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阁老从刘允手里接过信件,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随后,盯了一会儿印章,又看了看信纸背面。

石长青一直等着皇帝垂问原由,却一直没等到。

皇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柳阁老,“先生这是——”

柳阁老将信件叠好,交到刘允手里,道:“臣瞧着这封信,震惊惶恐之后,不免想到程阁老其人的品行,和一些见闻。”

皇帝仍是把石长青晾在一边,对柳阁老的话生出好奇心,“说来听听。”

柳阁老称是,娓娓道:“臣与程阁老不合,几乎自入官场之后,便与他分歧不断,这些,先帝与皇上都看得清楚。”

皇帝颔首,“没错。程先生为官员考虑的多,你则是为百姓考虑的多。脑子都够用得很,为人处事之道,各有长短。程先生过于世故圆滑,你则过于刚正不阿。”

这是第一次,皇帝明确地说出对两位阁员的看法。

柳阁老躬身一礼,继续道:“臣与程阁老意见相左的时候太多,慢慢成了积怨已久的冤家对头一般,对程阁老很多事都有意无意间留心。

“去年腊月,皇上命付大学士与臣一同主持内阁,臣因为不在官场已久,私心里其实顾虑颇多。一次,在吏部侯尚书家中议事的时候,跟他说了两句,担心内阁会因付大学士成为空架子,一件实事都办不成。

“侯尚书听完大笑,说臣钻了牛角尖,竟忘了审时度势,付大学士的为人处事之道,自有可取之处。

“臣经他提点,才由衷赞同,没了那些杞人之忧。随后,侯尚书与臣开玩笑,说臣看人识人的眼光,有时真不及程阁老。

“臣问因何而起。

“侯尚书说,只说这付大学士,早在十几年前,程阁老便断定此人仕途不会有大起大落,应该是活得最惬意的那种官员。

“臣知道侯尚书与程阁老年轻时交情深厚,近些年因为政见相左才疏于来往,便说你瞧不上我也罢了,何必这样捧夸程阁老。

“侯尚书就让臣等等,之后找出了当年程阁老写给他的诸多信件。他翻找许久,才找到了那封程阁老评价付大学士的信件。

“在那期间,许多信件都曾取出来,臣留意到信件上的一些细节:信件的左上角都剪去了一小块,印章的字迹有一些是‘程清远印’,有一些则是‘清远印’。

“臣觉得有趣,问侯尚书,这是何意。

“侯尚书笑说,这种小习惯,他也有,是担心高手模仿自己的笔迹生出祸端。因此,与人信件往来时,无一例外地做些记号。程阁老与交情尚可的人通信,只用‘程清远印’,与交情甚笃的人,则用‘清远印’,用后者印章的时候,几个记号会做全;用前一个印章的话,则只是用不留心难以发现的墨点做记号。

“说完,他让臣看信纸背面一个很微小的墨点,说这也是程阁老留的记号之一,每张信纸后面都有。

“臣听说之后,不免笑他们疑心太重。当时不以为意,此刻看到程阁老的信件,便想起来了。”

说到这儿,柳阁老再次行礼,“臣本不该与任何人说起程阁老这些私事,但这封信的分量太重,若属实,程阁老难逃罪责,满门也该按律处置,但若是有心人诬告,程氏一族岂非受了天大的冤屈?”

皇帝微微颔首,牵了牵唇,这才望向石长青。

石长青已是面色煞白。

皇帝指了指手边的信件,吩咐刘允、柳阁老:“把这几封信检查一遍。”

程清远这几封信,笔迹一致,印章一概用的是“程清远印”,除了那封足以让程家满门抄斩的信件,每封信的每一章信纸背后,都有一个微小的墨点。

——刘允和柳阁老如实禀明皇帝。

皇帝再一次望向石长青,目光凉飕飕的,“六年前的程先生,固然对你颇为赏识,却没赏识到把你当做至交的地步。既然不是无话不谈的至交,程先生除非疯了,才会在清清醒醒的时候,在信中与你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看字迹,足可看出人在书写时的心绪。

石长青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微臣请皇上彻查此事。若只因一个记号便断定信件并非出自程阁老之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焉知这不是程阁老有意为之,留待这种时候反咬微臣一口。不论如何,字迹做不得假。”

“说的有道理。”皇帝颔首,“朕是该彻查此事。”心里却想,大过年的自寻死路,怎么想的呢?——程清远谨小慎微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可能没有更狠的后招。比起程清远,石长青到底是太嫩了些。

想一想,他问石长青:“这封信是六年前的,为何到今日才呈上来?”

石长青道:“臣一直想让程阁老自己认罪,如此应该能得到从轻的发落,不至于连累整个家族。”

“没看出,你竟有着菩萨心肠。”皇帝眉眼间有了淡淡的笑意,“眼下觉着是如何都不能说服程先生?”

“是。”石长青道,“初四下午,臣曾到访程府,程阁老却避而不见,命程询替他出面应承,对微臣百般羞辱,微臣…”

“好了。”皇帝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等你这一状告赢了,再诟病程家也不迟。”程家对人百般羞辱?那种自毁门风的事情,不论程家哪个都做不出。

沉了片刻,皇帝对柳阁老说道:“这件事,先生清楚原委,便辛苦一番,去找蔚滨一趟,与他一同前去程府,询问一番。程先生正在病中,你们要拿捏好分寸。他手里若有能证明清白的证据,便拿回来让朕瞧瞧,不需让他进宫回话。他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们便让他进宫回话。”

柳阁老恭声称是。

皇帝现出疲惫之色,起身走进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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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唐栩带着修衡来到程府。

程询一看到修衡就讶然失笑,小家伙竟是气呼呼的样子,给他行礼时都没一丝笑意。“怎么了?”他俯身和声问着。

修衡嘟了嘟嘴,“路上有好多人放烟花爆竹,我想看一会儿都不行。”说完,扬着脸,歪着小脑瓜,斜了父亲一眼。

唐栩斜睇儿子一眼,“你坐的是唐府的马车,停在半路的话,像什么样子?外人看着,岂不是要觉着我们家穷得叮当响了,买不起烟花爆竹,要跑到街头看热闹。”

修衡撇了撇嘴,对程询张开小胳膊,“叔父抱。”

程询笑着把他抱起来,转身落座。

修衡这才不服气地看着父亲,“我们家本来就很穷了呀。吃年夜饭的时候,都没放烟花爆竹。”

朝堂中的腥风血雨,唐栩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儿子说起,没法子让儿子明白,唐府只是随大流低调的过年,因而只是道:“你二弟听不得喧闹声,不是早就跟你说了?”

修衡简直气愤起来,“偏心。什么都顾着二弟。”

唐栩瞪了他一眼,“你像你二弟这么大的时候,我跟你娘对你也是百依百顺。”

“才怪。”修衡也瞪着父亲,“我小时候不哭不闹,什么都不怕——家里的人都这么说,还说,我最喜欢看烟花。我可是问过好多人的。”

四虚岁的人,跟人大言不惭地说他小时候,唐栩心里在笑,面上却冷了脸,“闭嘴。你是哥哥,就应该迁就二弟。”

修衡又气又委屈,拧过小身子,站起身来,小胳膊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叔父,我可不可以住在你们家里?我想跟爹爹分家。”

唐栩看着儿子穿着鞋的小脚丫踩在程询膝上,鞋底的尘土蹭到锦袍上,拧了眉,刚要出声训斥,程询已对他摆了摆手。

“混小子,真要跟你爹分家?”程询语带笑意地问怀里的小家伙。

“嗯!”修衡用力点头,小声说,“太气人了,总欺负我。初四那天,我就要来,爹爹有事,娘亲有客人——都不搭理我呢。说过要陪着我,就是这样啊?真好意思呀。”

听起来,这小子这个年过得真是挺憋屈。程询忍着笑,道,“何时来都一样,我们又不会忘了你,都给你准备好了大红包。”

“不要大红包。”修衡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叔父,我想看烟花爆竹。”

程询就望向唐栩,“你怎么也不跟他解释清楚?”

“从何说起啊。”唐栩无奈地笑了笑,“你瞧他这个德行,我说什么,估摸着他都听不进去。”

修衡则问:“叔父,怎么啦?”

程询就说:“今年在京城的官员,过年的时候,大多数都不燃放烟花爆竹。”

“为什么呀?”修衡问道,“皇上不准吗?”皇上管着所有的官员,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不是皇上不准。”程询耐心地道,“皇上一位亲人犯了大错,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每日到奉先殿反思过错。奉先殿就等于官员家中的祠堂,明白这意思吧?”

“明白。”修衡点头。他作为长子,过年会随着父亲祭祖,祠堂里那个氛围…很糟糕。过年的时候,皇帝要在那里反思过错,得有多无聊啊?

“官员看着皇上这样难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显得兴高采烈的。”程询目光柔和地看着修衡,“就比方,你看着我难过的时候,一定不会显得兴高采烈的,是不是这个理?”

“你要是难过,我也会难过啊。”修衡说着,眨了眨大眼睛,终于绽出甜美的笑容,“叔父,我好像明白了。”

程询欣慰地笑了,又说:“皇上住在宫里,今年宫里都没燃放过烟花爆竹,像你程祖父、我,还有你爹爹,就也随着皇上,免了那些。”

“哦。”修衡用力点头,“我明白啦。”说完,小身子依偎着程询,不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不早说。”

唐栩失笑。程询这种避重就轻还合理地解释事情的方式,他也会,但从没想过跟孩子用。也许从本心里,还是小看了修衡的资质——单说程询方才说的这些,肯用心聆听并理解的孩子——四虚岁的一个孩子,在京城恐怕只有这一个。

“得了,以后再有这种事,我都会告诉你,这总成了吧?”唐栩委婉地向儿子道歉,随后又打趣,“不跟我分家了?”

修衡扁一扁嘴,又紧紧地搂住程询的脖子,小脸儿蹭着程询的面颊,“我要想一想。跟我卖关子,真把我气饱了嗳。”

程询和唐栩大笑。

随后,二人带着修衡去了正房。

程清远听说修衡来了,从小书房转入正屋,落座后,笑容和蔼地问修衡:“今年看不到烟花爆竹,有没有不高兴?”男孩子,天生就喜欢那些。而且过年前,修衡跟他提过盼着过年,还说自己很想把烟花画出来。

“是很不高兴啊。”修衡乖乖地坐在程清远膝上,慢悠悠地把之前跟父亲生气后来释然的经过说了。

惹得几个大人又是一阵笑。

程清远想一想,看向程询:“附近不是有一处空旷之地么?你跟侯爷带着人手过去,把事先备下的烟花爆竹都带过去燃放——横竖也是在家放着,不如让孩子高兴一下。”

程询、唐栩闻言动容。

程清远喜欢修衡,他们知道,却没想到,喜欢到了这个地步——纵容、宠溺,完全就是寻常祖辈对孙儿的疼爱。

程询当即起身,“好。我这就安排人准备。”

修衡立时雀跃不已,站起身来,分外亲昵地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太好啦。”

程清远的笑容都透着溺爱,“过年了么,就该让我们的修衡高高兴兴的。”

唐栩又一次皱着眉看着儿子的小脚丫——这小混蛋一来,就祸害了程家父子的两身衣服。

修衡则在这时候想起程询的话,担心地问:“可是,祖父,这样好吗?别家都不放烟花爆竹呢。”

“没事。”程清远道,“又不是在家里庆贺新年。况且,效忠皇上重要,亲朋高兴也重要,偶尔为之,凭谁也说不出什么。”

修衡放心了,又亲了亲程清远的面颊,“祖父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程清远和声道,“外面风有些大,我一吹风就会头疼。以后有机会,一定陪着你,好么?”

“好。”修衡点头,小脸儿上分明有着些许遗憾,“祖父要快些好起来。”

程清远握住他的小胖手,柔声道:“就快好了。”

在一旁一直笑吟吟观望的程夫人,瞧着一老一小,心里五味杂陈。

程译、程谨闻讯之后,急匆匆来到正房,和唐栩见礼,跟修衡说笑。待得程询安排妥当,兄弟三人与唐栩带着修衡出门。

没多久,柳阁老与蔚滨带着数名锦衣卫、宫人来到程府。

程清远料定他们来的目的,当即亲自出面款待。

程夫人心里十分不安,派人传讯给程询。过了一刻钟,程禄代替程询回来回话:“大少爷说了,什么事都不会有,夫人尽管放心。”

程夫人这才踏实了一些,去了静香园。怡君这两日又有些嗜睡,傍晚便歇下了,也不知这会儿醒了没有。

到了静香园,怡君到了厅堂,笑盈盈地行礼,道:“醒了一会儿了,正想去您房里呢。”

程夫人笑道:“那正好,晚间我没吃几口东西,一起吃点儿?”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扶着婆婆的手臂,在餐桌前落座。她已听说了府里诸事,料想着婆婆便是得了程询的准话,心里也是不踏实,坐在一起说说话、打打岔,总能稍稍缓解紧张的情绪。

柳阁老、蔚滨直到亥时才离开程府,回宫复命。

程夫人回到正房,见程清远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神色平和,一如平时。

她抚着心口,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程清远微笑,“怕我被扔进诏狱?”

“大过年的,这是说什么呢?”程夫人嗔道。

程清远唇畔的笑意加深,“只要皇上没对我深恶痛绝,能一出手就将我扳倒的人,只有两个。但是,一个没有切实的凭据,一个有凭据却不能出手。放心吧,我走不到身败名裂的地步。”

“那些我不想明白。”程夫人摆了摆手,“一家人都安安稳稳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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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兄弟三人、唐栩和修衡,在程府附近的空旷之地盘桓到了子时。

期间,看着护卫、小厮燃放烟花爆竹,兄弟三个和唐栩也被勾起了兴致,走过去亲手燃放。

修衡跃跃欲试,走到程谨跟前,扬起小手,“三叔父,你手里的香能给我两根吗?”

“这可不行。”程谨笑着抚了抚他的小脸儿,“你还太小,不能碰这些。”

修衡的小身子左右摇晃着,小胖手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说:“我不放烟花爆竹,就拿一拿,都不行吗?”

程谨忍俊不禁。

唐栩留意到,立刻走到儿子近前,虎着脸道:“你要做什么?胆儿忒肥了些,当心我揍你啊。”

修衡竟是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的,身形一扭,背对着父亲,“那你打我呀。”

唐栩把他捞起来,大手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两下,“打你又怎样?”

修衡欢快地笑着,“爹爹打完了,可不可以给我两根香?”是挨打了,可是,一点儿都不疼。

唐栩嘴角一抽。

程谨哈哈大笑。

“给你,给你。”唐栩从笑得手抖的程谨手里拿过两根点燃的香,送到修衡手里,随后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好好儿拿着。这会儿起,爹爹就抱着你,陪着你闻香味儿、看烟花。”

“…爹爹。”修衡嘟着嘴瞧着父亲,明显是服软了,“烟花点燃了,不是过一会儿才会爆开吗?”委婉地说,自己也可以的。

“这种东西,说不准。”唐栩认真地跟儿子解释,“放烟花爆竹受伤的人,每年都有。一般的大人,觉察到不对,就能及时避开,你现在这么小,做不到。万一你受了伤,岂不是辜负了程祖父的一番好心,回到家,你娘岂不是要哭成个花猫脸?”

“…哦。”修衡看着手里的两支香,很不舍地交给父亲,“那我不玩儿了。”

“真乖。”唐栩用力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儿。

修衡抿着嘴笑了。

“混小子,亲爹爹一下。”唐栩把两支香交给小厮,退到不远处,对修衡说,“好几天都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修衡抽了抽小鼻子,弱弱地说:“你也是那样啊。”

“我才没有。”

“你有。”

唐栩对儿子扬了扬眉,“你看着办吧。”

“爹爹可真是的…”修衡的小胖手伸出去,拧了父亲的耳朵一下,随后才敷衍地亲了一下父亲的面颊。

“小兔崽子。”唐栩的大手到了儿子肋间,“你是痒痒了呢,还是想痒痒了?”

小孩子大抵没几个不怕痒的,修衡立时又气又笑,一双小手忙着去捉父亲的大手,“我听话还不行吗?重来不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