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君抿唇一笑,恭敬称是。意识到了什么,却是不便流于表面。

程夫人则惊喜地问:“您这样说…是不是娶儿媳妇的日子不远了?”

“不远了,下个月中旬就操办婚事。”太妃笑道,“昨日说定了,我听了,这身上的不痛快,立刻少了大半。”

程夫人和怡君忙笑着道贺。

黎王府与徐家这门亲事,正如徐夫人料想的那样,徐家老爷身子骨不好,又听说了黎王府的情形,便多了一份体恤,近来推心置腹地与徐岩说了说体己话。

徐岩明白了父母的寄望,自是没什么话好说了,允诺自己会听从家里的安排。由此,徐家昨日便请媒人给了黎王府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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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骞、凌婉儿、冯仁宇之事,在今日有了着落。

锦衣卫从来没有休沐的日子,只要皇帝召见,就要即刻进宫。皇帝对这件事还是比较在意的,看过案卷,听完原委,这两日都有些气儿不顺。

反复斟酌之后,皇帝给出发落:凌家教女无方,罚俸三年;冯仁宇一介书生,竟因色心做出那等荒唐事,就此逐出京城,再不可下场应试;厉骞身为金科榜眼,竟掺和到这种是非之中,委实叫人震惊,官职罢免,其余惩戒与冯仁宇相同。

——程清远闻讯之后,原本是觉得没什么,也是合情合理。要命的是,刘允奉旨来到程府,磨烦一大堆之后,似笑非笑地说:“皇上昨日听说,厉骞曾与次辅来往过,问过锦衣卫,果然如此。皇上说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不会彻查,免得上上下下都一样,当爹的灰头土脸,当儿子的也跟着老子丢人现眼。”

“…”一时间,程清远哽住了,不知道如何答对才好。心里只是不明白:皇上听谁说的他与厉骞走动过?

刘允却继续道:“昨日,皇上还收了一位重臣面呈的两道折子,分量可是不轻,让您往后悠着点儿。等会儿咱家还要去首辅家中,这些事,都要跟他老人家念叨念叨,让他往后也悠着点儿。”

“…”悠着点儿?这都什么词儿啊?是久居深宫的帝王和御前大太监该用的?——程清远要在腹诽完这些之后,才心头一震。

第59章 百宜娇

(七)

临近正午,唐栩回到府中。趁着今日清闲,他得料理唐林那档子事。

唐夫人正在给次子做衣服,修衡则正专心致志地解九连环,对于其中技巧,他已经驾轻就熟,是以,能够一心二用,跟母亲说话。

“娘亲给我做过衣服吗?”他问。

“当然做过。”唐夫人柔声道,“你现在穿的衣服、鞋袜,就都是娘亲给你做的。”

“哦。”修衡放下九连环,小心翼翼地探出小身子,看了看放在踏板上的虎头鞋,小声咕哝一句,“不好看。”

“…”唐夫人不知该哭该笑,“你怎么这么难应付?合着我是费力不讨好啊?”

“就是不好看啊。”修衡回身坐好,“没二弟的好看。”

“说的跟真的似的。”好像他能看出针线活好坏的样子。可是…难说,没准儿真能看出来。唐夫人就说,“那我过几日再给你做一双。”

修衡扁了扁嘴,“真的吗?”

“怎么会这么问?”唐夫人揉了揉他的小脸儿。

修衡拿起九连环,玩儿了一会儿才有点儿郁闷地说:“小馄饨又没给我放香菜。”

“那你怎么没说?”唐夫人生出歉意来。比起修衡,修征一方面是更可爱,另一方面则真的不好照顾,每日忙忙叨叨的,便总会忽略一些小事。

“…说了也没用啊。”修衡嘟了嘟嘴,“你又不肯记住。”

唐夫人唤来丫鬟,当着长子的面儿吩咐下去,丫鬟要走的时候,她又想起辣炒雪里蕻的事,忙出声唤住,一并交代下去。

修衡抿了嘴,开心地笑了。

“你啊。”唐夫人抚了抚他的背,“跟程家叔父、婶婶不是这么说话吧?”

“不会啊。”修衡说,“叔父不会忘记我说的话,他记性特别好。嗯,婶婶也会是这样的。”

“…”唐夫人笑出声来,“混小子,你这是绕着弯儿地说我记性不好呢吧?”

“没有呀。”修衡仰起头,“娘亲也很聪明,就是…嗯——”他眨了眨大眼睛,想不出合适的词儿,唇畔牵出甜美的笑,小眉头却皱起来,“不知道怎么说嗳。”

唐夫人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笑意更浓,“娘亲是有时候迷迷糊糊,有的事粗心大意。”

修衡频频点头,“是呢,是这样。”

“有什么法子?”唐夫人笑道,“我可从没想过,会生出你这样太聪明的孩子。”聪明、懂事得都有些吓人了。

这时候,母子两个听到唐栩进门、丫鬟行礼唤“侯爷”的话。待得他进门,修衡懒懒地唤了声“爹爹”。

唐栩刚要去里间看这个时辰一定在酣睡的次子,见长子这个样子,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捏了捏修衡的小耳朵,“你这是懒得搭理我,还是打蔫儿呢?”

“不是要去看二弟吗?”修衡继续鼓捣手里的九连环。

唐栩笑起来,“觉得我偏心?”

“没有呀。”修衡说,“你说过了,二弟还小。”

唐栩又问:“既然记得,怎么还给我脸色看?”

“…他小就有理了啊?”修衡闷了一会儿,咕哝了这么一句。

唐栩莞尔,“等二弟懂事了,这话你记得告诉他。”说着把长子抱起来,“混小子,爹爹这两天看你特别顺眼,今儿先抱抱你、哄哄你。”

唐夫人斜睇夫君一眼,又气又笑。

直到用过午膳,修衡去睡午觉了,唐栩才与妻子说了唐林的事:“等会儿我敲打他几句,你这一阵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门第…”说着就自行否定了,“算了,别给他张罗,要是好好儿的女孩子嫁给他,得委屈一辈子。”

“那他的亲事怎么办才好?”唐夫人道,“就让他外祖父那边给他张罗?”

“嗯。我让人留意着,鱼找鱼虾找虾的姻缘,我们就同意,别的就否掉。”

唐夫人笑着说好,又打趣他:“总与程大公子走动,你说话也没被熏陶得斯文些。”

唐栩也笑了,“想什么呢?打量他人前人后都是温文尔雅么?怎么可能。”

唐夫人扬了扬眉,“那是你把人家带沟里去了吧?”

“今儿想开了,要造反啊?”唐栩笑着伸手过去,揉乱了她原本整整齐齐的发髻。

唐夫人又气又笑,打了他两下,“就说你这不着调的样子,来日别耽搁了孩子们才好。”

他拧了拧她的耳朵,“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早给修衡找好师父了。”

“是程大公子吧?”唐夫人一面整理发髻一面道,“那我可得巴结着人家一些。平日瞧着你哄修衡的样子,我老担心他是做败家子的材料。”

“…”唐栩磨着牙,把她发髻揉得乱糟糟,“跟你们再端着架子,这日子还过什么劲儿?”

夫妻两个笑闹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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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书房里,程询手里握着《奇门遁甲》,闲闲地倚在软榻上。

有许久了,他不曾翻过书页,分明是在斟酌事情。

怡君站在画案后作画,偶尔望他一眼。她的位置,看到的是他的侧影。

低眉敛目,神色平和,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是很松散、惬意的状态。

午膳后,两个人就来了这里,各忙各的,并不说话,却都觉得心安、自在。

画作完成,怡君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后退半步,敛目看着。

程询终于翻了一页书,问:“画的什么?”

“猜猜看。”

他笑,“我又不是算卦的。”

怡君也笑,“就快会了吧?”

程询意识到手里拿的什么书,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敛目一看,目光一凝。

她画的居然是他,正是他之前的样子。

这样放松的自己,他居然有些陌生——寻常正经照镜子打量自己的时候太少了。

怡君抬头看着他,“你每一年的样子,我都要画下来。”

“打算画到什么时候?”他把她拥入怀中。

“画到我懒得看你的时候。”她笑道。

“那得是儿孙满堂的时候了吧?”

她笑出声来,“真好意思说啊。”

他却问:“说的年月短了?”

怡君笑了一阵子,说道:“都不夸夸我。刚刚看着画的时候,似乎只有意外。”

“这样的我——”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画卷,如实告诉她,“没瞧见过,是挺意外的。平时也不会闲得照镜子。”

“真的假的啊?”怡君半信半疑,抬手摸了摸他的下巴,“长这么好看的人,不应该啊。”

程询扬了扬眉,“我又不是靠这张脸混饭吃。”

怡君想到一事,笑说:“上午,娘跟我说,你六七岁的时候,好多人夸你好看、聪明,你总是不爱听。怎么想的啊?”

程询笑道:“娘怎么不说,那些人夸完我好看、聪明之后,就会或真或假的叹气,说真是可惜,个子长得慢。可惜什么啊?又没白白耗费他们家的粮食。”

怡君又撑不住了,笑起来,“娘倒是没说这个,大抵是没留意到吧。”

“怎么连这个都说?”程询道,“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说这些怎么了?我爱听。”怡君道,“娘那时候又不知道你会长这么高,一直有些担心,怕你只长心眼儿不长个儿。”

“娘这说的都是什么啊?”程询啼笑皆非的。

“都是心疼你的话。”

语声未落,款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少爷、大少奶奶,蒋大夫人过来了。”

“是吗?”怡君立时喜上眉梢。

款冬回道:“已经和夫人叙谈了一阵子,等会儿就到静香园了。是红翡姐姐过来传话的。”

程询帮她把案上的画收起来,“送我的,我存放起来。”又提醒她,“我们出去迎一迎。”

“好。”

廖书颜过来之后,程询陪着叙谈几句,就去了小书房,让姑侄两个说体己话。

廖书颜笑吟吟地打量着怡君,“看得出,这几日过得很舒心。”

“是没什么不如意的。”怡君笑道,“姐姐呢?她怎样?”

廖书颜笑道:“她还能怎样,国焘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再好不过,只管放心。”

怡君由衷地笑起来,“姐姐过得好,也多亏了您。”

“这样也挺好的。”廖书颜道,“我这两年的日子过于清净了些,惹得婆婆妯娌总担心,眼下有碧君在跟前,大事小情的都要上心,是好事。只是偶尔脾气不好,说话不大中听,唉…”她无奈地笑一笑,“有两次直接在我面前抹眼泪了。那是个什么孩子啊?当自己还是几岁的小孩儿不成?”

怡君笑着把茶盏送到姑母手里,“本来就是那样啊。姐姐又不似我,脸皮儿特别薄。”

“那是脸皮儿厚薄的事儿么?”廖书颜轻轻吁出一口气,“偶尔看着她,真是不知该哭该笑。”

“你们都习惯了就好了。”

“你倒是会说。”廖书颜戳一戳怡君的面颊,“这几日总担心你过得不好,今日索性也不管了,马车等在不远处让人来传的话,还好你婆婆敦厚,换个别人,兴许会挑我的礼。等我走了,记着帮我说几句好话。”

婆婆敦厚?其实不是,私底下是特别精明且风趣的人。怡君坐到姑姑身侧,揽住她,“这话太好听了,我都恨不得感动得掉几滴眼泪了。”

廖书颜笑开来,透着宠溺,“你倒是哭一鼻子给我看看?就会拿好话哄我。”停一停,又道,“找你来,也是有点儿闲话跟你说说。”

“什么事?”怡君坐直了身形。

“上午我出门,去铺子里查账,遇见了廖文咏。”廖书颜道,“没想到,他见到我,就跟晚辈见到长辈似的,说了几句话,就说还记得我赏过他的几个物件儿。这么着,就跟他多叙谈了一阵子。”

怡君点头,静待下文。

廖书颜继续道:“我少不得要问他和廖芝兰的终身大事。他倒也不瞒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原本定的亲事,因着家里落魄,那边退亲了。他说眼下也没娶妻的心思,好人家的定是不肯嫁他,不好的娶进门是非更多。至于廖芝兰的婚事,他倒是安排妥当了。”

“是么?”怡君想到廖芝兰的性情,真不敢指望她会乖乖地听从安排。

廖书颜眼里有了笑意,“说起来,这事儿还挺热闹的。文咏现在头疼得厉害,问过我好几次,他做的到底对不对。”

第60章 百宜娇

(一)

这一段, 廖彦瑞一家人搬到了寻常的宅院, 光景自是大不如前,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情形与殷实的小商贾相仿。

廖彦瑞挨的那通板子委实不轻,将养了三个月才算痊愈。身体恢复过来, 心绪却再不似以往, 自知已无翻身的可能, 再钻营不亚于寻死,索性让长子当家做主, 自己提前过上了赋闲养老的日子。

廖文咏一直在舒明达手里当差,踏踏实实的,学到了不少东西,私下里帮母亲开了两个铺子,都是小本生意,但长期坚持下去, 总能得到长远的进项,虽然不太多,维持家里的现状不成问题。

让他暴躁、心烦的, 只有廖芝兰。

程询迎娶怡君当天,廖芝兰从家里溜出去, 混在人群之中,一路跟着程询去迎亲, 再回到程府。

起初找不到人,廖文咏都快急疯了, 生怕她又惹事,也能料定她的去向,带着三个下人找了大半天,累得满头大汗。

找到她的时候,却见她神色愣怔,痴傻了一般。他就算火气再大,也压着没发作,把她带回家中。

她回到房里,很久之后,哭了起来,先是抽泣,随后嚎啕大哭。

原因应该很多,他不愿细想,也真不希望她仍对前尘旧事耿耿于怀。都忘了吧。他希望自己和妹妹都忘记前尘。

当天,廖文咏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和母亲促膝长谈,商量给芝兰张罗亲事的话,要选怎样的人。

说心里话,母子两个都怕了芝兰疯魔起来的劲头,觉得不能给她找一心求取功名或已经做了芝麻官的人——这种人来日若是成了点儿气候,她加以利用、挑衅程询的话,到时候死透了的可就是两家人——连那边一家都要跟着遭殃。

怕了。劳什子的玉石俱焚的勇气,这辈子也就那一次。没成事,就只能认命。

后来,文氏说:“你眼下不是在舒大人手下做事么?瞧瞧他手里有没有合适的人吧?如此,舒大人放心,次辅和程大人也能放心。只能这样了。总不能让芝兰嫁给商贾吧,巨贾她都一向不屑得很。说白了,寻常书生、芝麻官,其实也不敢娶她,老爷可是被皇上亲口发落的,这类人不免多思多虑。”停一停,叹息道,“我们真是没指望了,余生跟平头百姓没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