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摆手阻止,“没着凉。大抵是哪个鬼迷心窍的正偷偷摸摸骂朕呢。”

刘允失笑,把斗篷放到一边,再把炕桌上的明灯给皇帝移近些。

“有什么事?”皇帝瞥了刘允一眼。刚才刘允进门的时候,神色间透着为难。

“禀皇上,是这么回事,”刘允恭声道,“奴才刚刚听说,皇后娘娘要给黎王爷和徐小姐两边打赏——两个人的婚期已定,上午奴才不是跟您说过了么?”

皇帝立时拧了眉,语气虽低,却是非常的恼火,“让她滚!”

刘允赔着笑,心说您让人滚哪儿去啊?正宫就是人的地盘儿,人现在就在正宫呢。

皇帝批阅奏折的朱笔停下来,思忖片刻,道:“礼部不是总想让朕充实后宫么?明日你就去传话,明年开春儿选秀,让他们从速着手。”早知道是这样,去年开春儿就该选些新人进宫。

刘允恭声称是,心里却担心他这会儿是不是起了破罐儿破摔的心思,幸好,皇帝有什么话也不瞒他,继续道:“干政、善妒,母族还不老实——简直要不得。她不是善妒么?明年就索性泡醋缸里吧。”所谓的善妒,不是出于对他的情意,是出于想生下第一个嫡出的皇子。他才不稀罕。

刘允满心的笑意,差点儿就忍不住。

皇帝皱了皱眉。他那个皇后,真的是没法儿要:上回程询成亲,他这边拟旨准备赏赐的时候,她那边的大太监就要带着懿旨、玉如意出宫去程府了。他闻讯后恼火不已,立时命人把那些宫人拿下、逐出宫去,同时也打消了自己赏赐的心思:一对儿新人少不得为此进宫谢恩,到时皇后寻过去凑热闹,他还能把她撵走不成?

虽然说,连百姓都知道他跟皇后总掐架,但在程询那样的文人翘楚面前,尽量还是别闹得太难看。

不赏赐也真有好处:程清远也不知喝了什么迷魂汤,最近总跟杨阁老联手弹劾武将,膈应死他了。

真是想不明白,武将招他们惹他们了?哪个出色弹劾哪个,想干什么?再起战事的话,他们能上阵杀敌么?还是说,再有战事,让朝廷用他们举荐的武将?

也不怕梦做得太美把自己乐死。

当然了,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他们赶回家赋闲,这一点是挺窝火的。但是没事,他正年轻,就算耗时间都能把他们耗死,更何况,一直在寻找良机。

这么想着,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继续批阅奏折。

刘允见状,给他续了一杯热茶。

没过多会儿,皇帝又看到了弹劾唐栩、黎兆先的折子,又生气了:“这帮窝囊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知道给人添堵,少年成名的武将就跟刨了他们祖坟似的!”

刘允连忙后退,躬身,心里却是笑得五脏都要拧到一处了。先帝从不会这样说话,估摸着以前的帝王措辞也不会这样…庸俗还是什么?今上可真是让他开眼界了。

这脾气,几时才能收敛呦。

“这唐栩、黎兆先也是,”皇帝的火气还没散去,把被弹劾的都数落上了,“这都挨了多久的骂了?怎么还不反手回击?想怎么着?跟朕装可怜?没听说过武将跟人来这出的。”

刘允实在忍不住了,笑意到了脸上。

数落一番,皇帝心里舒坦了一些,语气有所缓和,“再等等吧,算来算去,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到火候了。过几日要是再看不到他们反击的折子…”能怎样?不能怎样。他做不出惩罚他们的事儿。

刘允提醒道:“皇上,黎王爷下个月大婚,这两日王妃太妃又不舒坦,顾不上别的了吧?”

皇帝想一想,“倒也是。那是个性情中人,遇事不是手起刀落,就是不以为意。眼下是顾不上朝堂的事了。”

接下来的几日,怡君去了徐家一趟,上午去,午后回。

徐岩房里比起以前,有些乱——下人们正在给她清点家当、整理嫁妆。

“跟要搬家似的,”徐岩笑容里微微有些苦涩,“只是可惜,这一搬,大抵就回不来了,日后连姓氏都要随了那边。”

怡君失笑,“是啊,这样算起来,出嫁当真是太吃亏了,这可怎么好。”

“是啊,怎么好啊?”徐岩笑容明朗几分,“只好有样学样。你们一个个的都嫁了,我若总赖在娘家,对两家都没好处,而且出门都不方便。”

怡君知道黎王府、徐家两边长辈的事,明白徐岩的难处,只是不好说什么,便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嫁过去之后,也能经常回娘家来。黎王府那样看重你,总能体谅的。”

“嗯。”徐岩点头,敛目微笑,轻声说,“他和太妃倒是说了,往后我可以经常回来,只怕爹娘不准。”

日后,徐岩和黎兆先,就要撑起一个家,孝敬两头的长辈。怡君搂了搂徐岩,“看你这么辛苦,真是心疼。”

“有个人陪着,应该会好很多。”徐岩仔细打量怡君一会儿,“程大公子对你好么?”

怡君点头。

“我就知道。”徐岩挺为好友高兴的,握住怡君的手,摇了摇,“只是,他也有他的难处,怎么也得熬几年才能在官场出头,这倒无妨,家族的是非倒是比较棘手。你这做贤内助的,多体谅他一些。我总是盼着你们一直和和睦睦的。”

这女孩是如此聪慧,看到的、展望到的,胸中格局大抵要胜过诸多男子。怡君由衷点头,“我晓得。”

转过天来,上午,唐夫人带着修衡到访程府。

程夫人命人去给修衡买回小酥鱼,怡君则给修衡做了他喜欢吃的枣泥糕、灌汤包。

修衡笑嘻嘻的,特别开心。

有小孩子在跟前,大人总能话题不断。唐夫人笑道:“有喜的时候,不宜出门,等次子出生之后,前几个月总是放心不下。不然啊,早就时不时来程府串门了。”

程夫人是过来人,特别理解地颔首笑道:“怎么样的女子做了娘,都是这样。”

修衡分别吃了一些小酥鱼、枣泥糕和灌汤包,并不贪嘴,虽然小,却知道再好吃的东西吃太多也没好处。

怡君拿出帕子,给修衡擦了擦小胖手。

修衡在大炕上站起来,小身子倚着她,跟她说悄悄话:“婶婶的画,送来了吗?”

怡君笑着点头,“送来了。”

修衡问:“那我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怡君抱住他,刚要跟婆婆和唐夫人说,修衡却抢先一步,说道:“祖母,娘亲,我想去婶婶的书房看看,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程夫人和唐夫人俱是笑着点头,后者更是对怡君道,“要你费心了。”

怡君抱起修衡,笑道:“高兴还来不及的事儿。我们去去就来。”

修衡一只小手勾着怡君的颈子,另一只小手挥了挥,“过一阵子就回来。”

程夫人、唐夫人笑意更浓,等一大一小出门,后者道:“这孩子,特别喜欢您和府上大公子、大少奶奶。”

“难得他与我们投缘。”程夫人由衷地道,“这样的孩子,又能有谁不打心底喜欢?你跟侯爷可真是有福气。”

“夫人谬赞了。”唐夫人笑道,“这孩子,总跟同辈的孩子玩儿不到一处,不合群,有些大人少不得说这说那的。”

“那些全不需放在心上。”程夫人道,“我长子小时候,比修衡要活泼、淘气些,但也是不合群,对我抱怨的时候可不少——同样的话跟他说两遍,就不耐烦了,说我记住了,你怎么总说?唉…”想到曾经在长子跟前吃过的瘪,心里又是笑又是感慨。

一番话说到了唐夫人心坎儿上,笑意更浓,与面前这位温和慈爱的长辈讲起修衡平日一些事。

程询并没出门,之所以没去正房见唐夫人和修衡,是正忙着整理画作。

昨晚,怡君和他有商有量的,把小幅的画作分给他一半,其余的中幅大幅的不消说,都送他了。

一早起来,他便忙着把新得的画好生存放起来,再把自己历年来的画作都翻找出来,用心挑选。越是送给孩子的礼物,越该用心。

年少时的自己,心境清朗,笔触明快,有趣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都画过不少。功底和如今是没法儿比,但那份清新明快的意境,也是如今难以寻回的。

有不少还是拿得出手的。

把箱子空出来的右侧位置填满之后,程询带着程安、程福把箱子送回静香园的小书房。

刚进门,怡君和修衡就来了。

修衡看到他,很惊喜的样子,“叔父,你在家啊?”

“是啊,在家。”程询笑着把他从妻子臂弯接过去,“就等着这会儿给你个惊喜。”

修衡笑起来,“嗯,我是很高兴诶。”

怡君就对修衡说:“婶婶去给你和叔父做冰糖银耳,好不好?”

“好。”修衡立刻说。

程询则对怡君扬了扬一边的眉毛。这小兔崽子,明知道他不爱喝更不爱吃甜食,这会儿却摆他一道。他总不能当着修衡反对。

“修衡真乖。”怡君不理程询的茬,转身出门。

程询抱着修衡落座,和声说起画作的事:“婶婶原本想送给你更多画,但是我留下了一半。她不能送你的那些,我用自己往年的旧作代替,帮她补上。这样可以么?”对着那双至为清澈、单纯的大眼睛,真是连半句谎言都说不出。

“这样啊…”修衡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闪一下,侧头看着他,过了一小会儿,问,“叔父也喜欢婶婶的画?”

“嗯。”程询觉得自己现在像招供似的。

“哦。”修衡点了点头,皱了皱小鼻子,“我以前没想到嗳。”

“…”很少见的,程询没词儿了。

修衡搂住他的脖子,认真地问:“叔父没不高兴吧?嗯,就是婶婶给我画的事。”“没。”程询唇畔逸出笑容,“就是怕你不高兴。婶婶不想对你食言,我只盼着你体谅一下。往后,我们多画一些,再送给你,好么?”

“好呀。”修衡眨了眨眼睛,抿嘴笑了,“爹爹说,不可以跟你要字要画,现在…嗯,他会不会训我啊?”听父母说过的,程叔父的字、画是很多官员求都求不到的,除非叔父赏他,不然决不能要。

程询听出这孩子的意思,笑微微地说:“我跟婶婶会跟他们解释。”

“哦。那我就不管啦。我可不敢跟爹娘说。”修衡思索着,过了一小会儿,慢悠悠地说,“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呀?婶婶、叔父都这么好呢。”

程询把他一双小手拢在掌心,总算是踏实了。心里又是觉得,这孩子对人情世故,怕要比十来岁的孩子看得还清楚。

“等我长大,也要学画画。”修衡说,“学好了,也送给叔父、婶婶。送好多好多。”

“好。”程询欣然点头,笑开来。

“可是…爹娘不是很爱画画。”修衡先是苦恼,又眼巴巴地看着他,“叔父、婶婶可以教我吗?”

“当然可以。”程询笑应道,“我们巴不得呢。”

修衡甜甜地笑起来,“那真好。”

这档子事,就这样圆圆满满地度过去了。两日后,程询携怡君回访唐府,跟唐栩、唐夫人说了说。

唐家夫妇着实的喜出望外,由衷道谢。于是,次日,程禄带人把一箱子画作送到唐府。

同样的这几日,杨阁老与程清远的日子委实不大好过。

唐栩由着他们弹劾了一阵子,回手反击,一出手便带着满满的杀气:唐栩亲自上折子,弹劾两广五名官员贪赃受贿行贿,种种罪行,阐述得很是详尽。

而先前柳阁老面呈皇帝的两道折子,提及的也是这些事。

两广总督是皇后的父亲景鸿翼,被弹劾的五名官员,众所周知,两个是景鸿翼的亲信,两个是杨阁老的亲戚,一个则是程清远的旧部。

同样是弹劾,杨阁老、程阁老发起的,是隔靴搔痒,戳不到人痛处。所以皇帝留中不发。而这一次,柳阁老与唐栩发起的,则算得上有理有据——要是拎出两个人证,立马就能有人判刑赴死。所以,皇帝很是重视,派专人赴两广严查。

当然,朝臣都已了解到皇帝一些做派,晓得这一次必是明里出手,更有人在暗中辅助。

一时间,杨阁老、程清远自顾不暇,当然不会让手里的言官继续弹劾唐栩、黎兆先。

程清远思来想去,结论是这件事不会将他和首辅置于险境,但后患无穷:皇帝的态度足以说明,对弹劾首辅次辅及皇后母族的折子喜闻乐见,引发的后果便是,便是此事不了了之,往后也会时不时有人跳出来弹劾他们。

这日子,是没法儿消停了。

是谁这样了解帝王心思?是谁布下了这样一个居心叵测又耗时长远的局?

柳阁老和唐栩手握的消息,又是谁告知的?

是皇帝自产自销,还是…

他不敢深想。

焦头烂额的连续忙碌十来天,这一日,他疲惫得很,没在内阁值房多做停留,按时辰下衙回府。

无事的话,总不愿回内宅,这日却是不同。

他想跟妻子或是长子说说话,想通过蛛丝马迹,看看他们对整件事知道多少。

回到正房,进到院门,就听到程询与小孩子的说笑声。展目望去,见长子和一个小孩子站在金鱼缸跟前。

下人齐齐行礼的声音,引得程询和那小孩子同时望向他。

那孩子,生得委实好看,神态竟有点儿处变不惊的意思。

是唐家的修衡吧?这一阵,下人无意间没少提及,他无意间听到了几次。

程询牵着孩子的小手,到了他跟前行礼。

那孩子竟也小大人似的给他行礼问安。

不自觉的,他就笑了,“是修衡啊。”

“是呀。”修衡仰脸望着他。

他忍不住俯身,手势温柔地抚了抚修衡的小肩膀,语气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柔和,“跟爹爹来的,还是叔父接你过来的?”

修衡唇畔有清浅的纯真甜美的笑,照实答道:“爹爹送我过来的,晚一些,叔父送我回家。”

“几岁了?”他忍不住问。看样子,也就两三岁左右,可是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口齿这般清晰,就像是…阿询小时候。

“三岁。”修衡回答。

他点一点头,“好孩子。叔父哄着你,没让你不如意的地方吧?”

“没有。”修衡又仰脸看着程询,“叔父特别好。”

“那我就放心了。要是有不如意的地方,记得跟程祖父、程祖母告状,记住了?”

“记住啦。”修衡先是乖乖地点头,随后又笑嘻嘻地望向程询。

“混小子,愈发地有恃无恐了,是吧?”程询笑着把修衡捞起来,抱在臂弯,对父亲略一欠身,“我带修衡去小书房。”

他颔首,“去吧。”

他并没即刻回往正房,因为视线难以从程询、修衡身上移开。

有些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在心头重现。

有些以为不会对程询再有的期许、憧憬,在这一刻,悄然袭上心头。

希望,程询抱着、哄着孩子的情形,便是三两年后抱着他的孙儿的情形。

太奇怪了。一个言行稍稍与长子当年相似的孩童,竟带给他这么多该有的不该有的心绪。孩子…是任何已经做了父母的人的软肋吧。

他摇一摇头,转身回往正屋,就是这时候,对上了妻子神色分外柔软又透着哀伤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