、不兴战。”

“我下半辈子要做的,是这些。”修衡没大没小地拍拍他的肩,“记住归记住,但没人耳提面命的话,不定何时就忘了。您受累吧。”

那混小子是变着法儿地给他安排事由,最怕他牵挂太少,不定哪日就活腻了。他知道。

挽留一个人慢一些走,何尝不是煎熬。幸好,那时的修衡已平和下来,有那么多甜而暖的负担,帮他长久维持那份平和。

从那之后,独自守着一局棋,到如今与亲友对弈,一个“和”字时不时萦绕在脑海,想起了,就忍不住尝试。

具体的原因,说不清。或许只是因为深觉讽刺:他连家和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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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君慎重思忖之后,决定让怡君帮她个忙:派人去给蒋国焘传句话。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字:好。

怡君心头雀跃,又考虑虽然夏荷、阿初等人可信,但由他们传话的话,蒋国焘认为姐姐的态度不够郑重就不好了。于是,她只遣了阿初前去传话,告诉蒋国焘:下午若是得闲,她就过去串门,要送他一册琴谱。

阿初从速返回,“蒋二公子说了,下午没什么事,会在家中恭候二小姐。”

怡君转去请示母亲。这一段,母亲偶尔真有些慈爱的意思,她便也愿意做个听话、懂事的女儿。母亲虽然白日里搭理她们姐妹的时间依然不多,但听她细说原委的工夫还是有的。

一听小女儿要去蒋府看望姑母,顺道请教绣活上的不懂之处,廖大太太当即答允,“早去早回。”

到了蒋府,怡君先去蒋太夫人房里请安,廖书颜和蒋二夫人也在,陪着三位长辈闲话一阵子,才随着姑母回房。

没多久,蒋国焘赶过来,温和有礼地与怡君见礼。

怡君将带给他的那一册琴谱送上,落座后,闲闲叙话。

三月中旬,正是风和日暖、娇花争艳的时节。廖书颜提议一起到她院子里的小花园去看看。

二人俱是笑着说好,随之起身去了小花园。

润草青青,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几块辟出来的花圃里的香花,都是廖书颜亲自培育。没有看惯了的花团锦簇,难得的是那份清新雅致。

赏看了好一阵景致,怡君才找到与蒋国焘单独说话的机会,只能长话短说,要传的也就那一个字,于她算是轻而易举。

蒋国焘听她三言两语说了碧君的答复,双眼瞬时变得特别明亮有神,闪着喜悦的光华,说话时却显得有点儿呆,“真的?真是这么说?”

怡君忍住笑意,从容点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