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地过了年,正月十六,皇帝临朝,百官开始兢兢业业地忙碌。

今年的春日,皇帝的事情着实不少:科考、各地官员回京述职,再一件事,便是选妃。

礼部尚书、侍郎先后委婉地提了几回,潜在的意思是:您要是再不当回事儿,礼部没事,却会有言官上折子,毕竟,“后宫不可长期无主”是老话,凭谁都能长篇累牍地叙说一番,况且,孝诚皇后的娘家又是那样不堪,帝王追思她这么久,已是不该。

追思孝诚?他有么?皇帝自己都说不清,失笑之后,也就让礼部安排选妃事宜。

这期间,修衡每隔三两日就到程府,程询得了空,便正经地教他读书、习字,小家伙一直兴致盎然,有时候的进度,连程询的预期都超出。

程询、怡君再一次有了如获至宝的感觉,待修衡真像是亲儿子一般。程夫人时不时看到那个小开心果,心绪自然是愈发愉悦,只觉得怎么疼都疼不够。

唐栩、唐夫人就算再忙,对长子的成长、进步也会留意到,俱是愈发笃定:修衡这个师父,真是拜对了。

一来二去的,正月里,修衡便时不时在程府小住三五日。

在怡君这边,算得上给她添堵的人,便是蒋三太太。

春节期间,蒋三太太与一些亲朋说话的时候,明里暗里诟病怡君不知轻重、不知礼数,代表程家开罪她。

碧君听说了,气得不轻,当下就要找蒋三太太理论,却被廖书颜拦下。

廖书颜没好气地道:“怡君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么?这摆明了是故意为之。你心急什么?她要是都落到你为她出头的地步了,她的日子也就不用过了。”

碧君气结,“可她总那样挖苦怡君,我怎么忍得了?每每想起,已经恨不得狠狠地给她一通巴掌。”

“你啊。”廖书颜又是欣慰又是好笑,“打打闹闹就作数的话,谁还要做谦谦君子?瞧着不顺眼的,一概一棍子打死就得了,也没人会制定律法了。可那样终究是不成啊。过日子有时候就是要跟人磨烦,三太太那边,已经是很好应付的了。”

“那您是什么意思啊?”碧君无辜地看着姑母,“合着怡君要长年累月地应付居心叵测的人啊?”想想就已心疼、心酸。

廖书颜抿了抿唇,横了她一眼,“放心,怡君还不至于为这种事着急上火,也只有你这种娇贵的大小姐,才会一点点气都受不了。”

碧君汗颜。

“静观其变就是了。”廖书颜语气有所缓和,“你要是胡来的话,别怪我罚你。”

“那…我再等一段日子。到时候,她还这样埋汰我妹妹的话,我可不会受着,您怎么罚我都没用。”

廖书颜听了,非但没怪她,反倒流露出欣赏之意,“好。”

随后,姑侄两个都留意着怡君那边的举措。

怡君没做什么,只是陪着蒋映雪回了一次娘家,随后,自己去妯娌的娘家串过两次门,一次是专程拜望蒋大太太,先是问起蒋三太太,得知身子不适之后,明知对方小家子气跟自己摆谱也不当回事,神色淡然,委婉地说起想见见蒋四太太,将大太太不敢怠慢,立时把妯娌唤到房里,怡君和蒋四太太相谈甚欢;第二次,怡君仍是先去见蒋大太太,随后则提出去见蒋四太太,在四房逗留了大半晌,二人更是说定了要合伙开个铺子。从头到尾,就没提过蒋三太太。

蒋大太太琢磨一番,看出了程家的意思,知道自己再不能装糊涂由着几个房头胡闹了。之后,时时在人面前夸赞程夫人和怡君,说程夫人贤淑敦厚,怡君则是端庄谦和,这样一来,就把蒋三太太诟病怡君的那些话压了下去。

蒋三太太诟病不成,反倒遭了不少冷眼。

随后,怡君吩咐了阿初和其余陪嫁的人,蒋大太太若是有什么遭难的事,不妨帮衬一下。

蒋大太太很快得了些甜头,却是不敢得意忘形,亲自带了几色礼品到程府,当面对怡君道谢,随后,再与亲友坐在一起,夸赞怡君的话便是有理有据了。此外,先后几次疾言厉色地告诫三太太:再不知轻重,那么,日后长房便是映雪的娘家,映雪若是同意,日后便与三房再无关系。

这一番周折之后,蒋三太太气闷得病倒在床,结结实实躺了好几天。起来之后就老实了,再没说过怡君的坏话,轻易也不去程府看女儿了。

蒋映雪早就对至亲心寒到了一定地步,到了这时候,面上只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尽心尽力地孝敬婆婆、帮衬妯娌。

碧君听说这些之后,细品一番,展颜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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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职位任免调动期间,皇帝又排众议提携了一个年轻人:与程询同榜的探花董志和,命其入户部行走,任郎中职。

董志和寒窗苦读期间,与程询素无来往,入翰林之后,二人慢慢显露出政见上的不同,例如是否开海禁,程询立场坚定地支持开海禁,董志和相反;例如给一些地方上的百姓减免赋税的年限、着力发展更好的事由,二人所想也是南辕北辙。

不过,程询对这人始终有一份尊重。董志和亦如此。

眼下,皇帝着意提携董志和,是出于用人之道:看中谁,要么就寻机打压一下,挫一挫年轻人的锐气,要么就安排一个有实力的对手,相互磨练。

谁赢了,谁就是真正堪用的栋梁之才。

程询明白,董志和亦明白。

改变太多,自然会引发新的格局,新的际遇。这正是程询希望看到、经历的。在前世,董志和该是被厉骞打压下去了,位置一直不上不下,今生展露的才能倒是不可小觑。

有这样的真正的对手,他唯有喜悦。

在官场,从来就没有胜券在握的时候,他也不需要笃定的胜利。只有在胜败之间运筹帷幄的时候,才是最有趣味的时候。

第77章 荣华路

077 荣华路 1

趁着进京述职的机会, 苏涣、苏润兄弟二人来到程府。

正是上午,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

程夫人见到两位兄长,泪盈于睫, 是欢喜,亦是感伤。程清远离京远游之后,她与娘家信件不断, 是大哥二哥不断地给她摆轻重,她才能够尽快看淡那件事。

苏涣在信中说:这样其实再好不过, 位高权重的人, 又未到年老之时,忽然赋闲在家,没病也要闲出闷出病来。

久握权势的人,若不离开家门, 不远离庙堂, 谁能做到全然放手?万一父子两个再起分歧, 反目成仇也未可知。

苏家能给次辅夫人、外甥撑腰, 却不能给赋闲的程清远发妻、长子撑腰——胜之不武。到时候,父子两个便是闹得水火不容,苏家也只能袖手旁观, 到那地步,她保不齐就会夹在夫君长子中间, 两面不是人。

与其在同一屋檐下长期提心吊胆这些, 倒不如如今这样, 彼此都自在。

苏润的话则是简单明了:夫君、儿子,你只能选一个,是命,认了吧。

不管怎样,两个人还是很担心妹妹,怕她在后续信中报喜不报忧。此刻相见,见妹妹气色很好,面容不见一丝憔悴、晦暗,总算放下心来。

“快派人把孩子抱来。”苏润道,“只听你在信里说,我就心痒痒,早就盼着这一天,陪着大哥进京,亲眼瞧瞧。”

苏涣附和地颔首,“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么?孩子们在没在家?”

“在家。”程夫人笑道,“阿询在给小徒弟上课,怡君在料理家事,等会儿再知会他们也不迟。”说着起身往里间走,“孩子就在这儿呢,上午除非我出去串门,不然都是我哄着。”

苏润笑道:“那你这祖母做得倒是那么回事。”

程夫人就笑,“不都说隔辈亲么,怡君也愿意让我哄着孩子。”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很明显,妹妹与怡君真就如信中说的亲如母女,要不然,没有哪个儿媳妇能全然放心地把孩子交给婆婆——都是过来人,记得自己的妻子在孩子小时候的紧张兮兮,对谁都不放心,离开一刻都魂不守舍。

苏涣笑道:“你这儿媳妇,也是随你吧?我记得听你大嫂说过,阿询小时候,你就总让你公公婆婆哄着。”

“要是这么说,那不是往我脸上贴金么?”程夫人笑道,“总归是那孩子体贴人。”

“你知道就行。”苏涣笑道,“我这也是怕你做了祖母,对什么事都底气十足,觉着孩子们做什么都是应当应分。”

程夫人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跟我说?”

苏涣无奈,对妹妹扬了扬眉。

程夫人引着两个哥哥走到里间。

天赐睡在大炕上,与程询一样天生微微上扬的唇角,不笑也似含笑,睡相不知多甜美。

“跟阿询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长得相像么?”苏润轻声问道。

程夫人却道:“我瞧着比阿询更好看。”

苏润笑起来。

苏涣则压制不住心头的喜爱,小心翼翼地把天赐抱起来,柔声道:“来日一定又是一个程询。”

程夫人莞尔。

红翡进来通禀:“二爷、三爷、二奶奶来给二位舅老爷问安。”

苏涣闻言,小心翼翼地把天赐放回到大炕上,和二弟、妹妹去了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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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书房里,程安、程福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程询和修衡。

程询站在画案前,一面作画,一面缓声读《棋经》的虚实篇给修衡听。

修衡坐在一旁的小书桌前,一面习字,一面聆听。听了几遍,说:“师父,我记住了。您给我讲解吧。”

程询和声说好,逐句讲解给他听。

师徒两个经常会这样,教的、学的同时一心二用。

程询教修衡的,是正统学问和杂学一同进行。

以修衡的绝顶聪明和那份儿好学,吃透正统学问,多说也就用三四年时间。但程询不想让他突飞猛进,学的越多,领悟的道理越多,人会早早的变得深沉老成,并无益处。

还是孩子的年纪,就该有孩子的天真可爱性情。不然的话,长大之后回想起来,不免遗憾自己都没多少幼年时该有的欢欣。

让修衡十岁之前打好最扎实的功底,十岁之后,不需他点拨,便能自学成才。

说起来,前世的修衡是从十多岁起,才被外人知晓是罕见的习文练武的好苗子,不需想就知道,十岁之前,都耐着性子陪先生磨蹭了。

他要修衡一直遥遥走在同龄人前面,但不失赤子情怀。这个火候倒是不难掌握,毕竟,小徒弟跟他的儿子无异,凡事都能有商有量。

领略了《棋经》的虚实篇,修衡习字的时间也满了一个时辰。他放下笔,端详着自己的字,之后滑下座椅,把写好的字拿给程询看,“师父瞧瞧。”

程询放下手里的画笔,接过字细看,满意地笑了,“不错。”这么小一个孩子,一心二用的同时,也能做到心静、手稳。

“那我就放心啦。”修衡踮起脚尖,“您在画什么啊?”不过两句话的工夫,神态就从学生的一本正经转变为孩子的活泼灵动。休沐的日子,他只需习字,不用上课。

“你不是跟我讨账,让我给你画黄鹂么?”程询摸了摸他的头,神色从刚才的温和内敛转为透着随意的亲切。

修衡笑嘻嘻的,“您是有段日子没赏我画了呀。”

程询把他捞起来,让他站在椅子上,“瞧瞧,怎样?”

修衡一双小手撑在画案上,歪着头看了片刻,眉眼间的笑容更为璀璨,“好看,好看。我要挂在书房里。”

程询失笑。怡君布置的东小院儿,这小子特别满意,尤其喜欢单独收拾出来的作为他的书房的西梢间。近来,陆陆续续从自己家里倒腾过来一些工笔画——都是他和怡君以前送他的,他选了特别喜欢的,一幅一幅悬挂到墙上。

“过一会儿就画好了,耐心等等。”他说着,把画往一旁挪了挪,这样,修衡不用挪地方,可以看着他收尾。

修衡忽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想做个鸟笼,师父会吗?”

程询反问:“想养鸟?”

“不要,不养鸟。”修衡摇头,“鸟儿关在笼子里就不好玩儿了,看着就可怜兮兮的。但是,我看见过小厮做鸟笼,很有趣诶。”

程询一笑,“晚一些,你爹爹来接你,问他有没有工夫给你做。他要是没工夫,我再陪你做。成么?”他是觉得,这是唐栩该享有的父子之乐。

“没空的。”修衡说,“回到家里,爹爹要是有空,会带着我和二弟去后花园玩儿。要不就是娘亲带着我们玩儿。二弟不是还小吗,我应该陪着爹爹娘亲哄着他。”

程询移开手里的画笔,空闲的左手揉了揉修衡的小脸儿,“原来如此。答应你了,明儿晚上,我们一起做个又结实又好看的鸟笼。”

修衡开心地道谢,随后有些困惑,“真是奇怪,爹爹娘亲总是那么忙,您和师母就总有时间陪着我。”停一停,却又有些担心,“对了,您是真的有空吗?”

太懂事的孩子就是这点不好,偶尔会懂事得让人心里泛酸。程询笑容更为柔和,“当然是真的有空,还没到我繁忙的年头。”之后,耐心地开解修衡,“你爹爹是在五军都督府行走,公务比我多很多。另外,我和你师母有你祖母、二叔父、二婶婶、三叔父帮衬着打理很多事,自然清闲许多。你爹娘则不同,没这么多帮手,就繁忙许多。”

修衡抿着小嘴儿思索着,点头,“我二叔、三叔不着调,不给爹爹添乱就不错了。”

程询挑眉,“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

修衡抬起小手,挠了挠额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是小刀听管事说的,然后他又跟我说的。”小刀是他的贴身小厮,比他大两岁,“您又不是外人,我想起来就说了呗,不会跟别人说的。”

“那就行。”程询笑道,“你仔细想想,爹娘其实很不容易,对么?”

“对呢。”修衡比较过师父和父亲的情形之后,说,“我以后不会再抱怨了。而且,爹爹娘亲给我请了您这样好的师父,别人的爹娘可请不到。”

程询又揉了揉他的小脸儿,“这样想就对了。”

修衡却顺着自己的话思忖着,“您以后还会收学生吗?嗯,就是像我这样的,一辈子的学生。”

程询如实道:“不会。”他在这方面的心愿,只是教导修衡和天赐成材。

修衡喜滋滋的,“那太好啦。”

怡君走进门来,亲手端着的托盘上,是两小碗银耳珍珠红杞羹。“修衡,来。”她把托盘放到窗前的圆桌上,“吃点儿东西。”

程询把修衡放到地上。

修衡跑到桌前,“是什么呀?”

怡君照实说了,又补充道:“明目的。”

修衡端端正正地坐好,乖乖地享用。

怡君笑盈盈地看着他,说:“我有一阵子没给你做水晶虾饺了,还喜欢吃么?”

“喜欢啊。”修衡笑说,“还有桃花面、小馄饨、荠菜包子,我都和以前一样喜欢吃。”

“那成。”怡君笑道,“赶明儿给你做。”

程询忍不住打趣:“你倒是省饭钱。”爱吃又经常吃的,就没几样食材名贵的。

类似的话,黎王爷也说过。修衡装作没听到,只对怡君说:“师母最好了。”

怡君笑着抚了抚他的小肩膀,“等会儿你爹爹就到了,要带哪些东西回家?”

修衡说:“带上书箱就好了,别的都不用带。”他更喜欢从家里搬东西到师父家里。

怡君点头说好,转身到了程询近前,“大舅、二舅来了,等你用了羹汤,我们一起去请安。”婆婆没让人过来传话,但下人已经禀明她。

程询点头,利落地把画收尾,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商量道:“羹汤我不用了,行不行?”

“不行。”怡君对他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都说了,明目的。”

程询没辙,只好转到桌前,和修衡一起用羹汤。

修衡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她对孩子的膳食分外上心,亲自拟定菜谱,有空了更会亲自下厨,饭菜必是荤素搭配着,羹汤必是明目、调脾养胃之类,变着花样的做。

还特地请太医过来给修衡把了把脉,看有哪些饭菜与孩子的脾胃不和,又请教有药膳功效的饭菜羹汤间隔多久食用为佳。

修衡有她这样精心照顾着,开始习文练武了,也没见瘦一点儿,小脸儿始终白里透红。为此,唐栩和唐夫人正儿八经地前来向她道谢,她只是笑盈盈地说一句“该当的”。

之后,她开始这样照顾他和母亲。母亲当然是乐得享受儿媳这般孝心,他偶尔却有些不情愿——那些羹汤不乏甜腻腻的,实在是不合他的口味。修衡是小孩子,有特别喜欢吃的,但对甜食也不抗拒,他却不行,喜好早就定型了。

再不情愿,也得照办。总不能不知好歹。

怡君看着他的画。漂亮的黄鹂鸟站在春日繁盛的花树枝头,对着上空鸣叫,活灵活现的,煞是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