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专注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那目光,当真是脉脉含情。“嗳,你再看多久,我也就长这样儿了。”怡君跟他开玩笑,“变不了的。”

程询轻轻一笑,取出带来的一张图纸,“新房我想这样布置,你看看,要是有不同的想法,就照你的意思办。”

“哦。”怡君把纸张铺开来,仔细地看着。

纸张上的一切,就是他们日后在一起生活的环境。她并没想到,他会征询她的意见——这表露的,是他对她全然的尊重。

正因此,她更要郑重对待。

两人各忙各的,一个作画,一个看图,只言片语也无,但是氛围很惬意、温馨。

程询帮她完成整幅画的时候,她也确定了心里一些想法,把图纸放到他面前,温言软语地说明。

程询并不是完全奉行,她说的每一条,都会认真考虑,对的就同意,不妥的就说出原由。

之于这些,他要感谢薇珑。之于造园,薇珑的造诣没话说,之于如何在室内布局、布置,那孩子也有很多独特的见解。他是因为那个孩子,才开始对造园有了深浓的兴趣,寻访过诸多个中高手,搜罗了诸多相关著作。虽然彼时是想给薇珑一些帮助,自己也从中受益无穷。

而也因为他这些见解,怡君疑惑地看着他,“你这个人,好奇怪。所学的不该是科举或附庸风雅相关的学问么?怎么连这些都懂得?”

程询就只是笑,“没法子。就是知道。”

怡君也笑起来,“人太聪明,有时候真是招人恨。”

“你也不是一无所知。该改的,我都让工匠照着办,放心。等你到家里了,再照着你的心思布置。”

怡君不便接话,只是笑了笑。

“快点儿让我娶你。”他说,“我都快急死了。”

怡君撑不住,笑起来,“那是长辈决定的事,你跟我说了都不算。”

程询捏了捏她的面颊,“最迟九月中旬。”

“…”她皱了皱鼻子。九月中旬?这厮敢说,日子大致上就算定了。她好像是更改不了。

他轻轻地笑起来。

“那…姐姐呢?”她问。

“八月。”他说。

怡君定定地看住他,“合着你是翻过黄历了,对吧?”

“那还用说?”终身大事啊,就算他与她不在意繁文缛节,也要顾及亲朋,没事翻翻黄历是必不可少的。

“…”怡君真是没话好说了。

.

春去,夏至。

大多时候,碧君、怡君被廖大太太拘在家中,要么做针线,要么就学着如何应对管事、料理家事。

整个夏季,碧君又见过蒋国焘几次,怡君也见过程询两次——都是他们体谅她们的处境,到家中来相见,说一时半刻的话。

仅此而已,姐妹两个也已知足。

除此之外,她们也不是足不出户:徐岩前来找过她们两次,廖大太太觉得不回访有失礼数,便放她们去徐家做客。一来一往的,便有了经常来往的情形。

怡君与徐岩的交情更深,又因为彼此都已是定亲的人,对姻缘上的事也就不加隐瞒,由此,也就相互知道了,来日嫁入的门第,亦是自己情愿的。

这于她们而言,当真是莫大的喜事。

而在夏日里,碧君与怡君的婚期落定,前者是八月二十二,后者是九月十六。

夏热渐渐消散,秋意渐渐浓厚的时候,怡君分外清醒的意识到,姐姐和自己出嫁的日子,不远了。

第51章 连枝理

051 连枝理(一)

好几个月下来,怡君每日都腾出大半天做针线,进益许多,跟碧君不相上下,只是速度慢一些。

换季的时候,她又给父母、哥哥、姐姐各做了一套秋裳。

这天,怡君提前一刻钟去请安,把给母亲做的褙子、裙子拿过去。

廖大太太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喜滋滋的,“不错,不错。像模像样的了。”

“您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行啊。”

母女两个转到里间,怡君服侍着母亲换上新衣。

玫瑰紫妆花褙子,荼白色裙子,镶着绣梅兰竹的襕边。

怡君退后一些,笑盈盈打量,“过几日,我再给您做两件中衣、几双袜子。”

廖大太太照了照镜子,左右转身,很满意地笑了,“挺好的,这就算是学成了。是你自己裁的衣料么?”

“当然是了。”怡君汗颜,“这回裁褙子的时候没出错,裙子却弄错了尺寸,裁小了,那些衣料得留着给我自己做裙子了。”

廖大太太笑出声来,“笨丫头,哪次做衣服绣活都是迷迷糊糊的,不出点儿错你就难受,是吧?”

怡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亲说的不假,她这过目不忘的脑子,做这些的时候总有些不够用,也是奇了。

“特别好。”廖大太太看着袖口、领口均匀工整的针脚,“我总算放心了。回头再给我绣几条帕子,就是你平时用的那种图样子的,再额外绣一条小猫滚绣球的,我留着往后赏给哪个小辈人。”

“啊?”怡君皱眉,“娘,小猫滚绣球的图样可不好绣…”

“闭嘴,再说就让你绣个十条八条的。”廖大太太换上先前的衣服,小心翼翼地亲手把新衣叠起来,“绣活就是个长年累月不离手才能学精的事儿,没事拿着针线,可比你抱着那些破书的样子好看。”

“…”怡君哭笑不得。

“几时出去串门的时候我再穿。”廖大太太把衣服收到柜子里,回身点一点怡君的额头,“从小到大,数你最不听话,可到了这会儿,数你最让我顺心。”

“真的?”怡君笑着揽住母亲的手臂。

廖大太太拍拍她的脸,“真的。”瞧见小女儿,就会想到来日的二女婿,总能让她心花怒放。最近这大半年,小女儿也真的挺乖顺的。

怡君笑道:“我还没吃饭呢,能不能在您这儿吃?”

“这还用问?”廖大太太携了她的手,往外间走,“我让厨房做了灌汤包、小米粥、小馄饨,本来就备了你和碧君的份儿。”

“厨房做的灌汤包、小馄饨,还没我做的好吃。”怡君说。

“那你倒是做啊。”廖太太笑了,“懒得跟小猪似的,吴妈妈说你总是夜里晚睡、早间赖床,哪天都要拖到不得不起的时候,还一脑门子气。”

“吴妈妈居然告我的状?”怡君惊讶。

廖大太太挑眉,“这叫告状么?心疼你罢了。往后夜里早些睡。”

“好。”

落座后,碧君来了,带来一双绣玉兰花绣鞋,“娘,给您的。”

廖大太太笑了,“我可真是享福了。”又拍拍身侧的座椅,“一块儿吃饭吧。”

“嗯!”碧君坐到母亲身侧。

用饭的时候,怡君连吃了好几个灌汤包,又吃了两小碗小馄饨。小猫似的,西里呼噜,很可爱。

廖大太太忍俊不禁,“抱怨厨子做的不好吃的是你,吃得比谁都多的还是你。”

怡君也忍不住笑了,“没法子,就是这么讨人嫌。”

廖大太太又笑出声来。小女儿就是这点好,很能开得起玩笑,不介意自嘲,这一点而言,有点儿像男孩子,实在是个优点。

她转头看看长女,不由想到了蒋国焘。那孩子,能文能武,一表人才,能看中碧君,真是碧君的福气。

想到廖书颜…她眼神黯了黯,摇了摇头,抛开那些历年来大大小小不快的回忆。

不论怎样,那位姑奶奶对两个侄女总归不错,就算看在她哥哥的份儿上,也会多多照看着碧君。这的确是个好处。碧君若是嫁到别家,她的夫君、儿子怕就要先提心吊胆的。

好吧。就这样吧。

饭后,她让两个女儿去正厅代替自己打理家事——是廖大老爷特地交代过她的,等到姐妹两个出嫁了,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随后,她吩咐罗妈妈:“告诉回事处的人,带上帖子,去蒋府一趟,看看姑奶奶何时得空,我去找她,说说话。”

罗妈妈应声而去。

过了一个时辰,下帖子的人回来了,廖书颜也跟着过来了。

廖大太太倒是没料到,廖书颜会如此,忙亲自迎到正房外。

姑嫂两个见了礼,笑微微地到东次间说话。

廖大太太说了两个女儿在忙什么,“估摸着过了巳时就忙完了,到时候再唤她们过来给你请安。”

廖书颜一笑,“正好,我们两个说说话。”

“碧君的亲事…”廖大太太特别不自在,慢吞吞地道,“等到她嫁过去,大事小情的,都要你费心了。”

“该当的。”廖书颜道,“国焘是次子,碧君日后不用主持中馈,经手的事情就也少很多。嫂嫂只管放心,都是出自廖家,我会把碧君当做自己的孩子,该提点就提点,该帮她就帮她。”

廖大太太的语气干巴巴的,“我没教好她,要你受累了。”

“便是没有我,碧君在蒋家也会过得很好。蒋家对嫁过去的女子都很好。”

“这我倒是知道。”只看蒋家对廖书颜的尊重,足以说明那边的门风。

廖书颜笑起来,“我只盼着,日后万一有什么事,你别立时三刻就去找我算账。”

廖大太太也不由失笑,“我怎么好意思?碧君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有那份心,你哥哥也不会答应。”

“有今日,我真是没想到。”廖书颜起身,坐到嫂嫂身侧,“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原想着,你肯找我的时候,少不了一番威胁。当初你答应下来的时候,我就很意外了。”

“我倒是想不答应。”话说到这地步,廖大太太也就开诚布公,“起初真没少胡思乱想的,可到底还是要顾着孩子吧。你总说,我对两个女儿不好,这一段她们特别懂事,我回想一番,真觉得有些事情上,有没尽心的地方。”

有些?明明是有很多不尽心的地方。廖书颜腹诽着,面上却做出更加诚恳的样子,“父母跟孩子一样,哪有十全十美的?我虽然没养育过儿女,却看了不少。碧君、怡君都是有才有貌,放到哪儿都拿得出手。”

这门面功夫做的,分明是不再以小姑子自居,而是作为亲家的身份说话。廖大太太心里嘀咕着,面上温和地笑了笑,“长得周正些罢了。怡君还好,有准主意,碧君就是太没主意了,不定哪会儿就会一根儿筋。当着你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些你必然早就看出来了。”

“单纯些更好。”廖书颜笑道,“不瞒你说,我那个妯娌,最初看到碧君就挺喜欢的。起初她也没敢想过国焘能有那个福气,总提醒我,不妨跟你们说说,对碧君的婚事多些斟酌,别让她嫁入太复杂的门第——想到她可能受委屈,就不落忍。后来,国焘跟她说了心意,她高兴得什么似的,说能有那样个标致乖巧的儿媳妇,大概是上辈子积德了。伯爷也是这样,亲自和我妯娌去的杨家,求杨家一定把话说周全些。”

“是么?”这些对于廖大太太而言,是没想到的。

“绝对是真的。”廖书颜笑道,“长媳精明些是必不可少的,二儿媳性子简单些,放在哪家都是好事。”简单的人,遇事总会随大流,跟着夫君或当家主母行事。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的小儿媳妇,意味的就是不会有婆媳不和、妯娌不和、夫妻不和的事儿——怎样的公婆,不喜欢这样的人选?

“还是需要你和蒋二夫人费心提点着。”廖大太太的笑容,有了三分真实的愉悦,如实道,“碧君有时候真是不播不转,拧起来很气人。愁煞人。”

“放心吧,嫁过去了,她就跟我妯娌的孩子一样。”廖书颜笑道,“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妯娌、婆婆每日里高兴得什么似的。”

廖大太太得了这些消息,一直悬起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这样一想,她不免觉得,碧君这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这日之后,廖大太太专心准备两个女儿的嫁妆,嫁入的都是高门,聘礼又都丰厚,嫁妆少说也要照着一万两上下筹备。

廖大老爷、廖文哲则愿意多出些银钱,让姐妹两个风风光光出嫁。为此,廖大老爷私下里拨给廖大太太两万两银子,让她只管放手添置东西,不够了便跟他说。廖文哲则取出了自己私下做营生攒下的六千两银子,给两个妹妹分别置办了一所陪嫁的宅子。

“这爷儿俩,怕不是高兴疯了吧?”廖大太太私下里直嘀咕,“这么久了,我早就给俩丫头分别置办了几千两的嫁妆了。宅子也罢了,分别多陪送一处也没什么,银子可怎么花出去?要是不花完,不定怎么想我。什么事儿啊这是?都打量着我会委屈两个丫头么?一对儿混帐!”

罗妈妈听完直笑。

廖大太太思来想去,决定分别给两个女儿五千两的银票,到何时,手头阔绰总不会有坏处,余下的一万两,用来置办上好的头面、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她是特别务实的那种人,置办的除了布料,大多还是转手就能换成银子的物件儿。

不料,跟父子两个报账的时候,他们不满意,直说这样可不好,一堆金银玉器,跟商贾嫁女儿似的,俗。

气得她。

父子两个便又开了自己的库房,把压箱底的好些名贵摆件儿、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取出来,分别按照姐妹两个擅长的、热衷的分了分,命管家妥当地放入箱笼。

等碧君快出嫁的时候,廖大太太才回过味儿来:这父子俩,是瞒着她赚了多少银钱、置办了多少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儿?她以前可是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多私房钱和所谓文雅的东西。

到最终,碧君、怡君各自的嫁妆到底值多少银子,廖大太太算不出了——被父子俩折腾得都犯迷糊了,反正,只她经手的,就都过了两万两。

要是在一两年前,她一准儿会觉得肉疼,现在就无所谓了。横竖这又不是她自己的家,他们又是一番好心,怕姐妹两个被人看轻,往后,不论是面子里子,两个亲家都挑不出错。

当然,父子两个败家一样筹备出的嫁妆,她并没跟外人说过,有人问起,只应一句随大流,绝不会少,也不会太多。这样的话,来日娶儿媳妇的时候,那边不会为筹备嫁妆的事顾虑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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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衙之后,程询回府换了身家常穿戴,知会过二舅、母亲,带上几色礼品,去了唐府。

二月里,唐夫人生下唐家次子修征,眼下,修征已经七个来月,正是可爱的时候。

比起修衡,修征从一降生就跟寻常的小孩子一样,哭、笑、小脾气全有,给唐栩和唐夫人增添了很多为人/父母的喜乐。

程询得空就会去唐府,看看做了哥哥的修衡。

修衡对新添的弟弟诸多不满,“他总哭嗳,一哭就没完。”一次,鼓着小腮帮跟他抱怨,“我不喜欢他。好吵的,烦。”

程询忍着笑意,说小孩子都是这样。前世他听说过,这孩子从小就不愿意跟弟弟一起玩儿,在沙场扬名天下、班师回京之后,三个弟弟敬他也怕他,看见他犹如老鼠见了猫。

“我不喜欢小孩儿。”修衡抿了抿粉嫩的唇,认真地说,“但是,他们高兴的时候,也挺好玩儿的。”

程询笑得不轻。两岁多的一个孩童,说这样的话,小大人的谱自是摆足了的。

修衡又慢悠悠地告诉他:“那几本图谱,我都记住了,爹爹考不住我。”

“怎么这么聪明?”程询贴了贴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由衷地夸奖。

修衡抿嘴笑了,“好简单的。爹爹说,明年,我虚岁四岁,给我请先生,让我读书。”

“愿意么?”

“嗯!”修衡用力点头,“愿意。识字看书,好有趣的,比二弟有趣好多好多。他总是哭唧唧的…”

程询再度笑出来,拍拍他的小脑瓜,“混小子。”

“叔父,我跟你说的,不要告诉爹爹,好吗?”修衡搂着程询的脖子,“跟爹爹说过一回,他很不高兴嗳。”他歪了歪头,漂亮至极的大眼睛忽闪一下,“奇怪,我又没撒谎。”

程询哈哈地笑起来,之后道:“放心,我不会跟你爹爹说这些。”

修衡笑着亲了亲程询的面颊,绽出悦目至极的笑靥,纯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