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兆先瞧着妻子的小模样,亦是忍俊不禁。

“快去吧。”姜道成笑说,“你在跟前儿,我连茶都不敢喝,怕总笑,被呛着。”

徐岩这才顺势笑着道辞,到了小院儿门外,遇到了叶先生,两人寒暄一阵子,这才作别。

怡君听得徐岩来了,喜出望外,到院中相迎。

“谁准你跑出来的?”徐岩见到好友,小跑着过去,携了怡君的手,“快给我进屋去。”再举步,步子就很慢了。

怡君失笑,“你可真是的,两句话就把礼数废了。”

“劳什子的礼数,哪儿及得上你家这个瑰宝啊。”徐岩笑着轻抚一下怡君的腹部。

怡君笑着紧握了一下好友的手,缓步走进厅堂,转到暖阁说话。是知道徐岩底子不好,畏寒。

落座后,徐岩说道:“我跟王爷先去的唐家,想看看修衡,结果倒好,你们程家三位少爷把父子两个接上,去马场了。”

“是吗?”怡君讶然失笑。

“王爷就说,程知行和唐栩,有什么好事儿从来想不到他。”徐岩笑道,“我就说,还不是你自找的,总把修衡气成小气包子。平日里,修衡每日眼巴巴地盼着去程家,却从不会缠着爹娘到黎王府。唐侯爷就算为着儿子,也懒得搭理你了,连带的,我都被连累了。”

怡君笑起来,“修衡很喜欢你的,年前有一回过来,我跟他说起你,他说你特别好看,说话也特别好听、有趣。后来又提了王爷两句,说王爷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比小孩儿还像小孩儿。”

徐岩笑出声来,“你瞧瞧,我就说是被他连累的,他还不信。”随后目光一转,道,“刚刚叶先生来过,你这会儿累不累啊?要是累,只管歇会儿,不用理我,我看会儿书、喂喂鱼就行。”

“没事的。”怡君认真地道,“现在只是一早一晚有些贪睡,白日里巴不得整日都跟你们说话呢。”

“那我就放心了。”徐岩知道,怡君是不会敷衍哄骗自己的,愈发自在起来。

“午间可一定要留下来用饭。”怡君道,“姜先生有你们家王爷陪着,我们就把叶先生也请过来吧?好么?”

“好啊。”徐岩爽快地点头,“你的恩师,我巴不得攀上交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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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场。

唐栩抱着修衡,随程家三兄弟沿着马厩走了一圈,原路返回期间,停下脚步,指着一匹通身雪白的小马驹问儿子:“怎样?喜欢么?”

“…很漂亮。”修衡看着小马驹,慢吞吞地回答父亲的话,“它脾气好吗?”

唐栩伸手抚了抚小马驹的头,“给你选的,怎么会脾气不好。”

“哦,那我很喜欢它。”修衡的眉眼飞扬着笑意,“我们可以带走吗?”

“放心,一定可以。”唐栩笑微微地望向程询。

程译、程谨想到长兄的话,笑起来。

程询牵了牵唇,“说你是活土匪的时候,我还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会儿是一点儿歉疚都没了。”

“说的对。”唐栩笑意加深,“不用过意不去,把我看中的马割爱让给我就成。你要是不肯,那我可就明抢了啊。”程询这马场,是不赚钱的生意,他是知道的——爱马的人最是了解同好的心思。

修衡的大眼睛眨了眨,小手指向不远处,“但是,爹爹,我更喜欢那个一身黑的小马驹,我要那个。”

唐栩立即道:“成。”

程询嘴角抽了抽。这小子,敢情是个小土匪。他把小家伙抱到怀里,拍了拍修衡的脑门儿,“混小子,你倒是会见风使舵,这会儿又不闹着跟你爹分家了?”

修衡虽小,也是自知理亏,一只小手挡着自己的额头,咕咕地笑,“叔父养的这些马,我特别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程询弹了弹他的小胖手,“你求求我,不然我可不纵着你跟你爹。”

修衡想了想,搂着他的脖子,连亲了两下,“叔父最好了。”

唐栩莞尔。

程询笑出来,“得,看你这么老实,我跟你二叔父、三叔父就送你跟你爹两匹马。”

“好啊,好啊。”修衡眉飞色舞的,又亲了程询一下,随后看向程译、程谨,“谢谢二叔父、三叔父。”

那甜甜的笑容、清脆的小声音,让程译、程谨心都要化了。

唐栩却煞风景:“两匹可不成,只小马驹,我就看中了三个。”

程询扬了扬眉,“你要是这样,那我这就派人去请黎王爷。”俩爱马的活土匪到了这儿,一定有的掐。

“…”唐栩面无表情地看着程询。

程询笑出来,不再理会好友,问修衡:“抢人东西,对么?”

“不对呀。”修衡笑嘻嘻的,慢条斯理地对他说,“爹爹说,不熟的人,绝对不可以抢人家的东西,什么都不可以抢,抢了就要挨一百军棍的。要是特别亲的人,看到特别特别喜欢的马儿——嗯,只有马儿,可以试着抢一下。因为,我们家的人都很爱马,不会委屈马儿的,马儿到了我们家,过的一定不会比以前差。”

小家伙说了这一大串,轮到程询语凝了:合着人家的家风就是这样,只抢熟人的,会抢的只有好马,越是交情深厚,越要毫不手软。

唐栩看着程询那个拧巴的神色,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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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程夫人去了吏部侯尚书府中,盘桓到傍晚方回。

侯夫人与程夫人有多年的交情,早在各自的夫君相识交好之前,便已成为挚友。近年来,两个男人明里在朝堂上吵,暗里仍旧相互帮衬着,两女子只好夫唱妇随,明面上的走动看起来少了些,但交情却是一点儿没变。

昨晚柳阁老、蔚滨奉旨到程府,程夫人多多少少受了点儿惊吓,自然要与老友说道说道。

石长青引发的风波,侯夫人已经梳理清楚来龙去脉,温言道:“你家次辅大人多精呢,早就让我家老爷做好铺垫了。昨日柳阁老在皇上面前仗义执言,正应了次辅的推测,若是他瞒下不提,也没事,我家老爷自会估摸着火候进宫面圣,根本不需后怕。”

“怎么会不后怕,朝堂里的大事小情,都赶在这一段日子了。”程夫人叹气,“昨晚我真是吓得手脚发凉,还要强撑着。”

侯夫人不免想到程家长媳,道:“事情的确是出得太多了,一茬接一茬的。你家怡君没事儿吧?正是需要好生安胎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乱了阵脚。”

“这个还用你说么?”程夫人笑起来,面上不自觉地现出几分自豪,“那孩子,可比我当年经得起事,什么事都心里有数,但从不会多思多虑,一直是安安稳稳的,再找不到比她更让人放心、省心的孩子了。”

“听了这些话,我都要嫉妒你了。”侯夫人拍了拍老友的手,打趣之后,笑道,“知福,也要惜福,就把儿媳妇当女儿一样疼着,等到年岁大了,孝顺的儿媳妇,可比孝顺的儿子更让人顺心。”

“那也要看是怎样的人啊。”程夫人笑道,“如果不是打心底喜欢的,明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横竖我也做不出刁难小辈人的事,到老了,儿子儿媳妇不让我待见,大不了沉下心来写字作画看书。至于这打心底喜欢的,当然要当成女儿来疼着,满心巴望着怡君多生几个孩子,往后的年月,我真就什么都不需愁了,只尽心尽力地帮她带孩子,就能消磨余生光景。”

侯夫人由衷地道:“这会儿我可是真妒忌你了。我跟前可没让我这么爱重的儿媳妇。”

程夫人笑道:“你只管妒忌你的,只要好吃好喝地招待我,我就不会生你的气。”

侯夫人轻笑出声,“你啊,跟儿媳妇说话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吧?”

“…”程夫人想一想,“就是这样。”

“啊?”侯夫人惊讶。

程夫人无奈地道:“阿询那个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在我跟前少有正儿八经的时候,我跟他说不过五句话,就让他带沟里去了。不管怡君在不在跟前,都是这样。我起初也想为着在外的名声端着点儿,可那混小子哪儿能让我如愿啊,索性歇了那心思,豁出去了。好在我家怡君豁达,遇上我这样没谱的婆婆,倒也受得了。”

侯夫人笑不可支。

傍晚,程夫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进到内宅,先去静香园看怡君,得知叶先生、徐岩来过,午后离开的,又见儿媳妇神采奕奕的,笑道:“我瞧着,你见到亲友的精气神儿更好,往后就时不时地请亲友过来串门儿吧。”又点一点怡君的额头,“今儿不像前两日,到这时候也没打蔫儿。”

“有么?”怡君笑着,“我现在真是稀里糊涂的,一天过去了,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回想。”

“不用回想,多想想以后的事儿就好。”程夫人眉眼含笑,说起三个儿子的事,“兄弟三个和唐侯爷带着修衡去了马场,晚间要在唐府用饭——到外院的时候,程福跟我说的。你不用等阿询,也不用去请安,由着性子吃喝就是,睡前千万别忘了用羹汤。”

怡君乖顺地点头称是。

程夫人又叮嘱几句,笑容满面地回到正房。

她以为,好心情会伴随自己整日,却没料到,饭后,程清远带给她措手不及而又钝重的打击。

程清远是看着妻子心情不错,才说起自己的打算。再怎样,她是他结发的妻,他说出决定之前,总要顾及她的情绪,若她正心绪低落,他自然不会雪上加霜。

他先告诉她:“过一段日子,我要辞官致仕。你与娘家通信的时候,记得告诉他们一声。”

“…”程夫人端坐在大炕上,自意外、震惊迅速转为平静。

他要致仕,也好,日后赋闲在家,过清闲的时日,享受儿孙彩衣娱亲的欢喜,未尝不是好事。

思及此,她点头,和声道:“也好,我记下了。”

程清远见她接受得这样好,满意地笑了,索性顺势道出离京远游的打算:“自先帝、今上到一些朝臣,都是佛法、道法皆信,取两者精髓,修身养性。我亦不例外。以往总是想与高人相对参禅论道,总是忙于俗事,脱不开身。余生将要赋闲在家,便想心愿得偿,寻访如章天师那般的高人。待得皇上恩准致仕之后,便会离家远游。”

程夫人转头,满脸惊诧地看住他。

他笃定地颔首一笑。

程夫人沉思良久,忽的起身下地,趿上缎面绣鞋,急匆匆往内室走去,到了中途却忽然停下,转身看着他。

她脸色已经转为苍白,漆黑的眸子如冬月夜里的清溪,清澈,却透着寒意。程清远看了,不由扬了扬眉。

“你是不是疯了?”出声时,程夫人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你要抛下一家人,去寻访劳什子的高人?”

“家中有知行。”程清远虽然意外,语气却是惯有的平静、温和。

“你若是离开,何时回来?”

程清远如实道:“不知道。看在外的际遇,看心情。”

程夫人牵出一抹冷冽的笑,一步一步走向他,“阿询刚入官场,你不该帮衬他么?怡君已经有喜,你不该留在家中等着做祖父么?阿译、阿谨的婚事,我已托亲朋帮忙物色,你不该在家中静候佳音么?”

程清远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那些于我,都已是身外事。”

“身外事?”程夫人在他近前站定,冷笑出声,“我嫁给你这么多年,到眼下,你跟我说孩子们的事都是身外事?!”

“冷静点儿。”程清远对她做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克制、控制情绪,“不少事情,让我没法子留在京城,也没法子留在家中。这一点,还请你体谅。”

“体谅?你先学会体谅别人,再跟我说这些话行不行?”程夫人有些发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你行差踏错的时候,考虑过谁?体谅过谁?我跟阿询能不提就不提,你不会看不出,还要我们怎样?事情过了就过了,照常过日子不行么?你偏要出幺蛾子!”

“…”程清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懒得辩解,只是疲惫地摆一摆手,“我心意已决。这种话,你跟我说三天三夜也没用。”语毕下地,去了小书房。

程夫人咬了咬牙,愣怔了好一会儿,缓缓举步,去了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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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和程译、程谨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晚,都料定双亲已然歇下,便相互道别,各自回房。

程询回往内宅的路上,管家追上来,恭声道:“大少爷,夫人吩咐过了,不管您何时回来,即刻去正房,夫人有要事与您商量。”

“知道了。”

程询心知肚明,父亲大概是跟母亲交代了日后打算,而母亲无法接受。

昨晚就料到了,却也只能压在心里,如常度日,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总归是不能越过父亲,先一步告知母亲,就算可以,母亲的反应也不会有所不同。

他阔步去往正房,到了院中,吩咐站在廊下的红翡:“遣人去告诉大少奶奶,我要跟夫人、老爷商议些事情,若天色太晚,就在这儿歇下。”

红翡应声而去。

程询走进厅堂。

程夫人见长子进门,立时站起身来,迎上前去,颠三倒四地把程清远的心意说了,末了,哀哀地望着他,“阿询,你能不能…能不能劝劝他?能不能让他改变心意?哪怕软硬兼施,别让他一走了之。我担心…”

程询想摇头,想说那是自己怎样劝说也无用的事情,可是,面对着母亲前所未有的无助、悲伤的面容,言语梗在喉间。

最终,他点头,“我试试。”

但是,程清远不肯见他——进门通禀的丫鬟折回来,为难地道:“老爷正忙着,说您要是来做说客,他会一直忙,没时间见您。”

程询牵了牵唇,“去告诉老爷一声,我等他忙完。”走进去很容易,但在这时候,他不能不给父亲应有的尊重和顺从。

丫鬟称是,再进去通禀之后,折回来,退到一旁。

程夫人等了好一阵子,来到小书房门外,见长子面向庭院,神色从容地静立。她吩咐红翡:“带着院子里的下人退出去。”

红翡称是。

不消多久,下人们轻声轻脚地避了出去。

程夫人拍拍程询的手臂,自己举步走进小书房。

程清远正卧在躺椅上看书。

她顾自在他近前落座,“阿询在外面等你。”

程清远嗯了一声,“你让他来的吧?”

程夫人默认。

“想怎样?”程清远翻了一页书,“想让他再亮出一个杀手锏,让我改变心意?”

“你们父子两个,就不能好好儿说说话么?”程夫人道,“不管怎样的心结,总该把话说开。你敢说你有了这般打算,不是在跟他置气?”

“置气?”程清远看她一眼,居然笑了,“真置气的话,会把自己逐出家门?”

程夫人不搭理他,转头扬声唤道:“阿询,你进来。”

程询应声进门。

程清远放下手里的书,望着程询,“想说什么?说吧,我听听。”

程询只能用家里的人找辙:“二弟的功课正是吃紧的时候,您要是能时时提点他,定能事半功倍。况且,我听说,您让娘张罗二弟、三弟的婚事,一两年之内,大概就有新人进门吧?拜天地高堂的时候,您不在场怎么成?”

程夫人颔首,“是啊。你总不能让人觉得,我守了活寡。”

程清远道:“那些都是繁文缛节,我又不会偷偷摸摸地走,上辞呈时,自会如实禀明皇上。皇上应允,任谁都不敢说别的。”

程询温然道:“想出门远游,也行,缓几年再说,行么?今年您就能抱上孙儿或者孙女,我还等着您给孩子取名字呢。”

程清远放下书,凝了他一眼,“我已经备好了,乳名、名字、小字都取了,到时你瞧着能用的话,就挑出合心意的。”

“…”程询思忖着,“官场上,少不得出与您相关的是非,到那种时候,您总要帮我拿个主意。”

程清远笑出声来,只是,笑声中并无愉悦,“经了这些事,这种话是你能信,还是我能信?”

“我信。”程询说,“有些事,我是让您为难上火了,您给我个改过、尽孝的机会,成么?”

“没有的事,你也不需说这些场面话。”程清远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是真真正正的自作孽。而且你只管放心,朝堂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倒是成全了我——那些你以为的烂摊子,我已经收拾干净。往后,不会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来找你的麻烦。这些其实不需我说,你早已知情。”

“…”程询再找不到挽留的借口,沉默下去。

程夫人见长子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说到了,仍是无用,心里又急又气,看着程清远,眼神不善,“你到底要怎样?是不是要三个儿子跪在你面前苦苦哀求?还是说,你想让我再求助娘家,把你扣在家中?”

程清远笑开来,“我相信你做得出。怎么着?做了这些年贤良敦厚的程夫人,做腻了?可以,随你们怎样,横竖我也习惯了。”

程夫人看了他一会儿,竟怔怔的落了泪,哽咽着道:“哪家出过这样的事情?我们过了这么多年,眼下你这算是什么?你要是好几年不回来,和休了我有什么区别?程清远,你别逼我!”

程清远冷笑一声,“到头来,倒成了我为难你了?”

被妻子再一次的威胁,让程清远瞬间陷入暴怒。他猛地跳下地,手指着程询,目光却望着发妻,“你知不知道,景家走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是谁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