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恋香衾

(二)

程清远脚步略停一停, 对她笑了笑, 举步进门。

红翡奉上茶点, 在程夫人示意下, 引着服侍在室内的丫鬟退出去,静立廊下。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 望向仍旧神色哀伤的妻子, 和声问道:“怎么了?”

程夫人微笑, 轻声道:“刚才,我瞧着你和阿询、修衡, 想起了很多旧事。”

程清远牵了牵唇。

程夫人道:“你还记得么?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真是把阿询当做瑰宝,我们对孩子的疼爱,远不及他。”

“人情世故如此。”程清远道,“不都说隔辈亲么。”

“我自然知道。”程夫人深凝了她一眼,“那你可曾想过, 年老的时候,能否享受到那般的天伦之乐?”

“…”程清远哽了哽,说, “我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给他添孙儿的,又不是只程询一个。

程夫人皱眉, 随后又笑,“是啊, 老爷有三个儿子呢,就算嫡出的两个不让你顺心, 不是还有老三么。是这个意思吧?”

程清远睨了她一眼。

“家和方能万事兴。”程夫人叹气,“人到中年,你却忘了这句至理名言。”

程清远目光转冷,“你的意思是,走至今时今日,都是我的过错?”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程夫人道,“我只是清楚,既然是至亲,便该相互体谅,相互扶持,绝不是明里暗里地算计。”

谁先算计的谁啊?程清远懒得跟她说话了。

“是,在你看,定是阿询不肯体谅、帮衬你,可你呢?又几时体谅过他?”程夫人道,“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说句难听的,你已人到中年,他则正年轻,你还能熬过他不成?这程家,迟早是他当家做主。难不成,你还真想跟他置一辈子的气?”

“…”谁是谁的克星、煞星,谁都说不准。但她的话不假,岁月是任何人的天敌。

“你就不能退一步么?”程夫人哀哀地看着他,“就算不帮阿询,也别使绊子,就算使绊子,也没用了。我不说别的,只我和娘家,就会竭尽全力帮衬他。两个儿子比我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你该知道。除非他们犯了天大的错,或是程家有着天大的苦衷而他们不肯体谅,不然,我一生如此。

“你想怎样?真要闹得父子反目、沦为笑柄么?真有那一日,就算阿询吃到苦头,你又能好过到哪儿去?你在内阁的日子,撑死了还有十几年的光景。

“我一个内宅妇人都看得出,皇上有意提携年轻一辈的文武俊杰,容不下皇后娘娘的母族,杨阁老在首辅的位置久了,这几年已有些目中无人,与景家纠缠不清,是否明智,你该清楚。他若有一日倒台,你怎么可能不被牵连?”

程清远沉默了一阵子,叹了口气,“在官场的人,都是身不由己。我如今想抽身,做做梦还行——不能够了。”

“你想不想而已的事。”程夫人道,“最好最坏的路,你比谁都清楚。专横跋扈惯了,不肯低头而已。”

“你知道什么?”程清远拧眉。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跟首辅都是一个德行,久居高位的日子久了,便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程夫人面上的哀伤散去,嘲讽地笑了笑,“随你怎样吧。反正我今后守着儿子、儿媳妇,日子惬意得很。只怕你到年老之时,在家中无人愿意理会,更没人肯打心底尊敬。要是那样,所谓的一生荣华又有何用?”

“你!”程清远下巴抽紧,冷眼相对。

“要不是柳阁老出了那样的事,轮得到杨阁老做首辅、你做次辅?”婉言规劝他不听,那就别怪她戳他的痛处,“如今柳阁老回来了,你们自求多福吧。”

程清远教训她:“恁的不成体统!谁准你说这些门外事的?!”

程夫人不以为意,笑了一声,“已经说了,怎么着吧?当回事就琢磨琢磨,不当回事你就等着撞南墙。”

“…”程清远本该拂袖而去,偏偏没有。不知为何,这一日,此刻,他觉得特别疲惫,连发作她的力气都失去。

静香园,怡君正在小厨房里,为修衡下厨做拿手的菜肴。

程询、修衡到了小书房,前者问道:“要不要下棋?”

“不要。”修衡立刻摇头,“不跟你们下棋。”

程询扬眉,“为什么?”

“你们要是让着我,不好玩儿。”修衡说,“要是不让着我…我总输。”

程询轻笑出声,“下棋可不像九连环,怎么也得磨练三二年。”

“嗯!我知道。”修衡抿了小嘴儿,笑,“等我学好了,再跟你们下棋。”

这孩子日后要学的,太多。涉猎颇广,精通的才艺、学问比他还多。而到成年之后,愿意用来消磨时间的,不过是守着一局棋。

程询把修衡安置到三围罗汉床一侧,“说来听听,用饭之前,拿什么消磨时间?”

“给我讲故事吧。”修衡的小身子向后挪,舒舒坦坦地倚着靠背,“你会讲故事吗?”

“…”程询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山海经》?”

“是呀。”

一句“不会”,险些脱口而出,程询商量他:“你等一会儿,成么?”

“为什么呀?”修衡不明白。

程询清了清喉咙,“记不清楚了,我得先看看。”都是只知道个大概和故事精髓,不知道细节,从头到尾讲述的话,一个故事在他这儿,就算用白话,多说也就十来句话的事儿。没办法,他对这个真的不感兴趣。

修衡开心地笑出声来,有点儿幸灾乐祸,“原来,叔父也有不会的呀。”说着就坐不住了,挪到黑漆小几跟前,跪坐着,小胖手托着腮,喜滋滋地看着他,“那你不如婶婶嗳,婶婶全都记得,讲的也特别好听。”

程询点了点他的额头,“可算找到能挖苦我的事儿了。”

“没有。”修衡笑得愈发开心,大眼睛眨一眨,“那我给叔父讲,好吗?”

“好啊。”程询欣然点头,鉴于上回这孩子跟怡君讨论故事的情形,真有兴趣听一听。

“我说话慢,爹爹说我是慢性子。”修衡认认真真地说,“叔父不会急得上火吧?”

慢性子?修衡还真是。程询哈哈地笑起来,“不会,我也不是急性子。”

“那就好啦。”修衡放下心来,想了想,开始慢悠悠地复述听到过的故事。

学生们下学之后,姜道成离开程府,坐马车去了柳府。

他要看看柳元逸恢复的情形。

柳阁老回到内阁之后,因着与程清远多年不合,程询不便时时前来探望,于是,把此事托付给姜道成。

姜道成本就对柳家的事满腹唏嘘,又一向钦佩柳阁老的品行,自是满口应允。幸好,柳阁老对他亦是认可的,自春日到如今几次前去,都是客客气气相待,甚至透着感激。

柳阁老还未回府,管家出面应承,亲自带路,把老爷子引到柳元逸的住处。

院落西侧的葡萄架下,柳元逸卧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

“少爷,”管家笑着走过去通禀,“姜先生来看您了。”

柳元逸转头望向姜道成,抿唇笑了,“姜先生。”

姜道成缓步走过去,笑道:“公子还记得我?”

“是。记得。”柳元逸将薄毯扯开,下地,向姜道成行礼,“问先生安。”举动显得有些生疏,但这已足够让姜道成惊喜。

姜道成还礼,忙道:“公子快坐下,与老朽不必讲究繁文缛节。”

柳元逸笑了笑,指一指近前的椅子,“先生坐。”

管家快步走开去,张罗茶点。

姜道成满心愉悦地看着柳元逸,“近来怎样?”

“都好。”柳元逸坐回到躺椅上,把薄毯盖在膝上,“仍是每日服药,经常针灸。”

姜道成温声道:“既然有功效,就不要嫌烦。”

“是。”柳元逸仍是言简意赅,倒不是出于冷漠,明显是没办法把脑子里的词儿在短时间内说出来。

“看公子这样,老朽更加放心了。”以如今的情形看来,元逸痊愈多说还需要一年半载,算得上难事的,是他能否生出考取功名的心思。当然,那份心思有没有都无妨,便是只依仗着皇帝给柳家的恩宠,也足够他一生无忧。

柳元逸垂了眼睑,片刻后,抬眼望向上方的葡萄架。

这样的时刻,他的意态与寻常贵公子无异。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程公子,很久不来了。”

姜道成心头一喜,“公子还记得他?”

柳元逸点头,慢慢地说:“他对我说,一定要好起来,不然,就白吃了那么多苦。他还说,要争气,柳家的人都有傲骨,不会被磨难、病痛压垮。”

姜道成重重颔首,“他说的对。你也做到了。”

“我知道。”柳元逸望着他,“您是不是因为他,才来看望我的?”

“也是,也不是。”姜道成温言道,“我本就想时不时来看看你,却不好贸贸然登门。他如今则不便经常来看你,又晓得我的心思,便一再叮嘱我过来。”

柳元逸点了点头,凝望着对方,微笑,“挺奇怪的。”

姜道成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是不好搭话。过了一会儿,柳元逸继续道:“他看着我,跟你看着我,眼神一样。”说完,露出了笑容,是明显的透着亲近的笑容。

姜道成听了,心头却是微微一震。

他就总觉得,程询这人,开朗顽劣起来,一如孩童;深沉沧桑起来,胜过八旬老者;显露锋芒时,又是当朝权贵都不及的气势。

看着元逸的眼神,跟他这个已经年老的人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怜悯之心所致,还是历经沧桑所致?——沧桑?他才多大啊?

如何都想不通,得不到答案。既然如此,也就不想了,姜道成从随行的书童手里接过几册书,“这是老朽送与公子的,若有兴致,得闲就看看。”

柳元逸笑道:“多谢先生。”说完接到手里,很有兴致地翻阅起来。

很明显,柳元逸已经忘记小时候耳濡目染的场面功夫,如今绝大多数事情,都要重头学起。可这也有好处吧?若是过往一切都记得,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放不下的话,就会成为一生的阴影,甚至是心魂的囚笼。

姜道成离开之际,柳阁老回来了。

看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柳阁老深施一礼,“早知先生前来,在下定要早些回来恭候。”

“担不起,担不起。”姜道成连忙拱手还礼,随即说起元逸,“瞧着令公子的情形,甚是可喜。”

“有宫里两位太医尽心医治,当真是他的造化。”柳阁老笑道,“只是,如今与人叙谈稍嫌吃力,与他说话时间长了,他就会精力不济。太医说,还要等一两年,才能与常人无异。”

“不管怎么说,阁老这些年的辛苦,终究是没白费。”

“我是遇见过小人,又遇见了贵人。”柳阁老一笑,很快岔开话题,“眼下头疼的,不过是元逸还能否生出求学之心。”

“这就要看阁老和公子了。”姜道成如实道,“不管怎样,都能安稳度日,这最难得。”

“我终究还是希望他能学有所成。”柳阁老看住姜先生,“假如元逸真有一心向学的一日,先生能否教导他?”

姜道成沉了沉,深施一礼,“是老朽的荣幸。只是担心才疏学浅,不能让令公子出人头地。”

柳阁老就笑,“您要是都才疏学浅,那这天底下就真没几个有学识的人了。”

“最起码,阁老满腹经纶…”

“程知行也算一个。”柳阁老笑微微地把话接过去,“连中三元的程知行的忘年交,凭谁敢说个不是?”

姜道成笑了。

“到时若是得便,还望您拨冗点拨元逸。”柳阁老的神色转为郑重,“我不敢奢望他有程知行那般辉煌的功名路,但总希望他多学一些东西,日后也不至于磕绊不断。”

姜道成亦正色道:“这是老朽的荣幸。到时阁老只需知会一声。”

这一次,是柳阁老深施一礼,“如此,先谢过先生了。”

姜道成回往程府的时候,心里百感交集,最多的,是喜悦。

之前与柳阁老说定的事,亦是程询几次恳请他答应的事。起先,他是顾虑颇多,不敢应下,后来见程询是少见的诚恳、坚持,便说只要柳阁老答应,他自是没什么好说的。程询就说,您放心,该给您好生安排的,我都会逐步安排下去。至于柳阁老那边,没有反对的道理,说不定会主动相请。

眼下,又被那只狐狸说中了。可是,这多好。

程清远思忖再三,晚膳前,回了外院。

让心肠变得柔软的人与事,他今日不想再看到。

在书房落座,唤人传饭之后,程谨磨蹭着走进门来,期期艾艾地道:“父亲,我好像不是读书的材料。再这样下去,我倒是无妨,却会平白浪费姜先生的心力。我实在是于心难安。”

“哦?”程清远望着他,神色还算温和,“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就是不是那块料…”程谨除了这一句,又能说什么?索性把带来的几篇制艺、策论交给父亲,“您看看。好几个月了,翻来覆去地修改,还是不成样子。”

他不承认自己脑子不聪明,却必须承认对这些开不了窍。每每看到姜先生那个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程清远翻阅着他的文章。

程谨低下头去,真担心下一刻就要挨一通训斥。

但是没有。

程清远翻来覆去看了大半晌,并没动怒,只是显得更加疲惫。“前两日我见到姜先生,还问过你们兄弟二人的功课。先生说你二哥看似木讷,读书却有点儿灵气,至于你么,宛若璞玉,需得多一段岁月打磨。”

姜道成的话说得很委婉,并没有对学生失去耐心——他得告诉程谨这一点。不然的话,师生一场,到最后学生暗中诟病老师的话,可不是程家的门风。

“是,孩儿明白。”程谨忙道,“正因姜先生总是婉言宽慰,更为耐心,我才愈发觉得对不起您和他老人家。真的不是那块料…”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程清远语气像是叹息,疲惫简直到了心里,“我让你们兄弟两个求学,并不是指望着你们也能金榜题名,多学些东西、道理,比什么都好。”光耀门楣、光宗耀祖的人,已经出了,程译、程谨再大放异彩的话,福分未免太重,凭谁也消受不起。

程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我以后…就不用去学堂了吧?去了也是耽搁先生的时间,还不如自学,遇到不懂之处,再去请教他老人家。”

程清远沉默片刻,“行。等会儿我请姜先生过来,跟他说说这档子事儿。你作陪。”

“是!”程谨腰杆立时直了一些,“我去请姜先生。”

程清远颔首,等他出门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实在是有些犯愁:还没怎么着呢,到官场做个芝麻小官的可能都没了,又是庶出,该怎样安排他的前景?

按常理,应该让程谨学着打理庶务——长子已经做官,次子就算不能考取功名,也能袭恩荫得到一官半职,这样的话,家里家外一堆事情,交给三子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这当家做主的,都被长子、妻子和苏家架空了,不少时候说什么不是什么,以三子那点儿阅历、头脑,真打理庶务的话,长子、妻子真容不下他的话,不出三天就能被活活气得吐血。

烦死了。

头疼。

程清远用力按着眉心,真的头疼,有根儿筋像是要蹦出来似的。

姜道成过来之前,程清远一口气喝完一盏茶,洗了把冷水脸,转回去的时候,笑脸相迎。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凭谁也看不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