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状元楼。

程询来此处见友人王述。

王述是顺天府通判长子,出身比之程家来讲,自是属于寻常之辈,难得的是其人才思敏捷,程询十四五岁的时候,能够相对畅谈的人,只这一个。

只是,程清远不喜长子与门第悬殊的人来往,程询只好阳奉阴违,隔三差五地邀约在茶楼饭馆酒楼相聚。

他与王述的缘分,前世不过几年,与王述之女——也就是他收养到膝下的小女儿锦绣,有着近乎父女、重于师徒的情分。

前世的王述落魄,源于阁员之争,内阁里的人但凡打定主意扳倒谁又出手,涉及官员若行差踏错之处较多的话,只要棋差一招,便会满盘皆输。

王家在那场争斗里,只是被连累的无名小卒,结局却是任人踩踏——父亲的阻力之下,他保不住友人。

王述家门被殃及,自身也落得个年纪轻轻急病而亡的下场。他死了倒是清净了,与他未成婚便暗通款曲且已有孕在身的女子却差点儿生不如死。

重生之后,他对这人的态度和前生一样,只是心绪全不同以往。

这一段,他安排人留意着王述,发现王述与那女子走旧路的痕迹越来越明显,便有了这次约见。

这事儿若能好生了结,前世记挂在心的人与事便已全然改变。

走进状元楼,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呼,引他走上三楼一个雅间,又殷勤地问道:“今儿想吃什么?”

程询笑道:“老三样,你再看着加几道,凑足八菜一汤,酒要陈年梨花白。”所谓老三样,指的是云片火腿、精蒸鲥鱼、沙锅煨鹿筋。这三道菜,是他来这儿一定会点的,吃着很合口。

“得嘞,您稍等。好茶等会儿就来。”掌柜的一副跑堂的样子,笑呵呵的出门而去。来状元楼的达官显宦很多,让他这般殷勤的只程询、舒明达两个。也不知是何缘故,程大人这三二年对状元楼照顾有加,因为程大人的缘故,见官大三级的锦衣卫也对这儿照顾有加,如此一来,平时遇到的麻烦就都不再是麻烦。他无以为报,只能等对方过来的时候,尽力服侍周到。

片刻后,伙计奉上一壶碧螺春,开门的工夫,程询看到有两个人从门外经过。

一个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尹希,一个是任职都察院佥都御史的杨三老爷——杨汀州的父亲。

尹希是出自江南士林,杨三老爷更不需说,本就是杨家旁支。

程询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尹希与杨三老爷也看到了他,稍稍一个愣神,便相形走进门来。

程询站起身来,对二人拱手行礼。尹希五十来岁了,杨三老爷四旬左右,就算官职品级不比他高,私下里相见,他也得是晚辈之姿。

尹希开玩笑,“程大人这般的人物,午间竟也溜到酒楼用饭,实在是让我意外。”

程询和声道:“尹大人说笑了,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明白,这不都一样么?”尹希笑着看一眼身侧的杨三老爷。

杨三老爷附和地一笑,道:“今日有个同乡设宴,我和尹大人晚间不得空,同乡便单独在午间设宴,实在是推托不过。”

像是在解释为何与尹希一同出现在此地。

别看此刻尹希与程询都是谦和有礼,其实俩人一直不和。尹希经常上折子弹劾唐栩、黎兆先、陆放等武官,程询便上折子反驳,两个人一来一往的,打过数次笔墨官司。程询入官场之后,为人处事温和时居多,但锋芒从来都有,有时候言辞甚是犀利,好几次把尹希挖苦得暴跳如雷。

程询一笑。

尹希则问道:“你这是——”

程询道:“来见个友人,叙叙旧。”

尹希颔首,随后道:“等你用完饭,等等我。我有个事儿跟你商量。”

程询真有些意外。面前这人居然跟自己有事商量?真让他怀疑还没用饭就先喝高了。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则是笑着颔首,“晚生记下了。”

尹希满意地颔首一笑,随即与杨三老爷一同离开。

程询回身落座,喝了一口茶,笑了。正要拿尹希开刀,对付江南士林的人,偶然午间来一次状元楼,竟遇上了。另一位杨三老爷,则是他要试探的人。

没多会儿,王述走进门来,歉然道:“没让你久等吧?”他在大理寺当差,七事八事的没个谱。

“没。”程询笑着示意他落座,“饭菜马上就来。”

席间,程询开门见山,“最近,我听说你做了件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啊?”王述险些把刚入口的酒喷出来,“哪件事儿啊?”说着自己就先笑了,“亏心事儿做了几件,你这一说,真把我弄懵了。”

程询莞尔,“关乎女子的事儿。”

“…哦。”王述立时没精打采起来,“她出身寒微,我家里怎么也不同意。”

那也不能没成亲就先生米煮成熟饭吧?程询腹诽着,面上却是理解地点一点头,“我既然知道了,就愿意帮你一把。你要是信得过我,休沐的时候,去找我家里的管家一趟,我帮你把这事儿安排妥当,保管你能娶到意中人——我休沐时不得空。”

“啊?!”王述这一回是出于过度的惊喜,愣了片刻,起身对程询一揖到地,“这事儿要是能成,你可真是我这辈子的恩人。”

程询笑出声来,“少废话。接着喝酒。”

“好!”

程询又叮嘱道:“我这么大包大揽的,你可别给我出幺蛾子,凡事要照着章程守着规矩来。但凡出一点儿岔子,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只当没认识过你这人。”

“怎么会呢?”王述忙道,“你放心,我发誓,什么都听你的,要是对不起你、对不起她,我就天打五雷轰。再有,你派个小厮跟着我,这总成吧?只要这事儿能成,你让我怎么着都行。”

程询哈哈大笑,“成,我信了。”

事情就这样干脆利落地定下来。

用过饭,王述离开之前,程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给你们家老爷子的,你这就拿给他看。他看过之后,便能防患于未然。”

王述不明所以,却是一丝怀疑也无,即刻神色郑重地应下来,“我这就去找家父。”语毕将信件谨慎地揣入怀中,疾步出门。

程询回身落座,自斟自饮。王述父亲那些可作为把柄的事,今生不见得还会成为软肋,因为格局已经发生了莫大的变化。但是,能更为安稳地生活,总归是好事。

如此,他对得起与王述的一场相交,也对得起锦绣那孩子了。

日后如何,就要看他们的际遇、运气和心性,平白抽疯的话,谁也没辙。但是,以他对王述的了解,应该能给锦绣一个圆满喜乐的家园。

尹希走进门来。

程询笑问:“要不要再重摆一桌席面?”

“不用,酒足饭饱了。”尹希笑着落座。

程询问道:“您要跟我说什么事儿?”

“好事儿。”尹希笑笑地打量着程询,“以你这般的才华、仪表,该是处处留情的风流人物。要知道,多少闺秀梦寐以求的,都不是进宫为妃,而是做你这奇才的枕边人。”

程询敛了笑意,不说话。

“我把话跟你说白了吧,”尹希起身坐到程询跟前,“找你说的事,关乎姻缘。”

姻缘?程询扬眉。

尹希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已经托了说项的人,过三两日就去程府。没想到,今日与你偶遇,我就寻思着,与其别人说,就不如我自己低三下四一回。”

程询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仍是沉默以对。

“我膝下的小女儿,打小就聪慧乖巧,样貌也是一等一的。说句跟谁都不会说的话,我这两年是打定了主意,让她进宫选妃。”尹希又叹了一口气,“可是那孩子忒有主心骨,如何都不肯。最要紧的是,她已经有了意中人。唉…我也不知道她是何时见过你,反正现在就是非你不嫁了。你已经娶妻,她说没事,甘愿为妾,只要能够常年服侍你就行。”

程询牵了牵唇,笑意有点儿冷。

“就为这事儿,跟我闹了一年多了。”尹希皱着眉,很是愁苦,“到开春儿,我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她竟闹着悬梁自尽。我就知道,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只能成全她。”

自尽?程询眼中有了讽刺之意。不论是真的还是虚的,那种人在他眼里,都要不得。

尹希凝视着程询,“多少人都是妻妾成群,小女也只是做个妾室,你就成全了她吧?”

程询敛目看着手里的酒杯,静待下文。

尹希继续道:“众所周知,因为杨阁老的缘故,我跟你一直不对付,也从没想过跟你言和。但是这档子事…既然出了,那就随缘吧,往后相互帮衬着,都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毕竟,我不答应,那孩子就要寻死。”

程询终于应声,语气凉飕飕的:“我不答应,她就要寻死?”

“是啊,”尹希颓然,“不知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孩子…你最是怜悯无辜之辈的人,边关的将士,民间的百姓,总是一再为他们谋得更好的处境,何况我家里这个…”

无辜之辈,是军需不足的将士,是水深火热的百姓,亦可以是生于官家的纯良仁厚之辈,但绝不是因为妄念就寻死觅活的人。

他瞧不起。

程询打断了尹希的话,语气冷漠如霜雪:“她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你这是什么话?我要是有法子…”

程询目光寒凉地逼视着他,“出去。”

尹希懵在了原地,要过片刻才明白过味儿来,脸涨得通红,霍然起身,“程知行,你别不知好歹!”

程询目光似刀子,“滚出去。”

尹希拂袖而去。

程询对这种事的火气,也只有当下那一会儿,过后就抛到了一边,慢悠悠地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

他要收拾杨阁老的党羽、江南士林中一些讨人嫌的官员。手段不过是翻旧账罢了:从杨家、景家以往一些没放到台面上也没人认真追究的烂帐入手,找出个缺口,一步一步,挖出曾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之人,尹希自然是其中之一。

这招数没什么新鲜的,因为用过的人太多,但也恰好证明是非常有效的,任谁都会采用。正如他料定,来日有人对他和舅舅下手的时候,用的也一定是这种招数:揪出次辅以往行差踏错之处,发力弹劾,牵出能取人性命的案件,让程家陷入风雨飘摇。

路数从来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人,运用的好,就能让对手经历好一番惊涛骇浪;运用的不好,搬起的石头砸到的就是自己的脚。

先后在翰林院、吏部行走期间,程询结交的同僚、同榜进士、地方官不在少数,或是志同道合,或是利益驱使。在这种时候,选择相宜的人选并非难事。

此外,在这期间,他安排人把一些完全可以视为把柄的消息迂回地透露给杨三老爷——与他和舅舅相关。

顺手为之,投石问路。

杨汀州是怡君、碧君的朋友,更帮过姐妹两个。怡君没跟他细说过原委,但不难推断,杨汀州所为,定是让碧君及时看清楚了商陆在当时的品行,斩断了那段本就不该开始的缘分。

天赐洗三、满月,杨汀州都是礼到人到,姜道成对这人的印象也不错。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程询一直都从心底希望他的路平稳一些。

但是,杨三老爷不是杨汀州,心里是否痛恨父亲,是否连带的想把他和舅舅打压致死,都是未知。

假如杨三老爷对程家是笑里藏刀,会在适当的时候现出杀机,杨汀州会否利用与碧君、怡君的朋友关系帮衬父亲?

怡君他何时何事都放心,碧君他却从不能高看。

而且,姐妹两个认可杨汀州不假,因为杨汀州出手帮衬的事情对她们至关重要,但是对于杨汀州来说又是怎样呢?那样一个交友甚广之人,放在心里的友人又能有几个?

门第亲友之间的来往,在固有的基础上,该是一个剔除糟粕的过程。

早早探清楚杨三老爷父子二人的立场,很有必要。

若立场相同或相安无事,对谁都好;若立场不同,往后便可划清界限。当然,若是杨三老爷手段不够沉稳老辣,或是干脆跳进他挖的坑,便要受一番磨折。毕竟,风雨一起,结果可由人掌控,势头大小却在于皇帝。

四月初五,一切准备停当。兵部一名主事的奏疏送至内阁,提及的是一桩算不上案子的旧事:

天启元年,翰林院修撰钱国风赴两广任广州知府。

天启二年春,海上有战事,朝廷命两广各地官员筹集军需,其中包括钱国风。

时年秋,兵部一名堂官弹劾钱国风利用筹集粮饷之便敛财,贪污民脂民膏五万两。

皇帝曾吩咐内阁派人去查实,但因当时的两广总督是景鸿翼,钱国风又将罪责推给广东其余几名官员,说是上下走动的账目出了问题,一来二去的,案子变成了糊涂账、无头账。

而在京城这边,弹劾钱国风的兵部堂官反遭弹劾,罪名属实,当即被罢黜官职。

是因此,当时以杨阁老为首的内阁选择无视兵部堂官的弹劾,皇帝亦然,钱国风一案不了了之。

而在景鸿翼被抄家问斩之后,两广各地方方面面的账目送至朝廷,兵部协理户部官员清算,这过程中,发现与钱国风相关的那五万两银子仍是核对不上。

五万两,对于国库是沧海一粟,而且查证起来颇为繁琐,户部、兵部上报给内阁,内阁选择暂且搁置,等查出眉目再说,并未禀明皇帝。

就在各地官员回京述职期间,钱国风考评结果为差,调回翰林院,任编修。

上奏疏的兵部主事恳请皇帝下旨重查此事。毕竟,贪污民脂民膏五万两若属实,犯案官员便是欺上瞒下,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黎民百姓。

四月初七,皇帝看到了这份奏疏,当即着内阁安排相宜人选重查此事。

柳阁老、付大学士在当时很有些灰头土脸的感觉:不算事儿的事儿,被翻出来了,皇帝还就重视了,心里会怎么看待以他们两个为首的内阁?是因此,自是不敢含糊,从速安排下去。

忙完之后,付大学士醒过神来,私下里对柳阁老说:“当初举荐钱国风的人,是尹希。钱国风被弹劾之后,反过头来弹劾那名堂官并得手的人,是尹希的门生。”

柳阁老若有所思,片刻后笑了,叹息一句:“后生可畏啊。”

“嗯?”付大学士不明所以。

“没事,不关你我的事。”柳阁老笑着拍拍付大学士的肩头,“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两日后,皇帝加封李氏,李氏位分直接从贵人跃升为嫔。

来自江南士林的官员喜上眉梢,其余官员啼笑皆非,简直不知道说皇帝什么好:嫔妃位分连升五六级的事情,到底是少见了些,真那么看重或是喜欢,最初给她名分高一些不就很好么?偏要来这么一出。

程询却是清楚,自己和舅舅就要成为一些人弹劾的目标。

说来可笑,多少官员口口声声喊着朋友如手足、女子如衣物,甚至将丫鬟小妾当做礼物送给友人,而在很多时候,却要通过观望深宫中的一名嫔妃是否得宠而选择是否发动一场政潮。

某些男人若是现出小人嘴脸,丑陋程度胜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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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程询与苏家迎来了一次势头猛烈的弹劾:以尹希为首的数名言官,弹劾程询、苏涣在官场中广结人脉,分明是人心不足,暗地里不知已做下多少营私舞弊的勾当。

程询身在吏部,不可能不接触各部各地官员,又与临江侯、平南王、锦衣卫指挥佥事交情深厚,再加上一个做过次辅的父亲,人脉之广,可想而知。

认真说起来,苏涣是被顺手捎上的。

这种事情,就是名符其实的笔墨官司:你弹劾,我反驳,笔墨化为刀剑。当然,情形会越演越烈,争执的核心问题随时可能生变,变得更严重。最终目的,是让对手引起皇帝的反感,命刑部核实被弹劾的事情是否属实,甚至于,把上一任首辅次辅揪回来问罪,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江南士林在官场的势力不容小觑,排斥江南士林的也不少,视程询为文人表率甚至传奇的人亦大有人在。

每每遇到这种文官争斗的情形,武官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古来文人相轻,本朝文武相轻也一直是定势,这时候武官要是跳出来帮衬哪一方,便是将自己置于最尴尬的位置——武官觉得你吃撑了,文官不见得领情——哪句话没说到点儿上,就帮了倒忙。

皇帝和武官一样,看热闹看得兴致盎然。

这是程询必经的磨练,沉得住气并漂亮回击,才能证明他没看错人,若是骂自己的人多一些、话难听一些就失了沉稳…他这两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只能把这奇才扔到地方上,好生磨砺一番心性。

在这时候,程询之前想要探寻的事情有了答案:杨三老爷上奏疏弹劾程询、苏涣,所述事情,正是程询先前安排人放给他的消息。

皇帝留中不发,着蔚滨带人查证。

很多官员手里,都会有一些形同棋子、死士的人——本质上没差别,是随时可以赔上前程甚至性命而无一丝犹豫的人,会在恰当的时候,用来设埋伏、解困局,或者杀人。

程询与苏涣也不例外。这一次他们用到的是棋子。本就是随时可成真也可称为谣言的事情,任谁查证,他们都能置身事外。

蔚滨行事向来果决迅速,没几日便给了皇帝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