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像是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宝石。不,不是像,他本来就是无双的珍宝。

今日,一如以往,修衡听说程叔父来了,立刻来到外院,小脸儿上喜气洋洋的,问道:“叔父,过一阵,你要娶新娘子了,是吗?”

“是。”程询笑着把他抱起来,安置在膝上。

“我要唤她婶婶,对吗?”修衡又问,各种辈分要怎么排、怎么称呼,他已经缠着母亲问清楚了。

“对。”

修衡难得的好奇心发作,“婶婶好看吗?”

唐栩笑着轻咳一声,“你怎么没完没了的?”这孩子的这种问题,换了谁都不好答话。

修衡却自顾自地做出结论:“一定很好看的,比叔父还要好看。”

唐栩失笑,心说真是难得,这小子也会因为太高兴,说出这种有点儿不伦不类的话。

程询则没想那么多,只是打心底憧憬着,怡君也会像自己一样喜欢修衡。一定会的。

修衡仰着小脸儿,再次对程询发问:“等婶婶和你成亲了,我可以去看她吗?”

“当然可以。”唐栩先一步道,“到时候,我得空就带你去找程叔父,让你给程家婶婶请安。”这一年,他隔三差五地去程府找程询,说说话,谈论一些庙堂上的事,交情是越来越深。

“好啊,好啊。”修衡拍着小胖手,眉飞色舞的,“谢谢爹爹!”

唐栩笑意更浓。这人与人之间的缘法,真是玄妙,难得自己这个异于常人的长子,这样喜欢奇才程询,更难得的是,程询也是打心底的喜欢、宠爱着修衡。

程询和父子两个一起用过饭,叙谈多时,到修衡在软榻上睡熟之后,告辞回府。

唐栩送他到了马车前,从小厮手里接过一个狭长的锦盒,“一把古扇,扇面儿不及你的字画,只胜在年月久远。这是我私底下送你的贺礼,明面儿上的随礼,只能从俗。”

“古扇?未免太贵重了些。”程询开玩笑,“回头修征的周岁礼,我可少不得要头疼了。”

唐栩笑出来,“把你的字或画赏他便是了。过两年要是可行,收修衡做个小徒弟吧?让他给你磕几个,正儿八经地拜个师——这混小子,我瞧着我是管教不了,你倒是不在话下。”

“磕几个啊?”程询笑容爽朗,拍拍唐栩的肩,“只要你们愿意,我自然乐得收个这样的学生,偶尔给他布置些功课的时间总是有的。拳脚功夫,你就得另请高人了,那是我管不了也不在行的。”

唐栩满目欣喜,“说定了?”

“可不就说定了,到时候你反悔都不行。”程询抬手。

唐栩立时与他击掌。

回到府中,程夫人在他的书房等他。

“您怎么…”程询转头,透过半开的窗望了望外面的夜色,“这个时辰了,早该歇下了才是。”

“不是总没工夫跟你说说话么?”程夫人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一直这么忙忙叨叨的,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有时候,真是想念你做官之前的日子。”

“瞧瞧,又颠三倒四了。”程询笑着走到母亲跟前,“没考取功名之前,您总是盼着如今的光景,到如今了,又怪我没时间陪您——娘,到底怎么才好?您给句准话成么?”

“给我老老实实坐下。”程夫人拍拍他的手,无奈地笑了,“又绕着弯儿地说我不知足呢,跟你舅舅一个样子。”

程询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在母亲跟前落座。

“廖大小姐就要出嫁,你和怡君成亲的日子也不远了。”程夫人道,“休沐的时候,别忘了去静香园看看,好生布置妥当。别粗枝大叶的,等怡君嫁过来之后,看哪儿都不顺眼的话,看我怎么修理你。”就要成为一家人了,她提起怡君,便亲昵地直呼其名。

“嗯,记住了。”程询从程安手里接过热茶,送到母亲手里。

“再就是你那个爹。”程夫人皱了皱眉,“依你看,等你成亲的时候,他不会出幺蛾子吧?挺久没见他了,我有点儿担心。”

程询差点儿就笑出来,“不会。说起来到底是皇上赐婚,谁都不敢出幺蛾子。”

程夫人神色一缓,“你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那次,程清远在长子的书房院中晕倒了,告病躺了两日,之后照常度日,内宅却是不肯回了。她喜闻乐见,林姨娘却是出尽花样地要他去房里,他一概不搭理。

由不得她不怀疑,那厮与长子起了重大的冲突,这样的沉默,意味的可能就是在憋坏主意。

阿询说没事,那定是能断定不会出意外,或是早有防备。如此,她就真能放心了。

喝了一口茶,程夫人说起怡君:“人们闲谈的时候,跟我说,廖大太太让怡君做针线绣活的时候居多。怡君要是学出个门道,等到嫁过来,知道我这做婆婆的根本不会…”她很烦恼,“那就太丢脸了吧?”

“会穿会用不就得了?”程询笑道,“放心,知道您不善女工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打紧的,会过日子最重要。”

“没正形。”程夫人笑嗔道,“我是真怕怡君到时候觉着奇怪——我年少时的风气,又不似近些年。”

“您是做婆婆的,怕什么啊?”程询继续开解,“真没听说过您这样儿的,居然怕儿媳妇笑话。”

“做婆婆就有理啊?”程夫人扬了扬眉,又皱了皱鼻子,“赶上了这么个辈分而已。”

程询笑不可支,“得了,您想让我笑得岔气儿是吧?”说着话,坐到母亲座椅一侧的扶手上,用力搂了搂她,“她不是那样的人,我跟您担保。”

“那就成。”程夫人见他语气真挚,很快释然,“得空再去见见怡君,跟她说说静香园的布局,再说说你是怎么布置的,她要是不喜欢,你就跟她讨个章程,让她做主。这是心里话,我当初嫁过来的时候,真是瞧着哪儿都不顺眼,憋闷了好些日子——住处要是不舒心,挺让人膈应的,我可是明白那个滋味儿。”

“差不到哪儿去,我跟她好些喜好大抵相同。”程询当然不能说,眼下的情形就是跟怡君商议之后的结果,“娘,您怎么这么好啊?好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是心里话。

“鬼小子。”程夫人笑起来,“该不是在唐府喝了好些蜂蜜吧?这话甜的,都不像是你说的。”

程询顺势点头,“嗯,我跟修衡学的。”

“说起来,得空了,把那小人精带来家里,让我跟他好好儿聚聚吧?我不好平白无故去唐府,唐家二少爷还小,唐夫人正是带孩子的时候,我除了洗三、满月、周岁这些日子,别的时候去不合适。上回去,看着修衡了,哎呀,那小模样…”她眉开眼笑的,“跟你小时候有得一比,太好看了,我一瞧就喜欢。只是可惜,没机会抱抱他,说话就更不用想了,没腾出空来。”

程询应道:“那孩子聪明绝顶,您得把他当做起码四五岁的小孩儿来看。”

“是吗?”程夫人更为欢喜,“那好说,等你成亲之后,就邀唐侯爷带着修衡过来,我和怡君陪着修衡下棋总行吧?”

“行啊。”程询和声道,“唐侯爷也说了,到时候带着修衡来串门。”

“那好。”程夫人拍拍他的手,“我且准备着,不让修衡过来之后觉着无趣才好。”

这日子,真是要多舒心就有多舒心。程询满足地轻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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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二,碧君如期出嫁。

家中的喧嚣过去之后,怡君心里空的厉害,转到姐姐住的小院儿,看着一事一物,心里特别难受,强忍着才没落泪。

翌日一早,怡君去给母亲请安的时候,有点儿打蔫儿。

廖大太太看起来一如以往,照常说了几句话,让怡君和自己一起用饭。吃饭的时候,却是猝不及防地落了泪。

“娘…”怡君有些不知所措。

廖大太太有些慌乱地擦着泪,哽咽道:“一个一个,长大了,懂事了,也要嫁了…”她抚了抚怡君的脸,“你姐姐,我就不说了,等到你嫁出去之后,得空就回来看看我,知道么?”

“知道。”怡君立时红了眼眶,“娘,不哭。”

“不哭,不哭。”廖大太太拭去脸上的泪,“我就盼着你过得好,毕竟,比起你姐姐,你的处境要辛苦一些,长媳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我会尽力的。”怡君由衷地道,“哪有平白得来的福气,我明白。”

“明白就好。”廖大太太竭力抿出笑容,把水晶虾饺端到小女儿跟前,“吃饭吧,多吃些。”

“好。”怡君这样应着,却没动筷子,迟疑片刻,道,“昨日姐姐跟我说,很后悔没能好好儿孝顺您,我,也是这么想。娘,别怪我们。”

廖大太太的眼泪又涌出来,“傻孩子,两个都傻乎乎的。日后有事没事的,顾及着娘家一些,把日子过好最要紧。”

怡君认真保证:“我们会的,一定会给您和爹爹争气。”

“这孩子…”那样动听的言语,在今日听来,欣喜之余,愁肠百结。廖大太太给她夹了一只虾饺,“闭嘴,不准说话了。好好儿吃饭。”她并不擅长和女儿交心。

怡君抿出微笑,用力点头。

之后的小一个来月,怡君如常度日,在母亲的吩咐下,开始给自己做一些衣物。

除了三朝回门,蒋国焘特地陪碧君回来过两次,廖大太太分外愉悦,私底下却不免数落碧君:“刚嫁出去,就总回娘家,算是怎么回事?哦,嫁出去了,我提点过你的话,你就能当耳旁风了,是吧?”

碧君弱弱地道:“这不是…想您么?也不是我张罗着回来的。”

廖大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好笑,“不管谁张罗,妥不妥当的,你自己不会斟酌啊?这还用我或是你姑母提醒么?”

“…我记住了。”碧君小声道,“我不同意,可是…他都安排好了,我还能赖着不回来不成?”

“…”廖大太太哽了一下,由衷地笑起来,“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

碧君也随之笑了。

时光犹如手中沙,从容流逝。

因着程夫人的意思,程询过来见过怡君一次,与她一同走在廖家后花园,一面赏看秋日景致,一面闲闲地说话。

有小厮送来刚从果园摘下来的苹果、葡萄,廖大太太挑选出一些,命丫鬟洗净了,亲自送到后花园。远远望去,见程询和怡君站在竹林边,言笑晏晏。

那是一幅过于生动、喜人的画面。

廖大太太凝望片刻,笑一笑,吩咐红翡把水果送过去,自己则转身,笑吟吟地回了内宅。

怡君与程询的婚期,如约而至。

一整日,怡君都有些恍惚:这就到了出嫁的日子,心里却没有真实的感觉。好似在看着自己经历一场繁盛、冗长的梦境。

很奇怪,却是实情。重大的喜事降临时,她总是变成这个状态。

虽然恍惚,拜别双亲时,她满心都涌动着酸楚的涟漪,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以为自己不会这样的,但到了这种时候,前所未有的离愁浮上心头。

感受到父母、哥哥的疼爱不久,还没给予多少回报,便要出嫁离开。

日后,便是另一个身份了。

泪眼模糊中,怡君被送上花轿,锣鼓喧天之下,花轿启程,去往程府。

第52章 连枝理

052 连枝理(二)

今日,黎兆先、唐栩、舒明达、宁博堂、杨汀州等八个人,既是男方的座上宾,又是傧相,陪着程询迎亲,还要帮忙应承宾客。

宁博堂、杨汀州这种人,与程询的来往,是因姜道成而起。程询和老爷子如今算是忘年交,他们这种曾经或继续在程府求学的人,逢这等喜事,自然愿意出一份力。

黎兆先有些没正形,抽空跟唐栩说:“等到喜宴开始,我就撂挑子不干了,敞开了跟新郎官儿喝酒。”

唐栩就笑,说他程知行真是交友不慎,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不着调的?

“反正他能喝,怕什么。”黎兆先道,“你家修衡呢?今日来不来喝喜酒?”

“不肯来。”唐栩笑道,“最受不了热闹的场合,上回修征的满月酒,烦的什么似的。早就跟他程叔父说好了,等成亲之后,再跟我过来,看看他的程家婶婶。”

黎兆先笑意更浓,“数他别扭。”

唐栩颔首,过一会儿又提醒,“可别忘了,你还没成亲呢。不怕新郎官儿来日跟你找补,你就起哄劝酒。”

黎兆先又笑,“这还真是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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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挺长一段日子,程清远都觉得,程询娶妻根本就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儿。人是程询自己看中的,后来皇帝又吃撑了似的下了一道赐婚旨,亲事便成了定局,再没转圜的余地。

方方面面的,苏润、程夫人自会妥善安排,程询想到什么,便直接吩咐管家。

到近日,在别处的族人、亲戚远道而来,他就不能再置身事外,总要出面应承。

他的大舅兄苏涣也专门请了半个月的假,带着妻儿、儿媳妇过来,住在苏家早些年在京置办的别院。

苏涣跟苏润一个德行,把程询当亲儿子似的,这几日,每日晚间,舅甥三个都在一起用饭、饮酒、促膝长谈。

程夫人更不消说,都快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至于程询,在翰林院行走这几个月,混得是谁都可见的不错。平时并不急着表现自己,慢条斯理地处理手边的事,优哉游哉的,同僚遇到难处了,求到他头上,便会出手帮衬。这回成亲,居然请到了二十天的假,足见人缘儿不错。

相比之下,厉骞就差了些火候,公务上显得有些急躁,被同僚诟病的事情也出过两次。可这些,都是小事,真要倒霉的事还在后头。

程询出手整治凌婉儿、冯仁宇、厉骞的日子,就快到了。程清远心有预感,却束手无策:他这一段,拆了东墙补西墙一般地处理那些陈年旧账。很难,着实累得不轻。

每每疲惫、烦躁至极的时候,就恨不得把程询吊起来打个半死。但是,那只能想想,做不到。那孽障进入官场的日子越久,就越难对付。

听说了那些傧相之后,程清远心里五味杂陈:文武皆有,都是后起之秀,也都是他死活看不上、来往全无益处的人。

明里暗里都让他不痛快的逆子。

心里再烦躁,在这样阖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日子里,他也得扯出得体的笑容,接受众人的道贺。

新人迎进门,来到喜堂,拜天地、高堂,对拜之后,礼成,被送入洞房。

程清远莫名觉得,长媳怕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以程询那个德行,看中的必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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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的大红盖头,被人轻轻挑下。怡君的睫毛轻轻忽闪一下,程询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头戴乌纱帽,穿着大红色圆领吉服,肩上披红,腰束革带,仍旧是挺拔如松、俊美无俦,眸子像两颗黑宝石,熠熠生辉。

程询含笑凝视着她。这一刻,欢声笑语变得遥远,眼中、心上,只有面前的她。

她戴着饰有珍珠牡丹、翠云、珠花、嵌宝金簪的凤冠,耳上有金镶珠宝坠子,穿着大红色通袖袍。

累累珠光、艳艳喜色,衬得她的小脸儿更加白皙,眉眼更为漆黑。那明艳的样貌,与服饰相得益彰,极美,高雅之外,多了一份雍容。

她似笑非笑,与他对视的几息间,目光有些恍惚。

这是他深爱的新娘。

终于,结为夫妻,共度余生。

喜娘笑吟吟地请程询为怡君簪花。

程夫人早就跟程询细讲过这些,他都记在了心里。此时颔首一笑,手势从容地为怡君簪花。手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对她一笑。

那笑容温柔之至,有着切实的安抚的力量。

没来由的,怡君完全回过神来,不再恍惚,不再酸楚,喜悦袭上心头。

今日起,他是她的夫君。未来的路,携手同行。

礼毕,程询和声对怡君说:“我去应承宾客。”

怡君微笑,点一点头。今日,她过得不轻松,可比起他,那点儿辛苦就不值一提了。

程询一笑,转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