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允连忙吩咐宫人摆驾,皇帝却摆一摆手,“不必。”

皇帝去往正宫,脚下不急不缓地走出一步一步,心头闪现着与皇后以往的一幕一幕。

不是已经立春了么?怎么天还是那么冷,冷到了他骨头缝里。

走进正宫,转入寝殿,皇帝在屏风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方举步入内。

他走到床前,望着数日间就已形容枯槁、憔悴之至的皇后。

皇后已醒转多时,此刻亦静静地望着他。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居然笑了笑。

皇帝摆手遣了宫人,负手站在她近前,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也都已多余。

皇后转眼望着承尘,目光恍惚,声音虚浮无力:“到这上下,我也不需再徒劳地为至亲求情了,总是要去陪他们的。”

皇帝沉默。

“这一世,就这样了。”皇后无声地叹息,“以前从不曾反思,这几日太清闲,跪着等你过来的时候,开始反复回想过往种种。”

皇帝凝视着她的眼睛,眼底干涸,不见水光。

皇后又无声地叹一口气:“先帝给你我指婚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我知道,要嫁的男子不单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子,还是样貌俊朗、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可是,没过几日,就听说你居然求先帝收回成命,被先帝用茶盏砸得额角淌血也不改口,在御书房里足足跪了三日。先帝到底是心疼你,就问你,看中了谁,你说没有,而且这和娶景氏女无关。让先帝苦口婆心规劝的人和事,屈指可数,你算一个。为此,你才不再为婚事折腾。

“可那件事对于我,是在最满足的时候,被浇了一头冷水。”说到这儿,她望着他,凝了他的额角一眼,“那道疤还在,一直在。”她唇角扬了扬,“到眼下,说是膈应了我一辈子,并不为过。”

皇帝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额角那道疤。她说的,都是实情。他为娶妻一事反抗过,虽然不知道怎样的女孩是自己一见就喜欢的,却知道怎样的女孩与自己无缘。他想等一等。可是,知情的人都笑他不知足、没分寸,对不起最尊贵的出身。

皇后看着他的眼睛,“后来,成亲了。如今想想,我们那些日子,大抵还不如小孩子过家家。我总是因为你抗旨那一节、看不起我娘家挑剔你,越来越厌烦你。而你呢?则是根本不知道怎么与女子好生相处。不,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遇到你愿意善待的女子。”

这一席话,应该都对。

但是,那让他愿意善待的女子,或许一生都不会出现。

他只能在皇城守株待兔一般无望地等待。

出现了,是他的福。没出现,是他注定的路。

皇帝终于出声道:“我为何那样发落景家,可有人告知你原由?”

“没有。”皇后轻轻摇头,“我知晓父兄即将身死,只是偶然。”

“想知道么?”皇帝看着她,见她点头,转身在床畔落座,细数景鸿翼种种罪行。

皇后听完,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渐渐的,眼中有了泪光。

皇帝缓声道:“起先,我只是气不过他和杨阁老用辞官威胁,想的真是让他致仕,返乡养老。当日我亲笔写的答应他辞官的旨意还在。

“随后,打造战船的事浮出水面。不论是谁,我都无法手下留情。

“谁都一样,都惜命,不论男女,不论帝王官员百姓甚至下九流的人,有时求的不过是活着,安稳一些,再安稳一些。

“那么,将士呢?先帝末年的战事,死伤了多少将士?只说近的,你知道的临江侯唐栩、平南王黎兆先,身上有多少伤病,多少次命悬一线?

“你父亲作威作福、收受贿赂,我再生气也可以忍。但打造战船那桩案子,他贪墨、虚耗的白花花的银子,是在喝将士的血。

“我若连这样的罪行都能纵容,那么来日若再有战事,就算将士仍愿舍生忘死杀敌,为的也只是无辜的百姓,绝不是以朕为首的朝廷。”

大颗的泪珠,顺着皇后眼角沁出,缓缓滑落,没入发丝。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至于你我,怎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一定有不对之处,但没认真反思过,就算知道错在何处,也不见得能改。

“怎样的女子,就算爱到极处,我也容不得她干涉政务。

“在我这后宫的女子,不论以往、日后,或多或少,我应该都对你们有所亏欠。

“你们能体谅,就释怀;不能体谅,便憎恶。”

说到这儿,皇帝伸出手,抚了抚她泪湿的眼角,随后收回手,站起身来。

皇后闭了闭眼,定定地看着他,哑声说:“我死之前,你能不能下旨废后?”

“不能。”皇帝语气温和,“你我就是身不由己的命。你只是常与我置气吵闹,却没做过干政的事——起码没做成过。既然无罪,为何废后?”

她若活着,定要落得个废后的下场,生不如死。她已病重,他要彰显皇室的人情味,在她死后给她应有的体面。死都不能从这冰冷的皇室脱身。皇后再一次笑了笑,透着萧索、嘲讽,“还是那样,连句哄骗人的话都不肯说。”

皇帝微笑,“若哄骗你,你当真的话,讲给正宫的下人,我该如何善后?”

“说的对。”皇后扯一扯嘴角,“日后,不需再来。太医不会让你再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好。”皇帝敛目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转身,语声低低的,“在今日,我仍是不能做让你顺心的夫君。对不住了。”

他离开的身影,她看过太多太多次,决绝的、暴躁的、冷漠的…但从没有哪一次,如这次一般透着寂寥、孤独。

孤独?应当的。她想,在这深宫,在一段日子里,连个惹他生气、跟他争执的人都没了。

她牵了牵唇,随后勉力翻身,面向里侧。

皇帝在屏风前停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举步离开。

.

正月初六一大早,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柳阁老来到毓庆宫。

皇帝刚起来,当即命内侍请柳阁老到正殿,问:“有事?”

柳阁老回道:“回皇上,是有一件不得不当面禀明的事。”

“说来听听。”

柳阁老回道:“昨夜,户部堂官石长青告诉臣,他手里握着一份当朝重臣的罪证,事关重大,需得当面禀明皇上。只是,他官职低微,如今皇上又只见阁员,便有意让臣递话。”

“哪名重臣?”皇帝问。

“程阁老。”

皇帝微笑,“先生是怎么个看法?”

柳阁老如实道:“以臣看,应该是哪里出了岔子,按常理,绝不可能。”

和程清远斗法的年月里,他对程清远有了一定的了解。程清远绝对不是手脚干净的人,也的确与杨阁老频繁走动过一段时间,合力促成过一些皇帝与诸多官员都反对的举措。要说首辅次辅牵扯不清,并不为过,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两个人反倒谁都动不得谁。

以程清远的性情,就算没起过扳倒杨阁老的心思,也会时时提防着首辅对自己发难,说不定早已暗中收集首辅的罪证,甚至给首辅挖好了坑。

程清远那个人,不是没有过人之处的。要不然,哪里能跟他斗那么多年。

这些,柳阁老心里一清二楚,却是不便摆到台面上。

“这样吧,”皇帝道,“今日酉时,你带石长青来此处见朕。”

柳阁老称是。

第70章 朝中措

070 朝中措 6

怡君睁开眼睛, 见程询枕着手臂,若有所思, 神色清冷、淡泊。

一大早, 又是在寝室的床上, 对上这个样子的夫君, 怡君心生笑意。

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程询回身,手臂伸展开,翻身面对着她, 一臂让她枕着,一臂松松环住她, 看她笑得眉眼弯弯, 问:“怎么了?做美梦了?”

怡君摇头,“不是。我是想到成亲当夜,你说过的一句话。”

“…哪句?”那晚说的话可不少。

怡君笑意更浓,“你说,等我等得都要成半仙儿了。”

程询也笑了,“本来就是。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

“我瞧着你刚刚的样子,觉着你有我没我, 都是半仙儿的架势。”语毕, 她实在忍不住, 笑出声来。

“…这话说的,让我想的可就多了。”程询只用了几息的时间, 就成了没正形的样子, 笑得有点儿坏, 还有点儿暧昧,“是不是想我了?”略顿一顿,摇头,“不行,这才三个月左右,你怎么也要忍着点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怡君被他倒打一耙弄得又气又笑,目光一转,悄声道,“不过,既然你说起来了,不妨跟我说说,这么久了,真不想么?”

程询失笑,“哪儿顾得上想那些,没看出来么?我这一段日子,每天都心烦意乱的。”

怡君扬了扬眉,“我知道你心烦意乱的时候很多,要不然,不会总雕刻玉石,做小物件儿。一直以为是因为外面那些事,敢情是我害的你啊?”

越来越深的了解,越来越多的默契,让彼此能轻易感知对方的情绪。

他心里烦躁的时候,就会找点儿事情做,拿着刻刀,在玉石上雕篆,能让他慢慢恢复冷静平和。近来,这种情形越来越多。

程询笑了,轻轻抚了抚她到近日才稍稍凸起一些的小腹,“你这头几个月害喜,受罪;月份大了之后,身子沉,还是受罪。”

抛开这些,最要命的就是产子的时候。生孩子不亚于走一趟鬼门关,这种老话总是听说过的。

谁喜欢谁,不就是谁看不得谁受罪么?偏生这是谁都没可能改变的。

“你这样辛苦,可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心里能舒坦才怪。”准确地说,他挺多时候其实是紧张兮兮的。

这些,是应该告诉她的,起码要让她知道,自己在陪着她,甚至想分担她的辛苦,偏偏无能为力。

怡君心头漾起温柔的涟漪,倾身亲了亲他,“别自寻烦恼行不行?你帮的够多了。”

“那么,我们说好,”程询握住她的手,“以后但凡想要什么,觉得什么不合心意,就跟我说。”

“嗯!”怡君笑得甜甜的,心里暖暖的。

到此刻才发现,自己需要他这样清楚明白地表明想法、态度。平日里,于无声中的体贴照顾,需得自己品味,若是犯迷糊,可能就忽略了。

孩子是他与她的,是他们将会得到的最美的恩赐。

怀胎期间,她愿意纵容自己,要他更多暖心的言语、贴心的行径。如此,会分外清楚地明白,他在陪着、宠爱着她和孩子,足以打消那些可有可无的顾虑。

这一天,是从这样的好心情开始的。

夫妻两个起身,洗漱更衣之后,去正房请安。

程夫人见到怡君,立刻起身过去,携了她的手,“你快些给我坐下,谁准你又一大早跑出来的?”语毕,走到一把太师椅跟前,轻轻按了按儿媳的肩头,“快点儿,别惹我生气。”

怡君和程询都笑起来,前者落座后道:“这不是想您了么?路不滑,又是和大少爷一起来的,娘别担心。”

“要是闷得慌,午间过来就行。早间的天气总归是冷一些。”程夫人点了点怡君的额头,“再不听话,当心我打你的手板。”

怡君、程询俱是笑出声来。

程夫人转回到大炕上落座,没好气地看着长子,“你在那儿笑什么?怡君要来,你就不会劝住她?真有心的话,下午陪着她过来不就得了?”

程询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之后,如数收下母亲的数落:“是,都是我不对。好好儿的,就不该带着怡君过来蹭早膳吃。”

程夫人斜睇他一眼,到底是撑不住,笑起来,转头对怡君道:“有鱼片粥、豆腐皮包子,厨房做的这两样还成,等会儿可要多吃些。”

怡君笑着点头,“一定会的。”

程夫人说起程清远,“老爷跟前几日一样,天没亮就去了小书房,也不知在忙什么。”

的确,在忙什么呢?怡君其实很好奇。

.

申正,石长青走进内阁值房。

柳阁老打量着神色肃然的石长青,问:“你真的要弹劾程阁老?”

石长青正色道:“自然。”

柳阁老笑了笑。

石长青打量着他的神色,惑道:“阁老像是不大赞同?”

“我连事情原委都不清楚,哪里有赞不赞同的余地。”柳阁老如实道,“只是觉得你不需如此。”

“此话怎样?”

柳阁老如实道出所思所想:“若是你弹劾属实,程阁老被定罪,那么,对于皇上、朝堂来说,并非好事。”那会让皇帝的心寒、失望更重,让朝臣愈发的人心惶惶。

石长青一笑,“阁老的意思我明白,但不是有句话,叫做长痛不如短痛么?”

柳阁老不置可否,继续道:“若你弹劾不实,有诬告之嫌,那么,杨阁老往后的路,会愈发艰难。”

首辅若是灰溜溜地离开官场,程清远若是因此事得了皇帝的几分怜悯、看重,再适时地做几件合皇帝心意的事,那么,日后的内阁,就要由程清远那样的人把持。

程清远不是祸国的材料,可也绝不是兴国的材料。他若真的权倾朝野,程询的一言一行,怕都要被父亲压制。如此,奇才程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在官场大展拳脚。

这一次,柳阁老的所思所想,便不是石长青能够想见到的了。他斟酌片刻,道:“说心里话,阁老这个态度,我没料到。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我多此一举,杨家就算不能走出困境,他程家也休想置身事外。杨家若是落魄,程家起码要满门抄斩。”

柳阁老眉心一动,思忖片刻,着实地对面前人生出了厌恶之感,“你不过是想成为杨家的恩人,借此得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只为此,便要将程家满门推入炼狱?”

石长青嗤地一声笑,“阁老这态度,我愈发不明白了。怎么,程阁老只是去看望过你儿子两回,你便要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了?”

柳阁老目光沉冷地凝视着他,冷笑,“我做人一向公私分明。得了,你既然是这个态度,那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等会儿随我去毓庆宫面圣。”

石长青躬身行礼称是。

.

酉时,皇帝回到毓庆宫,在正殿落座,传柳阁老、石长青觐见。

二人相形进门,行礼参拜。随后,柳阁老便要告退。心里是觉得,石长青要弹劾程清远的事情,不会让他知情,会请皇帝打发他离开。

皇帝却道:“先生与朕一道听听吧。”

柳阁老称是,侧身站到一旁静立。

皇帝看着石长青,“你的来意,朕已知晓,先让朕瞧瞧那份罪证吧。”

石长青从怀中取出五封信,请皇帝过目。

刘允上前去接过,转呈给皇帝。

每封信件都长达几页。

皇帝将信件一封一封看过去,面色始终平静。末了的一封信有五页,他面色转为冷肃,多看了些时候,随后,递给刘允,“让柳先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