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远起身,把修衡接到怀里,“听到没有?过几日记得让爹爹再带你来串门。”

“爹爹答应了吗?”修衡转头望着父亲。

“合着你已经跟程祖父说好了?”唐栩拍了拍他的脸。

“是说好了呀。”修衡笑嘻嘻地勾住程清远的脖子,“祖父答应了,会继续教我画画,还有下棋。你们都很忙的,祖父说他最近得闲。”

“那就好。”唐栩笑道,“把你带过来的工夫总是有的。”

“我可以上午就过来吗?”修衡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可以。”程清远把话接过去,“这点儿时间,你爹爹总是腾得出的。”

唐栩失笑,点头说好。

修衡自然看得出,这是程祖父的功劳,便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特别特别好。”

程清远的心都要化了,笑着紧搂了他一下。

程清远、程夫人、程询和怡君一起送唐家父子到外院。

上马车前,修衡看看程清远,又看看程询,一本正经地说:“祖父和叔父都瘦了呢。你们要学我,多吃饭,就会长胖些。”

程清远和程询都笑了,异口同声说好,一定会的。

修衡放下心来,又对程夫人、怡君摆了摆手小胖手,“祖母、婶婶,我要走啦。过几日再来。”

婆媳两个笑着颔首,上前几步,柔声叮嘱着。

程询见修衡一只小脚丫上的虎头鞋将要脱落,走过去,不言不语地给孩子穿好。

程清远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这样的人世欢喜,自己能否拥有?若可以,要等多久。

送走父子两个,程询转身时,程清远凝眸看了一眼。

是的,修衡说的不假,他的程叔父,明显消瘦了一些。

他敛目转身,回了内宅。

程询望了父亲的背影一会儿,转身回了书房。但愿日后诸事,父亲不会认为是他有意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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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岩在出嫁之前就知道,婆婆常年礼佛,内宅外院的事情,都是黎兆先安排的人手打理着。

太妃信佛,但并未专门建佛堂,只将院中最后一进的正屋收拾出来,供奉一尊佛像,设了蒲团。

近日,徐岩每日上午料理家事,下午则会到婆婆那边,在东厢房抄写佛经。她不算信佛的人,但通读佛经,对经文中的很多道理由衷认可。今时在氛围静谧的环境中抄录经文,便顺带着用心重温一遍,不觉无趣,相反,很享受。

太妃起初劝她不用这么辛苦,后来见她是乐在其中,便觉得这样也好。这孩子性子直率,悟性颇高,再用佛经沉淀平和一下心境,有益无害。

时不时的,太妃就让徐岩回娘家看看,要么就去找好友小聚。

徐岩回了娘家两回,见父亲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子骨好了些,兄长徐蕴奇也将家里家外打理得头头是道,放下心来。

出去串门,眼下不过是去程家、蒋家。

以前也有频繁走动的几名闺秀,但因为她一朝嫁入王府,自己没觉得怎样,那些人却自动拉开了距离。不管是出于门第之别,还是出于女儿家一些别扭的小心思,都是情理之中。既然明白,自然不会强求。更何况,真心实意交往的,只有廖家姐妹两个。

之前一段日子,因为次辅称病谢客,她只隔三差五去蒋家找碧君。

碧君的小日子过得很舒坦,近来面颊圆润了一些。叙谈时,将以前交往的人现在疏于来往的事说了说。

“我和怡君也是这样。”碧君笑道,“有那么几天,我心里空落落的,直担心自己是不是开罪了她们。后来就想明白了,不管人家是以为我们攀高枝,还是怕我们随着处境变得傲慢,都是应当的。”

徐岩点头,“只好这样不咸不淡地来往着。在什么地方碰了面,和和气气地就行。”

“你这样的人,想结交朋友是多容易的事儿啊。”

徐岩笑起来,“谁又不是呢。只是,我只与你们姐妹投缘。”停一停,问,“怡君那边怎样了?外人还不能进门么?”

“没有了。”碧君笑道,“次辅大人好了很多,肯见一些人了,至于程家别的人,亲朋好友只管前去。”

“那太好了。”徐岩笑道,“过两日就去找怡君,省得她说我偏心,有事无事都只来找她姐姐。”

碧君笑出声来,“保不齐早就在抱怨了。”

转过天来,徐岩上午命人递了帖子,下午前去。嫁人之后,上午都要料理些事情,串门一般要放在下午。

到了程府,见过程夫人,叙谈一阵,便随着引路的丫鬟去了静香园。

怡君午睡刚醒,把徐岩迎到室内说话时,眼神还有着刚醒的懵懂。

落座后,徐岩问道:“怎么了?瞧着你又累又困的。”

“没事。”怡君按了按眼角,“昨晚看书看得入神,睡得太晚了些。”

“你可真是的。”徐岩笑道,“说实话,是不是特别乏?不用管我,只管接着睡会儿。”

怡君失笑,“那成什么了?你打我几下我也做不出来啊。”停一停,商量她,“外面那么冷,等会儿喝些蜂蜜水吧?”

“行啊。”徐岩欣然点头。

夏荷笑盈盈地前去准备。

没有别人在场,两女子细细说起各自出嫁之后的情形。

“太妃如今算是半个遁入空门的人,并不管家事。我进门没多久,就开始学着打理。”徐岩笑说,“起初一定是提心吊胆的啊,总怕出错。太妃就说,怕什么啊,管不好还管不坏么?把我笑的。太妃又说,帮不了我的忙,但该给我撑腰的时候一定会出面。于是,我放下心来,索性由着性子行事。”

怡君笑道:“你再由着性子,也出不了岔子。”

“那可不一定。”徐岩反过头来问怡君,“程夫人一定是手把手地教你吧?”

怡君点头,“理事的时候,都让我在一旁听着,话里话外地点拨。”

“也真是服了你,杂七杂八这么多事,还有闲情看书?”程府不比人丁单薄的黎王府,可想而知,琐事繁多。

怡君就笑,“难得纵着自己一回,就被你撞了个正着。你呢?身体怎样?有没有好好儿调理?”

“有。药膳调理着呢。”徐岩想一想,说,“这人啊,活的就是个心气儿。心绪明朗,病痛就会绕道,若总是满心愁苦,病痛就会乘虚而入。”

“可不就是么。”

说着说着,徐岩就说起了修衡,“这一段,又见过修衡几次,他对我好多了。只是,横竖有点儿瞧不上王爷的意思,大抵是熟稔之后,王爷总是没正形吧,有时候惹得小人儿气鼓鼓的。”

怡君想不出修衡生气的样子,“说的我都打心底钦佩王爷了,把修衡惹得生气,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徐岩笑出声来,“所以就连太妃都说,王爷实在是不着调。”

怡君莞尔。这些出色的男子,在孩童和放在心头的亲朋面前,应该都有孩子气、不着调的时候吧。

申正十分,徐岩道辞,怡君陪她到正房去辞行。路上,徐岩仔仔细细地打量怡君片刻,“看我这双眼,这会儿才瞧出来,你脸色也不如以前那样好呢,总不能也是因为睡得晚吧?要是觉着哪儿不舒坦,别强撑着,知道么?”

怡君感激地一笑,“我晓得。但凡不妥当,一定会请大夫来看看。”

徐岩这才不再说什么。

送走好友,怡君回到房里,仔细照了照镜子,对笑眯眯地站在近前的吴妈妈道:“要总是这样,我岂不是要擦胭脂抹粉的才能见人?”

“用点儿唇脂就行。”吴妈妈道,“至于别的,奴婢可说不好。”

怡君无奈地抿了抿唇,回身歪在床上,掩唇打个呵欠。

她近几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气色不佳,瞌睡连连。最早是吴妈妈察觉到,叮嘱了她不少衣食起居的事;昨日婆婆看出来了,坚持不再让她给公公煎药,有些担心,更多的却是隐隐的喜悦。到今日,细心人是徐岩。

这个月,小日子没来。在以往,都是月初来,一向准时的,多说有一两日的推延。她希望反常之处与此相关,又忍不住怀疑会空欢喜一场:那么多天都一切如常,到这上下也只是精气神不足。

兴许只是嫁过来之后一直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现在撑不住了。

不管了,等到下月初,就能有结果。

身形沾到床,她就又困了,踢掉鞋子,“我还得睡会儿。”这种困倦,不是洗把冷水脸就能驱散的。

“睡吧。”吴妈妈走过来,帮她脱掉衣服,取过锦被,给她盖好。夫人那边好说,她去通禀一声就行,横竖小夫妻两个也不需到正房用饭。

程询回来的时候,怡君睡得正香。

他俯身看着她,手温柔地抚着她的面容。

怡君眉心微动,面颊蹭了蹭他掌心,唇畔绽出甜美的笑容,“程询。”

“嗯。”他唇角上扬,“再睡会儿,起来吃饭。”

“好。”

自月初,彼此就有了那个最美的猜测,但她起初只是说,可能是小日子延迟些时候,虽然少见,但不是没可能。

他不好多说什么,说多了只能给她增加压力,只是让她平日拿捏着分寸,照顾好自己。

到了这两日,她开始打蔫儿,晚间很早就睡下,一觉到天亮,起床成了头等烦恼。

嗜睡,算不算害喜的征兆?他拿不准,只记得最常见的害喜症状是害口。

是否有喜,都好。是这么想的,真的。但每每想到如果是,心跳就会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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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下旬,作为查案钦差的监察御史先后有两道折子送到龙书案上,远赴两广的锦衣卫的密信亦一封一封传到皇帝手里。

程清远那名旧部,迄今查出受贿纹银一万两,去处是给景鸿翼置办寿礼。

一名官员送出的一份寿礼,就多达一万两。景鸿翼在两广做起了土皇帝不成?皇帝气得不轻。

那名官员以前曾在刑部行走,彼时程清远是刑部侍郎,曾着意提携此人。据锦衣卫掌握的消息,自从被调到两广之后,这人与程清远近几年是不近不远地走动着,送的年节礼一向是两广那边的土特产,并不花费多少心思。

这并不能完全说明两个人之间没猫腻,但在眼下,这结果正是皇帝想要的。

景鸿翼的两名亲信,气焰比景家的儿子还要嚣张,目前查抄的家财令人咋舌,京官出了名的勋贵之家,怕都要望尘莫及。

至于杨阁老的两名亲戚,锦衣卫揪出了给他们行贿的几名小官,他们受贿的银两数额,都在十万两以上。

“很好。很好。”皇帝连连冷笑。

这几个害群之马,可以踏踏实实地死了。

十一月末,景鸿翼携家眷赶至京城,进宫面圣。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他,做样子寒暄几句,问起两广的贪墨案。

景鸿翼立时跪倒在地,一口咬定有奸人陷害他和杨阁老,那些事情不论是否属实,他与杨阁老概不知情。

皇帝被气笑了,站起身来,在龙书案后方来回踱步,“好,好啊,是该这样说。”

景鸿翼道:“臣无能,但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皇上。其中两名涉案的官员,外人都说是臣的亲信,其实不然,还望皇上明察。臣有罪,罪在没有好生约束辖区内官员,有负圣恩。”

“你身为两广总督,杨先生身为首辅,对这桩贪墨案概不知情?”皇帝仍旧缓缓地踱着步子,背在身后的手,撵着一串佛珠,“对,是该这样做封疆大吏,是该这样做内阁首辅。改日,朕也要学你们,不管出了怎样的事,一句不知情,便是给天下人的交代。”

“皇上。”景鸿翼向上叩头,“臣往日如何都没想到,辖区内竟有那等胆大包天的官员。”

就像以前,面对别人的弹劾,哪怕铁证如山,也能看似卑微却底气十足地否认。皇帝缓声问道:“在朕面前,你与亲信撇清了关系,料想着他们被押解进京之后,会与你口风一致。但是,杨阁老呢?你可曾与他商量过,要怎么撇清与亲戚的关系?”停一停,笑了,“对了,不用撇清,到时候,杨阁老给朕来一出所谓的大义灭亲就行。”到了这地步,他索性把话挑明了。

“皇上!”景鸿翼再次叩头,声声作响,“皇上这样说,难不成是料定景家、杨家不清白?臣怎么敢?蒙先帝隆恩,景家方有今时今日;皇上登基之后,亦对景家百般照拂,恩宠不断,这等皇恩,景家万死不敢辜负!”

“朕对你还是不够好。”皇帝笑笑地说,“你的寿辰,朕不记得。既是不记得,便不能赏赐你价值万两的寿礼。此时才知,朕这个皇帝,的确是不周到,劳你担待这么久,对不住了。”

“…”景鸿翼的心沉了下去,再不敢出声。皇帝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他若再否认贪墨案与自己无关,再称自己清白无辜,必然引得皇帝暴怒。这年轻的帝王,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

有内侍进来通禀:“回皇上,杨阁老来了。”

“传。”

杨阁老进殿来,行礼参拜后,瞥一眼跪在地上的景鸿翼。

景鸿翼也在这时望向他。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帝吩咐刘允,指一指案上与两广贪墨案相关的奏折、密信,“让杨先生看看。”

刘允称是。

杨阁老逐一看过去,到中途,冷汗都下来了。

他知道皇帝会暗中派人辅助查案官员,却没想到,在暗中的人,查到的事情都在点子上。

要说这件事没有预谋,他怎样都不能相信。但是,是谁呢?

如果如今的朝堂格局是一张网,那么两广便是将这张网撕开甚至撕碎的突破口。

不可能是柳阁老。柳阁老离开朝堂太久,直到近期,处理公务才不再吃力。

也不可能是程清远。程清远安排在两广的那几个人,早已转投他或景家。

那么,是唐栩那样的武将?也不大可能。他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上次发力弹劾,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唐栩在两广的亲朋帮衬之故——但必然是数不上名号的,不然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数不上名号,就没可能知晓两广官场中这么多事。

锦衣卫么?把他和景家扳倒,锦衣卫又能落到什么好处?他们的情形,不会有多大的改变。既然没有多大的好处,他们就不会费这份儿心力。

杨阁老心乱如麻,脑筋转来转去,到末了却有种就要打结的感觉。

皇帝见杨阁老对着一封信出神、出汗,出声唤回他的神智,“杨先生,你刚刚看到的这些,能否给朕一个说法?”

“…”杨阁老不能。给不出劳什子的说法。

“你不说,朕替你说。”皇帝道,“依你看,要把你那两名亲戚从重发落,以儆效尤——关乎这打算的折子,你早就拟好了吧?何时得空,就让朕看看。”

“…”杨阁老跪了下去,心里已焦虑到极点。

怎么办?怎么办?!

皇帝停下脚步,望着跪在不远处的首辅和自己那个岳父,“怎么不说话?你们不是一直喊冤么?那种话,可以继续说,横竖朕今日清闲,有的是听着的工夫。”

杨阁老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身侧的景鸿翼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

这是他们的暗号。若退无可退,那就只有行一步险棋。

“皇上,”杨阁老缓缓挺直腰杆,双手将头上的乌纱帽取下,“两广一案,罪在内阁。臣是首辅,便是涉案官员没有杨家亲眷,也是罪责深重。”他缓缓地将乌纱帽放到地上,俯身,重重地磕头,“臣恳请辞去官职,返乡致仕。”

景鸿翼立时附和,摘下乌纱帽,说辞与杨阁老大同小异。

皇帝神色一滞,随后拧了眉。

事情才哪儿到哪儿?这两个人居然一起撂挑子不干了。比他预期的日子提前很久。

心念数转,他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你不是要问罪么?那我们认罪,致仕返乡总行了吧?内阁也好,两广也好,你另寻高人去打理吧。不要说一时间找不到能人,就算能当下找到,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上任,这两个地方更不是谁都能一上任就能接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