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蒋国焘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顷刻之间,变成了要比实际年龄单纯、笨拙许多的青涩少年。该怎么做?接下来要做什么?明明知道的,可脑子就是被喜悦冲的不转弯儿了。

“二表哥有事只管去忙。”怡君再一次按捺下笑意,“我陪着姑母说说话。”

“好,好。”蒋国焘用力点头,待得怡君步调悠然地转去别处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廖书颜跟前,寻了个由头离开。

廖书颜确定他走远了,不会折返,笑盈盈地到了怡君面前,灵秀的手指挑了挑小侄女的下巴,“你这蔫儿坏的丫头,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姑母…”怡君这会儿真有些犯难了。按理说,应该告诉姑母,可是,那一对儿都还没说什么,她先一步告知长辈的话,成什么了?可此刻若是撒谎,也是于心不安。

廖书颜笑意更浓,戳一戳怡君的面颊,“你不需犯难。又不是你的事。随缘吧。”

“您的意思是——”怡君爱娇地挽住姑母的手臂。

“那个笨丫头,连你都瞒不住了,可见你也瞧出了些苗头。”廖书颜笑道,“那个傻小子,我每日昏定晨省时都要见到,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再没察觉的话,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怡君开心地笑起来。她听得出,姑母的看法正是已说过的随缘。

太好了。

心念一转,她又意识到了一件事,几乎要喜不自胜了,“既然您知道,那蒋府的人是不是——”

“是啊。”廖书颜略显嗔怪地睨她一眼,“你这丫头,事情跟碧君沾了边儿,你那脑子就成摆设了是吧?这些还用问?来之前不就该考虑到了?”

“…是是是!”怡君的大眼睛笑成了弯月,频频点头。

“往后不可如此。”廖书颜提点她,“事归事,人归人,你得分清楚,别混在一起。不是不让你感情用事,可要是连事情都理不清楚,你感情用事就是给亲友添乱,懂么?”

“我记住了。”怡君正色点头。姑母最近一直这样,得空就提点她一番。

“这孩子。”廖书颜怜爱地拍拍怡君的手。近来,她偶尔真的会想:如果能嫁入蒋府的,是这个孩子,该多好。

但是,是碧君也好。真的。往后很多年都不愁没事做,碧君总会有意无意间给她找差事。

那个孩子,累人归累人,听话也是真听话。

自然,她也明白,就算碧君与国焘情投意合,这亲事也绝不会是两家一拍即合——单是她那个大嫂,就得有一番挣扎、计较。

她就算任劳任怨,人家也不稀罕,不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反对就不错了。

——这些,怡君在回家的路上,也静下心来斟酌了一番。母亲能不能理智地对待这件事,她真没把握。

女人与女人之间不合,是长年累月的小矛盾累积而成。越是这样,反倒越容易钻牛角尖。

可不管怎样,母亲都会为了女儿的一生着想…吧?

思及此,她不由扶额。这样的母女缘分,到底是谁的错?

回到家中,问过罗妈妈,得知母亲有客,怡君径自去了姐姐房里,并没耽搁,只是笑盈盈说了一句“幸不辱命”,便转身回房更衣。蒋国焘那个堪称傻乎乎的但是真情流露的样子,留待日后再告诉姐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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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程询与姜道成、二舅在光霁堂的花厅用膳,席间推杯换盏,很是尽兴,至戌时才散。

沐浴更衣之后,程禄来找程询,禀道:“酉正时分,榜眼厉公子来到府中,不知是老爷相邀,还是他主动登门。”

程询嗯了一声,“还没走?”

“还没走,在老爷书房。”

厉骞来找父亲。

父亲会不会利用厉骞给他使绊子?这次是首次相见么?是不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会不会联手做什么事。

程询有点儿遗憾:跟前没留当下就能过去听窗跟的人手。舒明达给他的那几个人,都撒在外面了。

文官就是这点儿不好,时时短缺精良的人手。所幸已经在培养,过个一半年,总能在家中切割出清净且安稳之地,供母亲与怡君享有。

程询坐到太师椅上,凝神思忖,之后吩咐程禄几句。

左不过就是那些事,横竖父亲也做不出更恶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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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怡君伏案作工笔画的时候,款冬走进小学堂,先在叶先生面前低语几句,随后来到她面前,轻声道:“二小姐,您出去一趟。先生同意了。”

怡君当即起身出门,看到神色欢喜的罗妈妈,便知内宅有什么喜事,走上前去笑问:“怎么了?”

“是喜事。”罗妈妈笑道,“方才,有一个好门第前来提亲,那边的公子,可是出了名的英俊又有才华。”

怡君听出不对,“哪家?”蒋国焘很英俊,但因为那几个名头响当当的人物,才和貌就不是“出了名的”出众。

罗妈妈见她没有惊喜之色,笑意微敛,语声更低:“是金科榜眼厉公子在祖籍的同窗挚友,今年十九岁,出自书香门第,家境殷实,这两年风头正盛,说是在当地的名气比厉公子还大。去年没能参加乡试,是临考前忽然抱恙,实在起不得身,只好等下次再说。这一次,他陪着厉公子进京,在京城有宅子,应该是要常住下来,下次乡试之前都不会返乡。”

怡君点头,“大太太怎么说?”

“奴婢瞧着大太太挺高兴的。”罗妈妈道,“大太太送走说项的人之后,絮叨着说这下好了,总算是等到了。随后就去了外院,亲自吩咐管事出去打听打听,还让管家亲自去告诉老爷。”

“…”怡君语凝。

得赶紧搬救兵,但是,请谁呢?谁都不合适。

姑母若是劝阻,与母亲必然要有一番争执。

也不能请程询。要怎么跟他说?我姐姐有意中人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你得帮我把他赶走?想想就荒谬。

蒋国焘就更不合适了,他一来就全乱了,母亲要是惊讶过度不舒坦,她罪过可就大了。那厮要多久才能得到长辈的允许?蒋家何时才能派人上门提亲?时间太关键了,万一那边抓紧行事,父母又相中那男子,蒋国焘就会被晾到一边儿。

这种事,谁能受得了第二次?她都不见得可以,何况姐姐。

要不然,她去给母亲浇点儿冷水?

思忖间,碧君寻过来,走到她面前,“二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姐?”怡君没防备,先是一愣,随即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先去跟先生告假,要回房商量些事情。”说话间,她已有了主意,慧黠一笑。

这一次,不妨和姐姐一起做件“坏事”。

第48章 剔银灯

(三)

姐妹两个回到香雪居,遣了丫鬟,转到里间说话。

怡君把厉骞同窗提亲一事原委告知碧君。

碧君听了,脸色立时没了血色,“怎么会这样?要是我早一些告诉他,会不会…就没这件事了?”

怡君愈发确定姐姐的心思,安抚地一笑,“意外而已。姐,想不想把这件事搅黄?”

“当然想啊。”碧君脱口答完,不由赧然,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二妹,你教我怎么做,好不好?”

输不起了。她很确定,自己输不起第二次。并且,方才时间随短暂,心绪却足以告诉她,自己对他的在乎。那一刻,有多怕,只有自己知道。

“好。”怡君笑容明媚,“我们好生盘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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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程禄正对程询道:“今日托人去廖家说项的人,是厉公子的同窗冯仁宇。冯家祖上几代为官,近几十年却无人得功名走仕途。…”

冯仁宇自幼天资聪颖,冯家又对他寄望颇高,先后请了几位名师教导。冯仁宇十多岁就考取生员进入国子监,只是,随后的运道很差。

他虽然进入国子监,但和不少人一样,只是挂着个名头,平时回到祖籍,接受授业恩师的教导,乡试举行之前才会来京城,两次下场前都染病在身,一次在京城的宅子里,一次是在路上。

就这样,被家乡父老寄予厚望的最有才情的人,两次都是无功而返。

“两次都这样,不少人暗地里议论,有人猜测他不服京城水土,有人索性怀疑他空有其名,不敢下场。”程禄道。

“这事情有点儿意思。”程询放下了手里的玉石、刻刀。

程禄继续道:“到眼下,冯公子和家中长辈着实心焦起来,索性搬来京城常住。他双亲去得早,算是由兄长带大的,如今,他兄嫂也陪着他进京了。去廖家提亲一事,便是他兄嫂张罗起来的。”

“冯仁宇。”程询念着这个名字。

他对这个人的印象模糊,程禄讲述那么多,也不能让他想起冯仁宇的样子。只记得这人的大致履历:最终考取的名次不佳,自请回祖籍做了一县的父母官,很多年里无功无过,典型的在官场混日子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他不记得厉骞有过这样一位同乡兼好友。前世在殿试前后,也没听说过。是两个人都因为境遇不同疏远了么?

如果意外出在自己这儿,没关系,见招拆招,输不了根本。但出在廖碧君那边,便会让他没来由地心惊肉跳。记忆给他的阴影太重了。

程禄等候吩咐:“大少爷——”

“继续查这个人的底细。还有厉骞。”程询看着他,“尽快。”

“是!”

程询重新拿起手边的玉石、刻刀,微眯了眸子,凝神雕篆。

这是他新找到的一个消遣。在做这些的时候,心会特别平静,头脑会特别清醒,一面雕篆,一面斟酌事情。

他目前能做的,只有查冯仁宇底细这一件事。隐约的,怀疑这是父亲的主张。

不知道廖家的态度,不知道姐妹两个所思所想,没道理干涉。

心里也清楚,怡君就算反对冯仁宇的提亲,也不会跟他说,而是自己想法子。

以现在的情势,于她应该是小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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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大太太维持很久的好心情,到了傍晚,逐步消散。

她派了长安和刘妈妈出去打听冯公子的底细,两个人出去一下午,回来之后的说辞,让她有些扫兴。

长安说:“大太太,这次冯公子过来,是兄嫂相陪。他兄嫂比他大十来岁,凡事都为他做主,这次提亲的事情也是。其实,冯家在祖籍家大业大,当家做主的夫妇二人就那么撇下了,挺多人都觉得不解,疑心是不是…是不是冯公子离开兄嫂,就不能安生度日。

“另外,冯公子的身子骨不大好,您想啊,两次乡试前都病倒在床,巧是巧了些,可是,平时是不是也因为身板儿羸弱病痛不断呢?”

刘妈妈附和地点头,行礼后道:“而且,奴婢打听了大半日,也没听说过冯公子是金科榜眼的好友,要是来往不断,好友高中之后,少不得将他引荐给在京的友人吧?奴婢并不曾听说过这类事,人们提起来,都要想一阵子才说道两句。

“再就是样貌。所谓的出了名的有才有貌,也就是在当地吧?到了京城,又是这年月,便显得不出奇了。奴婢有幸远远地瞧了一眼,觉着…”

廖大太太问道:“怎样?”

“奴婢觉着,也就一般人吧。比起我们大少爷和两位表少爷…差了点儿。”

“…”廖大太太无声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找辙,“你们能打听到的毕竟有限,等我让老爷和大少爷留心之后再说。”终究是不愿意满腹希望落空。

长安和刘妈妈称是,行礼告退。

走出正房挺远了,夏荷、紫云赶上来,不着痕迹地分别交给两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长安和刘妈妈先是一喜,随即又担心,“这算是欺瞒大太太了吧?以后要是露了馅儿…”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好的坏的一并禀明,但是大小姐、二小姐让他们略过好处,钻空子点出隐忧。

夏荷就笑,“想什么呢?那本来就是打听到的,别人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复述给大太太听,关你们什么事?”

“是啊。”紫云接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谁规定你们一定要在大太太跟前捧夸冯公子了?”

两人这才踏实下来,匆匆道谢,各自回去当差。

这时候,碧君站在夹巷中,眼巴巴地望着哥哥。

廖文哲见她神色很反常,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成?”

“没有。”碧君用力咬了咬唇,“哥,我来求你帮我。”说完,脸就红了。她自己都在奇怪,勇气是从何处来的。

廖文哲道:“你说就是,只要我帮得了。”

“是这么回事,…”碧君把提亲一事说了。

“那个人,我前不久赴宴时,倒是遇见过一次。”廖文哲想一想,“你不愿意?怕爹娘应下来?”

“是。”碧君轻而坚定地点头,“我,我…”我有意中人了,这一句如何都说不出口。

这是并不十分疼爱她们的哥哥,不是无话不谈的二妹。如果不是怡君笃定哥哥也会帮忙,要替她出面找哥哥,别说此刻站在这儿了,压根儿就想不到。

“你——”廖文哲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也有些不自在了,“遇到了有缘人?”

碧君垂头,面色更红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廖文哲深深地看着她。这该有多喜欢那个人?不然,以她的性子,如何都没勇气来向他求助的。

可是,这个傻丫头的眼光准么?

没法子,他这两个妹妹,一个太不谙世事,一个比他还有准主意。

“那么…”他迅速转动着脑筋,搜寻着合适的措辞,“心意定了?”

“定了。怎样都不会改的。”

“那么…”廖文哲终于想到了关键之处,“怡君知不知道?——知道你这事儿么?”他实在不好意思直接问那个人是谁,只好委婉地套话,看看靠不靠谱。

碧君再次点头,“知道的。”

“嗯,那行,容我想想。”廖文哲背着手,缓缓踱步。

父亲上次提点他的时候,险些发火。

怡君来日要嫁的是程询,冯仁宇是榜眼的好友——不管真假吧。

单就这一点,这亲事就有些不妥了——这能算是状元与榜眼之间转着弯儿地有了裙带关系吧?要知道,那边可是打着榜眼好友的旗号来提亲的。

如果是两个人结缘在先,就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没有,碧君已有了意中人。

思虑再三,廖文哲有了主意,转回到碧君跟前,看到她眼底的焦虑,有些不忍了,“放心,哥帮你。”

“啊?真的?”如花的笑靥,立时在碧君脸上绽放。

“傻丫头。”廖文哲笑起来,“别的你别管了,我知道怎么跟娘说。”

碧君眼眸熠熠生辉,“谢谢哥!”

“乱客气什么?”廖文哲笑道,“告诉怡君,我等着穿她给我做的衣服呢,她怎么磨磨蹭蹭的?”

“不是刚学会么?”碧君笑起来,“得空我先给你做两件外袍吧。”

“成啊。”廖文哲摆一摆手,“你回去吧,我等会儿去给娘请安。”他还得绕回外院去。

“嗯!”碧君转身,踩着轻快的步子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