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而已,却让怡君倏然落泪。

真的是自己都没想到会有的眼泪。眼泪落下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是委屈的,是需要他安慰的。而那份委屈,其实并不是因他而起。

再委屈,有他明白、宽慰,就不再是委屈。

程询低头吮去她面上的泪,柔声道:“我是看得出,你但凡遇到与你姐姐相关的事,好的方面会喜不自胜,坏的方面则会立刻炸毛。眼前这档子事儿,我是想,事先跟你说出种种顾虑,你只会认定我看低甚至看不起你姐姐,争执对峙是少不了的——我承认,对她是有偏见,对不对,都已经是这样了。与其事先就生出不快,倒不如瞒着你。你姐姐今日前来,跟你说了怎样的话,是否伤到你,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日后对蒋国焘、蒋家一如既往。别的,就是你的事儿了,想怎样就怎样。”

怡君轻轻点头,把脸埋到他胸膛。

“再就是我不想再添孩子的事儿。”程询抚着她缎子一般的长发,“修衡从两岁多开始,有意无意间提及的种种小事就表明,有了修征之后,他爹娘更疼爱次子,不少事情顾不上他。你应该也有耳闻。这不是唐侯爷唐夫人的错,只是无意间给了早慧的孩子这种感觉。”

怡君嗯了一声。

“而在程家,我从小到大,爹娘都是格外偏爱我。爹也疼爱过三弟几年,但那是不一样的,有嫡庶之别。”

“的确。”怡君说,“我听娘和红翡提过。”

“有了天赐之后,我就总想,孩子不论是怎样的,都有被一直偏爱的,也有一直相对来讲被忽视的。与其做怎样都不能一碗水端平的父母,便不如只要一个孩子。我们全心全意地疼爱、教导天赐,往后,他有堂弟堂妹,还有修衡那样的小师哥,不会孤单。你也省了那份儿辛苦,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怡君无声地笑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好么?”程询托起她的脸,“除非不该有喜的日子你也有喜了,那就又是一份儿天赐的福分,我们到时再尽心竭力地筹谋一番。”

“嗯。”怡君眼中笑意渐浓,乖乖地说,“我听你的就是了。”

程询摩挲着她的唇,“你自己说,现在有一点儿为人/母的样子么?”在他面前,她乖起来,仍旧是小孩子一般的单纯;混起来,仍旧是小女儿心性,全没个章法。

怡君自知理亏,面上却嘟了嘟嘴,心念一转,提醒他:“娘可总想添个孙女呢。我总不能再次有喜的话,到时候只能推着你去跟娘说原委。”

程询却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有二弟、三弟呢,不出五年,就能添好几个孩子,到时候,娘哪儿还顾得上我们。”

怡君笑出声来,“我倒也盼着那一日,可是,三弟妹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娘不是正在张罗么?”他笑说着,转身熄了灯,拍拍她的背,“明早再沐浴,好么?别折腾了,大半夜的。”

“嗯。”怡君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不知何故,闹腾了这一场,倒觉得与他更亲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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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徐岩来到程府见怡君,为的是杨汀州家里那档子事儿,见面后开门见山:“记得你说过,跟杨汀州是旧相识。我怕你心里不好过,就跑过来看看你。”

“不好过是一定的。”怡君如实道,“可是,如今各有各的门第、立场,只能随遇而安。”

“这就对了。”徐岩松了一口气,“他们男人之间的事儿,从来是此一时彼一时。杨阁老致仕之后,程家从没对杨三老爷出手,甚至暗中照拂过,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眼下是杨三老爷想逮住机会害程家、苏家,丢官罢职算幸运了。”

怡君颔首,随即端详着徐岩,欣慰地笑了,“总算是长了点儿良心,气色好了些。”

徐岩笑开来,“不□□色好了,我还胖了不少呢。”

“胡扯。”怡君笑问,“你倒是跟我说说,几时胖过了?什么时候不是瘦的像黄豆芽儿?”

徐岩就笑道:“那要分跟什么时候比啊。我前一阵真是瘦的忒厉害了,这一阵总有的忙,吃得饱睡的香,缓过来了。真的长了好几斤。”

“这样我就放心了。”怡君双手捧住好友巴掌大的小脸儿,用力揉了揉。

徐岩小孩子一般别转脸,嘻嘻地笑着,“放心什么啊?我缓过来了,就少不得给你添乱。快快快,给我好好儿哄哄你儿子,再去给修衡那小子捣乱去。”

“行啊。”怡君笑着点头,带好友去了婆婆房里。

程夫人真有许久没见到徐岩了,这次见她主动登门,很是欢喜,顺势态度坚定地邀她午间留下来用膳。

徐岩就笑,知道这位长辈私下里很开得起玩笑,就道:“瞧您说的,这是没打算留我用晚膳的意思吧?”

程夫人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也顺着她的话开起了玩笑,“是啊,你还不知道我啊,能省就省。”

徐岩和怡君都笑出声来。

午后,暖风徐徐,修衡想要放风筝,徐岩拍手说好,程夫人和怡君当即应允,蒋映雪则亲自和下人去了库房,找出了不少样式精美的风筝。

这回事,程夫人和怡君全无经验,徐岩却是驾轻就熟,因此,教修衡放风筝的差事就落到了她头上,她自然是只有欢喜。

一大一小一时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一时又欢声笑语地跑在芳草地上,不论是怎样的情形,都是赏心悦目。

程夫人抱着天赐,站在树荫下,笑着对怡君道:“这孩子,总算是缓过神儿来了。”指的是徐岩。

“是么?”怡君笑问,“您也这样看的话,我真能松口气了。”

程夫人腾出一手,拍拍她的手臂,“你们两个结缘,都有福了。”

怡君笑着点头,“应该是吧。”

天赐则纵着小身子想下地去找修衡。

程夫人忙笑着哄道:“天赐乖。你这会儿着急也没用,那可不是你玩儿得了的。”

蒋映雪笑着摸了摸天赐的头,“人小,就是这点儿吃亏。”

天赐眨了眨大眼睛,转头看着怡君,小胖手指着修衡所在的方向,咿咿呀呀起来,像是在一本正经地诉说什么事情。

怡君满心笑意,面上却是认真地捧场,嗯啊哦地应声。

天赐说完了,便投入到母亲怀里,不改初衷:要去找修衡。

这样的情形之下,程夫人和蒋映雪自然要出面打岔。

这会儿,怡君真觉得自己的天赐可怜兮兮的:想抱怨都抱怨不出,被一帮大人哄得晕头转向。何时才能像修衡一样啊?人小占理,也真吃亏。

正是这时候,款冬上前来禀:“蒋大夫人和蒋家二少奶奶来了。”

“哦。”怡君淡淡地应了一声。

程夫人把天赐接回臂弯,道:“去吧,黎王妃不是外人,你失陪一会儿也没事。”

蒋映雪附和地点头,“大嫂只管放心,我会帮着娘照顾好天赐。”

怡君笑着说好,回到静香园,一面命款冬请姑母和姐姐过来,一面找出了商陆当初交给自己的那份字据。

这凭据,姐姐亲自保管的话,应该会更安心吧?如果姑母已经知晓以前那些事,那么,让姑母保管最为妥当。

至于她,没必要再帮继续帮姐姐这种忙了,到底,姐姐对她是不能全然放心。以前不知道,什么事都自作多情地大包大揽,现在知道了,失落归失落,倒也乐得轻松。

就这样吧。这样也很好。她想。

第80章 荣华路

080 荣华路 4

见到姑母、姐姐, 怡君神色如常,笑盈盈地让丫鬟上茶点, 道:“黎王妃过来了,在后花园跟修衡放风筝呢。”

廖书颜笑道:“王妃总算肯出门走动了。等会儿你带我们去给她请个安。”

怡君笑着说好, 随后与姑母说起家常。

碧君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歉疚地望着怡君。

怡君似是浑然未觉, 只偶尔用眼神照顾到姐姐,示意她尝尝茶点。

忽然间就生分了。碧君懊悔得低下头去, 脸色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打着转儿。

怡君见状,暗暗叹了口气,摆手遣了服侍在一旁的吴妈妈和款冬,出声问道:“姐,你这是怎么了?”

碧君立时站起身来, 对怡君深施一礼, “二妹, 对不起…我昨日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我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

“这是说的什么话?”怡君忙走上前去, 扶起姐姐, “姐妹之间说话,本就该随心所欲。我根本没当回事。昨日是家里事忙,就没留你多待一阵子。你这样说,该不是挑我的礼了吧?”

越是说没当回事, 越是放在了心里。姐妹之间, 根本不需要这般客套。碧君落了泪。

怡君扶着姐姐坐回原位, 语气轻快:“快把眼泪收了,等会儿还要去见黎王妃和我婆婆,你眼睛红红的,她们岂不是要以为我欺负你了?”

碧君心里难受得厉害,泪落得更急了。

怡君叹息一声,回身落座,望着姑母。

廖书颜这才道:“怪我,这么久了,也没把她教好。”

“真不算什么事。”怡君笑道,“而且,那件事,我是后知后觉,事先就该想到这一步。您也是,早该敲打我一番的。”她的确有错,错在意识到程询对亲友中的人有偏见的时候,该做的是多思多虑,而不是经他胡闹一场、解释几句就搁置在一旁。

廖书颜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要把错推给我。”悬起的心却是真的落了地,小侄女半真半假地埋怨、耍赖,意味的是仍把她当做最亲的姑母。

怡君眨了眨眼睛,“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没理也要搅三分。”

廖书颜一笑,道:“以前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这样更好。”怡君顺势取出商陆的字据,“您帮姐姐保管着吧。您也知道,我现在跟前有修衡、天赐两个孩子,天赐还让人抱着呢,就最喜欢在房里翻腾东西,等会走会跑了,怕是什么都藏不住。”

“行啊。”廖书颜明知小侄女是随意找了借口,面上却点头附和,伸手接过字据,妥当地收起来。

怡君便又把商陆那件事的原委仔细告诉姑母,末了道:“您帮我想想,有没有疏漏之处。”

“没有。”廖书颜拍了拍她的手臂,“你办得很妥当。”

“二妹…”碧君哽咽着唤怡君。心里明白,二妹再不会管她的事了。

怡君对姐姐一笑,“我从主持中馈开始,总有分/身乏术之感。往后你有什么事,跟姑母商量就行。”随即扬声唤款冬进门,让她服侍着碧君洗把脸,好生打理妆容。

廖书颜与怡君说起别的事:“我听伯爷说,吏部侯尚书正在想法子,让你家大爷换个地方。”

怡君讶然,“这是为何?”

廖书颜就笑,“还能为什么?怕他程知行后来居上,过些年抢走他的尚书。侯尚书才四十多岁,不想早早赋闲养老。”

怡君也笑起来,“知行才二十出头,仕途再顺,也不可能年轻轻的成为朝廷大员。”

“这可说不准。”廖书颜笑说,“连中三元的奇才,兴许几百年才出一个,皇上又有意提携,只要照着如今这势头为官,早早入阁拜相也是情理之中。”

姑母这是完全认可程询的意思,怡君深觉与有荣焉,明艳的笑容徐徐绽放,眼睛熠熠生辉。

廖书颜拍拍小侄女的脸,和声道:“侯尚书是想着,让知行到兵部行走。知行本就一直很关注兵部那边,账目烂熟于心,对各地武官的履历也是门儿清。兵部的尚书、左右侍郎才能有限,皇上一直颇有微词,只是始终找不到能顶替他们的人而已。侯尚书跟伯爷算是有些交情,刻意提及,就是想让蒋家跟你透个底,你跟知行说说,他要是不反对,侯尚书过段日子就会向皇上大力举荐。”

怡君欣然点头,“我记下了,今日就跟他说。”

待得碧君转回来,廖书颜打量她片刻,见款冬已经用脂粉巧妙地掩饰了碧君微微发红的眼眶,放下心来,起身道:“我们去给黎王妃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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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侄三个到了后花园,徐岩把手里的线轴交给素馨,过来与廖书颜、碧君见礼。

程夫人引着几个人去了就进的水榭。天赐不肯去,蒋映雪将他接过,“我哄着他看修衡放风筝。”

程夫人和怡君俱是点头说好。

一行人到了水榭,落座后闲话家常。

廖书颜问起徐岩学画的事:“跟怡君打听过两回,学的怎样了?”

徐岩笑道:“这得问怡君啊。她是我的小师傅,把诀窍、心得都教给我了。”

怡君就笑道:“这个人学得太快,我就快没得教了。姜先生看过几次她的画,说每次看到都是大有长进,画真是像模像样的了。”

徐岩开心地笑起来,握了握怡君的手,“这样说来,你这徒弟还算争气?”

“那是自然。”怡君笑着点头。

程夫人则道:“这事儿对谁都好。先前怡君把作画扔到一边儿了,拿画笔的时候都是描花样子,实在是可惜。这一阵,帮衬王妃之余,自己拿画笔的时候也多了起来。”

“我看她就是懒。”廖书颜笑着瞥怡君一眼,“每日总能腾出一半个时辰作画吧?”

“能。”怡君点头,“往后就跟习字似的,每日好歹画几笔。”

廖书颜满意地点了点头,“到我生辰的时候,送我一幅画吧。”

“行啊。您不嫌弃就行。”

程夫人笑着接口,“我要一幅猫图。你画的猫活灵活现的,我瞧着特别讨喜,我们修衡、天赐也喜欢看。”

怡君失笑,“这容易。过几日就给您好好儿画一幅。”

徐岩笑着凑到程夫人跟前,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瞧瞧,这做祖母的,何时都忘不了自己的孙儿。您就不怕儿媳妇吃醋啊?”她打心底尊敬面前这位长辈,原由之一,便是程夫人把两个儿媳妇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疼爱、呵护着。

“怕也没用。”程夫人笑吟吟的,“就这样儿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徐岩留意到,碧君一直显得很沉默,坐在一旁,只是应景地点头、微笑。她没有探究的兴致,只当做没留意到。

碧君、怡君是亲姐妹,但性子相差太多了。

怡君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日子里,碧君也去看过她几次,总是尽力宽慰,但是言辞让她很不舒服。

碧君总是说,不为谁,也要为了王爷快些好转起来,毕竟,像王爷这样明里暗里宠爱发妻的人,在京城可不多见,她要是只顾着为父亲离世伤心黯然,迟早会惹得王爷失去耐心。到了那地步,不就鸡飞蛋打了么?

她也知道,碧君说的大概在理,可她就是这样的人:亲情、知己情、儿女情,在心里的分量不相伯仲。

她会努力好起来,是为他和亲友对自己的担心、呵护,而不是只为了劳什子的宠爱——他是把她当做携手过日子的妻子,先有爱,才有宠溺。

她那一段时间脾气暴躁,每次听碧君说那些都会心生反感,也控制不住情绪,当即就皱眉冷脸。

碧君看了她几次冷脸,未免觉得自己费力不讨好吧,显得很失望,说她性子越来越孤僻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她见彼此说话越来越不投机,坐在一起简直是浪费时间,一次索性任性地说:“我现在脾气不好,有自知之明。你也不必放下家里的事情来看我了。最要紧的是,我还在孝期,你总见我,少不得惹一身晦气。”

话说的真是挺刺耳的,碧君当时很恼火,当即起身道辞。

这一阵缓过劲儿来了,她跟怡君说自己那一阵就跟个刺猬似的,真得罪了不少人,碧君是其中一个。怡君问明原委,笑说没事,各人有各人的性情、处世之道,随缘就好。

她可以随缘,怡君却不能。偶尔仔细想想怡君的处境,挺为好友觉着心累的:婆家、娘家、姐妹,包括她这个知己,好些人都不让她省心。幸好,怡君的性子跟程知行很有些相似,凡事都能从容不迫地应对,护揽的人再多,于夫妻两个也是微末小事。

廖书颜没久留,叙谈一阵子,便带着碧君起身道辞。

这时候,蒋映雪抱着天赐站在修衡身侧,已经掌握技巧的修衡一下一下牵引着风筝线,让天赐看着飞在空中的风筝。

天赐一时仰头看风筝,一时又转头看着小哥哥,小脸儿上笑颜如花。

蒋映雪抱着小身子软软的带着奶香味的天赐,看着眉眼昳丽又活泼可爱的修衡,亦是满脸愉悦的笑容,时不时地随着修衡移动脚步。大哥大嫂跟前这两个孩子,真都似纯美的小仙子一般,让人怎么疼爱都嫌不够。

婆婆、兄弟三个和大嫂对修衡的宠爱,根本就是视为程家的孩子,她进门之后,也是打心底地喜欢这孩子。与其说世间情缘奇妙,倒不如说真的就有那种人见人爱的孩童。难得的是,天赐也不输过于出色的小哥哥,有自己天生的招人疼爱的性情。

不怪程译昨晚跟她犯愁:“那俩小孩儿忒漂亮,忒招人喜欢,往后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样也比不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