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平南王府,怡君先带着修衡去给太妃请安。

每到秋冬,太妃身子骨就不好,今年亲家病重之际,强撑着把家事接到手里,让儿子陪儿媳去徐家侍疾。忙碌一场,到这上下,又开始每日服药。

徐老爷过了头七,徐岩回到婆家,强打着精神筹备过年种种事宜。作为女儿,她想每日为父亲守灵,作为黎王妃,她要照常过日子,不能让婆家受影响。

这时候,太妃正在与府里的管事说事情,见到怡君、修衡进门,笑了,“怎么是你们两个一道来的?”

怡君和修衡笑着给太妃行礼。

太妃笑着对修衡招一招手,“快来。”从手边一个糖罐里抓了一把窝丝糖,“吃糖。”

修衡走上前去,双手接了,笑着道谢。

落座后,怡君对太妃道:“瞧着您又清减了些,可千万要好生保养啊。”

“就是那些老毛病罢了,没什么。”太妃道,“真瘦了不少的,是我那儿媳妇,这一阵是真受苦了。”

怡君不由眼神一黯,却不好与长辈多说这种话题,转而说起与修衡一道过来的原委。

两位长辈说话的时候,修衡乖乖地坐在太师椅上,把窝丝糖放到茶几上,剥了一颗,含在口中。

太妃听了,笑道:“难得修衡自己张罗着来串门,我等会儿让厨房给你做些可口的糕点。这会儿就随着你师母先去见王妃吧。”又对怡君道,“昨日你的帖子送过来,我就让她今日好生歇歇,与你好好儿说说话。”

怡君顺势起身,“那我就去王妃那儿坐坐,回头再来叨扰您。”

“去吧。”亲自送怡君、修衡出门的时候,太妃低声道,“那孩子一时半会儿缓不过劲儿来,我瞧着心疼,却是无计可施。你费心宽慰宽慰她。”

怡君轻声回道:“我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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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岩正在小暖阁歇息。原本是想睡个午觉,让面色看起来好一些,见到怡君,好歹有个人样儿。可是,一觉醒来,头脑昏昏沉沉的,周身无力,心里像是被一把又一把锥子狠力地刺着、剜着。

听得素馨通禀,她挣扎着坐起来,拥着锦被,撑着头,“让程大奶奶和修衡来这儿吧。也不是外人,不会怪我失礼。”

素馨轻声称是。

怡君领着修衡的手走进门来,见到消瘦、憔悴许多的好友,心头一震,面上却是没显露出来。

徐岩歉意地笑了笑,“实在懒得动。”

“这样更好,说话自在些。”怡君笑着抱起修衡,把他的鞋子脱掉。

修衡担心地看着徐岩,“王妃瘦了好多。”他有挺久没看到黎王爷和王妃了。

“瘦了好啊,省衣料了。你倒是又长高长胖了不少。”徐岩伸手握了握修衡的小手,“怎么,我们家唐大少爷终于想起我来了?”对着这样一个孩子,任谁也会暂时放下心头的千回百转。

“特地来看你的。”怡君把修衡放到炕上,拍拍他的背,“王妃打蔫儿了,快去哄哄她。”

修衡听师母言语诙谐,心情松快许多,抿嘴笑着,走到徐岩面前,张开小胳膊,搂住她,“我想您了。娘亲也很记挂您,但是有点儿不舒坦,年前不能出门,要我帮她带好。”

徐岩用力搂了搂修衡,“我也想你。但是,你打算怎么哄我啊?”

修衡歪着头看着她,说:“没外人的时候,我喊您婶婶,可以吗?”

“可以啊。太好了。”徐岩笑容里有了几分真切的喜悦,这是她一直想着没能如愿的事儿,“我高兴多了。这就喊我一声。”

“婶婶。”

“嗳。”徐岩用力亲了修衡一下,把他安置在膝上,搂在怀里。

三个人说了一阵子话,黎兆先回房了,径自走进门来。

看到他,怡君和修衡俱是一愣。他也消瘦了许多,唇上、下巴上有一根根胡茬,竟是不修边幅的样子。

怡君连忙下地行礼,“问王爷安。”

“快免礼。”黎兆先即刻抬了抬手,语气温和。

修衡坐着没动,笑笑地随着怡君说:“问王爷安。”

“你是怎么想开了,来我们家的?”黎兆先走到炕前,展臂把修衡抱到怀里。

“来看婶婶。”修衡诚实地说。

“混小子,”黎兆先笑道,“合着没我什么事儿,是吧?”语毕,狠狠地亲了修衡几下,故意用胡茬扎修衡的小脸儿。

修衡咯咯地笑出声来,一面躲闪,一面推他,“痒。”

“叫声好听的。”黎兆先煞有介事地威胁他,“不然我把你这小脸儿扎花。”

修衡笑得更欢,到底是怕自己的脸遭殃,服软地喊了一声“黎叔父”。

“这还差不多。”黎兆先满意地笑了,之后道,“巧了,你们来之前,我派人去请你师父了。跟我去外院等着他?”

“好啊,好啊。”修衡立时答应,“也让师母和婶婶说说话。”

“说的对,真乖。”黎兆先转身前,用眼神照顾到了徐岩和怡君。

二人俱是颔首微笑。

一大一小出门之后,徐岩拍拍身侧,“上来说话吧。”随后吩咐素馨,“要是再有人来,你记着拦下。下去吧,我跟程大奶奶说说话。”

素馨称是,带人鱼贯退出。

怡君也不跟徐岩客气,脱掉鞋子,坐到徐岩身侧,携了好友的手,“瘦成了这样,你这些天有没有好好儿吃过饭啊?”

“一餐不落,吃的还不少呢。”徐岩道,“大抵是睡得少的缘故,就瘦了些。”

“也不知道怎么能让你好过一点儿。”怡君神色诚挚,“你就算嫌我烦,我也要隔三差五来看看你。”

“说什么呢。”徐岩苦笑,“我就是…一天一天的,有时像是梦游似的,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有时脾气暴躁,看谁、看什么都不顺眼。”

怡君道:“就算只为了令堂,你也得好好儿的。”

徐岩轻轻点头,“我知道。我哥哥终归是男子,这种事,是他必经的风雨。我嫂嫂端庄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娘最担心的就是我这个嫁出来的女儿。”

徐老爷该是心有预感,这两年从速安排膝下一双儿女成亲。徐岩的胞兄徐蕴奇,怡君只见过几次,看得出,是沉稳内敛、谨小慎微的性情;徐大奶奶进门之后,便开始帮婆婆打理家事,贤明而干练。

徐岩语声轻轻的,有些飘忽:“爹爹临走之前,说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先前也想到过,迟早会有这一天。他病重时,我看得出,他特别难受,要拼命忍着疼痛。走了,未尝不是解脱。这些我都明白,可是,还是自私,还是想让他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子欲养,亲不待。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多少明白一些。”怡君柔声道,“有什么话,只管与我说,不要闷在心里。你这样子,让谁看着都担心。你万一有个好歹,令堂的日子要怎么过?”

“是啊,这些我也知道,我瞧着娘亲,总是心如刀割,却什么都说不出。能做的,不过是劝着她少落泪,按时用饭。”徐岩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什么都跟想的不一样…”语毕,摇了摇头。

怡君轻声问道:“都有哪些事,和想的不一样?”

“丧事、人,还有我自己。一切。”徐岩抿了抿干燥失色的唇,“也不是不知道哭丧是怎样的情形,但是,轮到自己头上,看着周围的人嚎啕大哭的时候,我居然觉得诧异,最初几乎被吓到,之后就觉得不耐烦——几人是真伤心,多少人只是过去唱念做打,总是能够分辨的。

“那时候,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想念父亲,连这都没人成全,没来由地窝火生气,慢慢地,就哭不出来了。

“那时起,我知道,自己是有些不对劲了:看不得人在我面前笑,听不得谁在灵堂窃窃私语,甚至挑剔丧事种种事宜,跟哥哥争执不下。

“王爷总是劝我,说你别这样。我不想那样,可我管不住自己。我连他都是横看竖看不顺眼——真钻了牛角尖了,一想到回到王府还要忙这忙那强颜欢笑,就一脑门子火气。

“烦,烦得想把厌烦的人活生生撕了,有时则烦得想把自己毁了。

“但这些,除了跟你,我跟谁都不能说,甚至不能流露。嫁了人了嘛,要守妇德。”

说到这儿,她唇角微微上翘,牵出一抹讽刺、悲凉的笑。

“这是伤心宣泄不出,郁结于心,变成无名火了。”怡君揽住好友的单薄瘦削的肩,“你已经是最孝顺的女儿,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过了这一段,跟太妃、王爷好好儿说说,回娘家或是去别院住一段,给自己一段安安静静的日子,由着性子想念令尊。”

她只能尝试着给好友一些可行的建议,至于宽慰的言语,在这样的生死离散面前,过于苍白无力,说来无益。

谁都不是徐岩,谁都不知道她的心疼到了什么地步。

她凝视着徐岩的眼睛,见好友眼底干涸无泪。这更让她心惊、担忧。

“那怎么行呢?太妃待我不能更好,她老人家身子骨也不好。”徐岩无力地叹了口气,“终究是我任性、矫情了。可我有时又想,父亲终究不是寿终正寝,这些年的父女情分,我不该做些什么做个很好的了结么?我不能…”她摇头,“我连无所顾忌地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

哀思、痛苦带来的心头伤,需要无所顾忌地宣泄,亦需要如小兽一般默默舔舐伤口。

但是,繁文缛节世俗礼仪,让她连这样的空间都失去。

哭丧是有时有晌的,要随着人的提示哭、止,时辰到了,你再哭,便会有人好心地劝阻。

很荒谬可笑,好像人的眼泪是能够随意控制的,却没有人能不奉行。

怡君轻轻地拥抱好友,“徐岩,今儿我是来看你、陪你的。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就说,想哭就哭。我是不需要你顾忌那些繁文缛节的人,对不对?”

徐岩点头,把下巴搁在怡君肩头,过了好一会儿,低低地说道:“你来之前,我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很失落——又没梦到爹爹。走了这些天了,他一直不肯入我的梦。人们都说,这样的长辈最是慈爱,可我不想要他这份儿慈爱,我想见见他,哪怕只是在梦里。

“这些天,做了很多傻事。前几日在娘家住着,每晚我都让值夜的丫鬟出去,房里一盏灯也不点。每一晚,过了子时,就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漆黑,妄想爹爹显灵,再跟我说几句话,哪怕是疾言厉色的训斥也好。

“可是没有,他从没出现。

“我太想他了。”她哽咽起来,“爹爹不在了,对我,是平白失了半个家园。日后再回娘家,再看不到他慈爱的笑,再不能听他教导我为人处事之道。

“我自小底子差,总生病。记得有一次,发热得特别厉害,一时一时犯糊涂说胡话,太医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爹爹待人向来和蔼,那次却当场冷了脸,斥责太医是庸医,只晓得胡说八道。

“他自己不舒坦的时候,轻易都不肯告假,那回为着我,请了一个月的假,好些天就守着我,一回一回的给我换敷在额头的帕子,哄着我喝药,甚至低三下四地去求过好些人,寻来了一些偏方。换在平时,他怎么可能那样。

“我见好的时候,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儿,苍老了好几岁,看着我,只是拍了拍我的额头,轻描淡写地说,算你有良心,我先前以为,要伺候你一年半载的呢。”

她呜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那样疼爱她的父亲,不在了。

再也看不到了。

生死无话,四个字而已,其中的残酷苦痛,有着几乎能将人摧毁的力道。

她后悔。好些话,还没来得及跟父亲说。例如您是我这一生最敬爱最引以为豪的人;例如我舍不得您,特别特别舍不得;例如我们要说定,来世还要做父女。

没来得及说,总以为还有时间,却不知时间无情,不等人,不给人留余地。

怡君安抚地拍着徐岩的背,眼泪静静地滑落。

徐岩把脸埋在她肩头,哭了起来。哭声从克制的抽泣,转为闷声痛哭。

这是她不需做任何场面功夫掩饰情绪的怡君,是真的能够懂得她、纵容她的至交。这肩膀虽柔弱,却足以给她依靠、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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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徐岩睡着了。

这么久了,终于是放下了面上的坚强,由着自己暂且真的放下身边事,陷入酣睡。

怡君出门前,给好友掖了掖被角。出门后看到素馨,轻声交代几句。

素馨满脸感激地连连称是,随后禀道:“程大人早就过来了,和王爷在外书房哄着唐大少爷,先前派人来传话,用过晚膳,他会把唐大少爷送回唐府。”

怡君颔首一笑,去了太妃房里辞别,随后返回家中,径自去了正房。

程夫人看到长媳,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只是道:“我已经让卓妈妈把天赐抱回了房里,快回去看看,换身衣服过来用饭。”

怡君笑着称是,回到房里。

天赐睡着了,她却把他连同包被抱起来,抱了好一阵子。随后,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去正房用饭。

翌日,怡君找出自己给双亲做的衣服,遣吴妈妈送回去,“都是时新的料子、样式,爹娘要是瞧着过得去,过年时就赏我们天赐一个大红包。”

吴妈妈笑着领命而去。

随后,怡君亲自把两件褙子、两条裙子送到正房,对婆婆道:“偷偷摸摸给您做的,尺寸是让丫鬟跟针线房打听的。我总等着您发话让我给您做些针线,可您总是体谅我。衣服到底是做成了,我怎么也得送出手。”

“哎呀,”程夫人意外,继而由衷地笑出来,“你给我做的新衣服,算不算给我的年节礼?”

“您能这么想,再好不过。”怡君催促道,“您去试试,我服侍着。”

“好啊。”程夫人深凝了长媳一眼,心里暖暖的,继而就展臂搂住怡君,轻叹道,“好孩子,好孩子。”

当日,程询与母亲说体己话,听说了这件事,回房歇下之后,与怡君提及,故意逗她:“今年没给我做衣服吧?”

“谁说没有啊。”怡君笑道,“直接让丫鬟给你收起来了,哪日穿上,只看你能不能看出是我的活计。”

“做了就成,我只要看到,就分辨得出。”程询笑着搂住她,“娘特别高兴。”

“早知道,以前就该给娘多做些针线。”

“不用。”程询道,“尽孝这回事,是你自己先过得惬意——娘说的,让我劝着你少做针线,有那个功夫,不如用心作画,不枉费那样好的功底。我就更不用说了,满心盼着你忙碌之余,也要顾及自己的喜好。偶尔给我做双袜子、中衣,我就知足了。”

“我晓得。”怡君笑说,“做衣服手法熟练之后,不用单独腾出时间,平时和丫鬟管事说话的时候就能做。作画的事儿,等天赐再大一些,定要捡起来的。”说着,满足地叹息一声,“我还有很多年的时间呢,喜好暂且搁置,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眼前的亲人、友人。”

程询想一想,颔首,“说的对。”

怡君依偎到他怀里,寻到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阿询,你一定要陪着我和孩子,陪我们度过我在憧憬的很多年。”

“一定,竭尽全力。”程询认真承诺。心里是清楚,徐岩的事情,带给她的震动、感触颇多,这几日的行径,不难让他察觉。

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女子,从来不会惋惜抱怨自己不曾拥有一些东西。只是清醒、务实,抓紧手里拥有的,珍惜近前珍惜她的人。

很好。却让他生出满心的疼惜。

在床上,在抱着她的时候,在已经有过太多次抵死缠绵之后,他无声地倾诉、表露情绪的方式,末了往往只有一种。

他低头索吻,手恣意地撩着她。

她很快酥软下去。

没多久,他沉身,坚定而温柔地侵袭到那紧致温热销/魂之处。

饶是他这般体贴,她仍是轻哼一声,当下并不能全然适应他的火热,接纳起来吃力得紧。

他就将动作放得更缓更柔。

她轻轻喘息着,慢慢的,藤蔓一般缠住他,一步一步,让他恣意纵情,如鱼得水。

白日里,婆婆跟她说起想要个孙女,她给的答复是真心话,却不是全部原由。

生子时的艰辛,她到现在已经不当回事了,他却是耿耿于怀,说过好几次,孩子就要这一个,那种磨难,能免则免吧。他不认为自己能承受第二次。

那时候她就确信无疑,这男子是惜命一般在乎、珍惜着她。

为此,两个人欢好之时一直是算着日子,避开容易有喜的那一段。

是否再添儿女?她是想的,却要等待他想开、释然。他这种男人打怵的事儿,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改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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