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才想起来,两个少年都曾进宫做过御前侍卫,却都不是能当差的料,没多久被罢免差事,就说这样也挺好,你要是能把两个人管教出来,朱家、顾家也不至于毁在他们手里。

蔚滨领命,之后便提点了舒明达几句,舒明达又吩咐谢正,不要手软。

从那之后,朱鸿、顾景年平日被谢正软硬兼施地调/教着,一度恨不得哭天抢地,但是,熬得日子久了,也就认头了。再说,不管怎样,在锦衣卫的见闻都不同于别处,一来二去的,竟真的喜欢上了这差事。可也有自知之明:不是习武之人,没有好身手,在锦衣卫注定是一段岁月的事,这辈子长期的饭碗,还不知道在哪儿。

上一次,他们见到凌婉儿,她强撑了几天,之后整个人垮下来,濒临崩溃。是以,有问必答,有的没的全说、全认。

那时朱鸿就说:“这人还是不成,骨头软,心性不坚定。”

顾景年斜了他一眼,“做贼心虚罢了。别看不起人了,换了你跟我,照样儿是这德行。”

惹得朱鸿跟他争辩许久。

随后,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整理出供词,让凌婉儿签字画押,转头请舒明达过目——凌婉儿招认的事情,大多是与他们不相干的,拿回家给自己爹看的话,除了挨一通骂,落不着别的——换谁看了也会想,他们得是有多眼瞎啊,结交过那样一个女子。

舒明达看完,索性一事不烦二主,让他们继续着手去办。也是看得出,两个人很迫切地想把凌婉儿收拾掉,就此落个清净。

朱鸿、顾景年针对凌婉儿与冯仁宇之间的来往拟出章程,问舒明达是否可行。

舒明达挺满意的,叮嘱几句,并且拨了两个人给他们。

近几个月,朱鸿和顾景年又找过凌婉儿两次,都是全然照搬上次的刑罚。

凌婉儿怎么可能受得住,在他们说出全部打算的时候,忙不迭答应下来。凌家的人去白云庵探望的时候,见她瘦弱不堪、形容憔悴,问缘故,她都守口如瓶,只说是身子骨不好,平日病痛不断。真是吓怕了、受够了。

白云庵住持那边呢,先后受了程询的人和锦衣卫的警告,晓得若继续照着次辅的意思行事,自己便会成为佛门中的败类,不但自己身败名裂,且会连累整个白云庵,自是唯命是从。

冯仁宇也去过白云庵几次,起初厉骞作陪,后来便与主持递了话,转头告诉冯仁宇,日后只管单独前去。

冯仁宇见凌婉儿日益憔悴下去,所思所想与她亲人相同,她给的答复也完全相同。他便不时派人给她送一些上好的补品过去。

之所以这样待凌婉儿,一来是他迷恋凌婉儿的样貌,二来是身边有一个通房,是她给他物色的。那名通房最得他喜欢,又常吹枕边风,让他搭救凌婉儿,他自然愈发上心。

九月初,冯仁宇再去白云庵的时候,与凌婉儿约定:九月十六,他带她离开庵堂。选这一日,是因当天次辅家中娶长媳,定是热闹非凡,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前去道贺,那几个让她遁入空门的人,更没有不去的道理。

凌婉儿是在白云庵修行,并不是被关在那里,要走出去并不难。

冯仁宇是觉得,带她离开京城,安顿下来易如反掌,之后只要她及时给家中传信,得到凌家的允许,这事情就会被淡化为微不足道的小事。白云庵那边,虽说是不见了一个人,但凌家一定会好生打点,也不会声张。

要说顾虑,不过是程询、黎兆先、舒明达,但是他想,那三个都是京城响当当的人物,一定没空注意已经微不足道的凌婉儿。就算注意到也没事,厉骞自会帮忙善后——若是没有厉骞上门找他去廖家提亲,没言之凿凿地说有朝堂重臣会帮衬,便不会有后来的事,他也不敢笃定这打算。

便如此,他带着凌婉儿离开了,被锦衣卫拦下马车的时候,满脸惊诧,更让他惊诧的事情在后头:

凌婉儿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面上多了两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汩汩沁出。一见到锦衣卫,她便跪倒在地,哭泣着喊“救命”。

锦衣卫问她怎么回事。

凌婉儿说,自己是被冯仁宇骗出庵堂的,发觉不对时,已被强行带上马车。她一路哀求,他却如何都不肯放她回去,一味说要她还俗,日后做他的妾。她除了自毁容貌以证清白,别无他法。

冯仁宇险些当场气晕过去。

锦衣卫当即把二人带回锦衣卫所,因着凌婉儿一口咬定先前的说法,冯仁宇百般开脱而不能如愿,态度强势地要见厉骞,说厉骞自会为他证明清白无辜。

锦衣卫才不理他,直接动刑。

几道刑罚下来,冯仁宇把所知的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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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禄将昨夜经过原原本本讲述完毕,又道:“舒大人已派人来传话,一早便去了翰林院,请厉大人到锦衣卫所走一趟。”

程询颔首一笑。

程禄只有一点担心,“大少爷,您说,厉大人会不会把老爷招出来?”

“怎么会?”程询笑意更浓,“他又不傻,这种时候拖次辅下水,下场只有更惨。”

程禄放下心来,又变得喜气洋洋的,“这样的话,您就只管等着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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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到静香园的下人,都是二等丫鬟、小丫鬟,再就是几个粗使的婆子。出嫁的人大多会带上贴身服侍自己的人,程夫人便有意空出了大丫鬟、管事妈妈的位置。

怡君见了见房里的二等丫鬟、小丫鬟,把吴妈妈、夏荷、款冬、春柳正式引见给她们,顺道安排了差事:吴妈妈做管事妈妈,夏荷等三个是大丫鬟。末了让吴妈妈打赏。

丫鬟们欢天喜地地领赏,又逐一上前说了几句吉祥话,告退出门。

吴妈妈带着三名大丫鬟,有条不紊地打开箱笼,取出里面的东西,或是上账入库,或是安置到房里。

静香园是四进的院落,第一进是倒座房,第二进用来料理家事的敞厅,第三进是程询和怡君常住的正屋,第四进是待客的花厅,最后方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怡君信步游走,从正屋到耳房、厢房,一间一间看过去。

正屋用槅扇代替划分房间的砖墙,除了厅堂,都掐成里外间。南北向的槅扇有大大小小的格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花瓶、摆件儿,如此,省了博古架、多宝阁这种家什;东西向的槅扇镶嵌着白色琉璃,光线可没有阻碍地映照到里间。

东耳房是程询和她共用的小书房,三间打通,与他在外院的书房布置大同小异。他喜欢的书籍,特地命人打造的两张大画案,已经全部搬过来。

西耳房其中一间是茶水房,余下两间是洗漱盥洗之处。

怡君站在廊间,望着廊下的花圃、院中开得正好的秋海棠,片刻恍惚。

这里便是自己日后的家,含着喜悦的憧憬、带着怅惘的对娘家的想念,齐齐涌上心头,让她说不清是何滋味。

犹豫片刻,她走进小书房。

程询特地给她空出了一个书架和一个书柜,让她慢慢的填满。这倒是容易,父亲跟她说过,等她嫁人之后,便让哥哥抽空把她的书陆陆续续送来。和之前姐姐的情形一样。

程询的书架、书柜、画案、书桌在东侧,她走过去,站在被书籍填满的书架前,敛目细看。

这人涉猎真广,正统学问、偏门学问的著作都搜罗了不少。他那个脑子,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怡君暗暗称奇。她时不时取出一本,翻阅一番,感兴趣的就记下书名和所在的位置,看不来的就有些沮丧地放回去。

这期间,她不免想着,他平时恐怕不会有无聊、孤单的时候——值得研究的学问这么多,只要不是心情奇差,随便挑一样就能消磨大半日。

奇才有时候也挺讨厌的——让她羡慕得什么似的。

正捧着一本书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形被人一带,落入了温暖的怀抱。

“嗳…”她意外之下,轻呼一声,随即就抱怨,“怎么偷偷摸摸地就进来了?”

程询失笑,“明明是你走神太厉害。”

“什么时辰了?”怡君把书放回书架,转身面对着他。

“刚到巳时。”程询说,“这么快就安排好了?”问的是院子里的事。

“是啊。”怡君环顾左右,见夏荷已不知去向,便知是他将人遣了,也就放松下来,笑盈盈地搂住他,“你呢?忙完了?”

“嗯。跟二舅说了会儿话,把阿初安排到了回事处。”他主动说起在外院的部分事宜,低头啄了啄她的唇,“你瞧着还行么?”

“回事处啊?”那在外院是一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他这样安排阿初,她有些感动,又有些担心,“我没想到,但是这样的话,会不会有人说你的闲话?还有…”要说到程夫人,她得改换称谓,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娘会不会不高兴啊?”

“不会。”程询笑说,“娘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你嫁给我,她少不得担心你被我连累得遇到是非。我这算是提前贿赂你——娘一定会这么想。”

“…”怡君哭笑不得,“真的假的啊?”

“真的。”程询道,“安排之前,我让程禄去跟娘说了,娘说好,就该这样。”

“你们都这么好。”怡君拧巴的表情化为由衷的笑容。

“这才知道?”程询笑起来,“去跟娘说说话?午间肯定是要一家人一起用饭,下午你再抽空歇会儿。”父亲的做派,他还是了解的,在这样的日子,父亲肯定不会做出让儿媳妇面上无光的事儿。

“嗯!”

程夫人见小夫妻两个提前过来,很是欢喜,礼毕后,就对程询说:“你去我的库房,看看我那些不知真伪的字画,把赝品挑出来——我要跟怡君说说话,怕你在一旁打岔。”

程询没绷住,笑了,“您倒是早说啊,早知道我就不跟着过来了。”

怡君也忍不住笑了。

“快去。”程夫人笑着摆一摆手。

红翡笑着上前对程询道:“大少爷,请随奴婢来。”

二人一前一后出门。

程夫人拍拍身侧的位置,对怡君招一招手,“过来坐。”

怡君欠一欠身,走过去,坐到婆婆身侧。

程夫人问道:“住得还习惯么?我总是担心阿询粗枝大叶的,布置得不合你心意。”

“没有,很好。”怡君忙道,“刚刚四处看了看,都很雅致。真的,您放心。”

“反正别委屈自己,觉着哪儿不舒坦,就让下人照着你的心思来。”程夫人道,“下午还要认亲,你又有的辛苦了,用过午膳,可千万要睡个午觉,歇一歇。”

认亲只能安排在下午:在京的亲戚中的男子,大多数是有官职在身,总不能为了认亲单请一日的假,只能做到申时前后到来。

“我会的。”怡君感激的一笑,“您也是,得空就歇息一会儿。这两日,您比谁都辛苦。”她知道,迎来送往、应承宾客特别耗心力。

程夫人听了,心里老大宽慰,“你这孩子,恁的体贴、懂事。”

怡君抿唇一笑,想一想,说起认亲的事,把自己备下的见面礼大略的报给婆婆听,末了道:“娘家尽量打听过了,心里却一直拿不准会不会出错。”见面礼是照着她和父亲的意思准备的,尽量是投其所好,至于她学会的针线相关的物件儿,一样都没有,便是母亲也觉得,用针线做见面礼兴许会落得个费时费力不讨好的结果,能免则免。

程夫人一直认真聆听,听完由衷地笑起来,“你就放心吧。退一万步讲,便是敷衍了事,也没谁敢说什么——他们也早晚会有这一天,便是只担心我们事后找补,也不敢说别的。更何况,难得你和亲家花费心思,准备得这样周全。”

怡君莞尔,对认亲一事的担心也就散去。

婆媳两个絮絮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程清远、程译、程谨先后回来。

去程夫人库房的程询倒落在了最后,进门见礼之后,便对程夫人摊开沾了些灰尘的手。

程夫人失笑,命下人备水,让他去简单的洗漱一下。

红翡走到程夫人跟前,微声言语几句。

结果其实不大好,程询找出了三幅赝品,但是程夫人一点儿都不在意。眼前的好,哪里还能让她在意以往的不快。

唤人传饭之前,程夫人问过怡君的意思,命人去请了苏润过来。

苏润过来之后,怡君上前行礼请安,他略一打量,便笑意更浓,将拿在手里的一个大红描金锦匣递给她身侧的夏荷,“认亲时的见面礼原本备了两件,这会儿取出一样,先给你和阿询道贺。”

他也和婆婆一样,唤程询为阿询,定是很亲近的人了。怡君由衷地恭敬道谢。

苏润则与妹妹相视一笑。外甥选的是这样气度高华的女子,他愈发放心了。

席间,程清远的心情其实不大好,只是,除了程询,没人察觉到。

程清远已经听说了厉骞的事,非常的不快。

他一直在猜想,程询会用怎样的手段对付厉骞,但从没想过今日这情形。等待的时间越长,他就越笃定,程询会在翰林院对厉骞下手,所以一再命人告诫厉骞谨言慎行,哪成想,算来算去,等来的是颠覆那一场暗中发生的风波的开端。

这是程询办的事儿么?不像。根本就不是程询能做出来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此,饭后,唤程询:“随我去书房,有话跟你说。”

程询说好。

到了书房,程清远开门见山,道出心中疑惑,末了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变成了我这样的人。”

程询淡淡地道:“我只是照猫画成了虎。你能利用那些人做手脚,我就不能?”

程清远想了一会儿,悠然一笑,“好,很好。但是,照着虎画,又能画成什么呢?”顿一顿,道,“没别的事了,你去忙吧。”

程询打量着父亲的神色,起身离开的时候,不免生出疑心:父亲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整治他的招数?是什么呢?

他得仔细想想。

第55章 百宜娇

055 百宜娇(三)

认亲的时候,气氛热闹欢快。

在整个家族里,程府这一枝到了程清远这一辈,只他一个独子,有六个堂兄弟,今日都带着家小过来了,分量排在其次的,是苏家人。

杨夫人和监察御史夫人是媒人,也被请过来,帮怡君引见。

生平第一次,怡君在一日之间没完没了地给长辈行礼、和平辈见礼。

男子都是很爽快的做派,逐一给了怡君见面礼、收了回礼之后,便去了花厅东面入席,坐在一起谈笑,好几个都说昨日的喜酒没喝好,今日要跟程询找补一番。程询说行啊,跟我找补吧,等你们办喜事的时候,看我怎么灌新郎官儿。隔着一道帘子,笑语声不时传到女眷耳里。

女眷们都笑盈盈地打量着怡君,想着她与程询站在一处时的悦目,连连夸赞,又说程夫人实在有福气。程夫人就笑说,可不是么,这话真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惹得人们都笑起来。

类似的话听得太多,饶是怡君,也微红了脸,落在人们眼里,却是面若桃花,愈发的好看。

正如程夫人与怡君说过的,说起来最近的这些亲戚,在外地的居多,没可能总走动,在京城的,大概是觉着次辅的门槛儿太高,若无要事,也不主动登门。是以,程夫人说走个过场就行,能否记住都无所谓。是怕儿媳妇有压力。

怡君全不需担心这些,不论怎样的人,看一眼、说两句话,便再不会忘。

礼毕后,女眷们入席,小厮、丫鬟捧着精致的菜肴鱼贯而入。

席间,几位夫人喝了些酒,话题不离程询。

苏家大夫人笑道:“阿询小时候,好看的不得了,只一点,个子长得慢,比同岁的孩子矮不少。那会儿我和我家老爷还总担心呢。”

“可不就是。”程夫人也笑起来,“有两年,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给你们写信总絮叨这事儿。你们跟着担心,我二哥却嫌烦,回信说你就没完没了地絮叨吧,就只冲这一点,你家孩子也长不高了。气得我。”

一桌人都笑起来。苏大夫人道,“二叔说话就是那样,其实心里也担心。那回阿询跟着你回娘家,他看阿询的个子比他还高,高兴得什么似的,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孩子就是十全十美的料,我家老爷就瞪他,说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这种话?只记得你比谁都乌鸦嘴。”

程夫人笑得不轻。

常年随夫君在外地的程四夫人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是这样想,我们这些年却是看到那孩子就嫉妒,回到家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就怎么都不顺眼——比什么都比不过,简直觉着这日子没法儿过了。”说着自己先笑起来,望一眼怡君,问程夫人,“眼下仍是这么想。说说吧,这么出众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你的儿媳妇?”

程夫人笑着抿了一口酒,道:“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没过两日就去廖家,说了有心结亲的事儿,随后又请了媒人说项。”

杨夫人把话接过去,“还说呢,这人当时的样子,根本就是生怕别家把那孩子抢走,平时那么有分寸的一个人,跟我说了大半晌车轱辘话。我那会儿就想啊,她这样子,相中的人定是万里挑一的,我膝下的儿子怎么就都早早成亲了?——真该晚一些,跟她争一争。”

一桌人齐声笑起来。程夫人拍一下杨夫人的手臂,“居然起过这种心思?你可真好意思啊。实话跟你说,我就是看你的儿子都成亲了才去请你帮忙的。”

“瞧瞧,那么敦厚一个人,这次恁的精刮。”杨夫人也亲昵地拍了程夫人的手臂一下,“给你家做媒人倒是容易,你家二公子的婚事要是用得着我,到时知会一声便是。”

监察御史夫人笑着附和,“是啊,还有我,到时再穿一双媒人鞋。”

程夫人爽快点头,“成啊,到时候真就还得请你们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