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达领旨谢恩。在此之前,他一直为至交捏一把冷汗:按察使职责为司法刑狱、官吏考核,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亦正因此,不定何时就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变得穷凶极恶。此行他不见得能帮什么大忙,但能够陪在好友附近,便能安心些。

程询、董志和与兵部、户部的同僚交接了手边诸事,进宫辞别皇帝。

回到府中,拜别母亲,叮嘱了亲人、孩子一番,如期出门。

他没有流露出心头的不舍,步调如常地出门,到了垂花门外,从程安手里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带着一行随从绝尘而去。

“爹爹…”天赐由母亲抱着,小手指向父亲离开的背影,又是不舍,又显得茫然无措。

怡君勉强笑了笑,不知道该跟孩子说什么。

程夫人领着修衡站在一旁,已是潸然泪下。这些年,她与长子从没有过这样漫长的别离,担心他在外照顾不好自己,更担心到了豺狼虎豹之中出闪失。

修衡是随时要哭的样子,却竭力忍着,此刻更是摇了摇程夫人的手,轻声说:“祖母不哭。”

程夫人低落的心绪上,又平添几分对孩子的心疼,蹲下去,搂着他。

修衡抬手,帮她拭去泪水。

怡君和程译、蒋映雪、程谨忙围上去,温言软语地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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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栩不需想就知道,儿子会因为程询离京闹几天小脾气,当天就去唐府接他回家。

修衡不肯,“师父给我留了好多书,我还没看完呢。”神色蔫儿蔫儿的,语气却像是在跟谁赌气。

“把书带回家去,跟开林一起看。”唐栩柔声道,“开林得空就住在咱们家,哄着修征、修徽。你总不在家,像话么?”两个孩子也是奇了,眼前这个是把师父家当自己家,把天赐当自己的亲弟弟;开林则是把唐府当自己家,把修征、修徽当自己的亲弟弟。

修衡盘膝坐在炕桌一侧,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反正您和娘还是有三个儿子,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呀?”

“…”唐栩被他噎了这一下,反倒哈哈大笑,“小兔崽子,你心里不痛快,就跟你爹找补?有本事就跟你师父说这些。”

修衡微微嘟嘴,“我会说的。我要等师父的信。他会给我写信,给我布置功课。我回信时,会跟他说好多好多话的。”

唐栩展臂把他捞到怀里,紧紧地抱了抱,“爹爹知道你不好受,谁都看得出。但是,你整日里黑着个小脸儿,你祖母、师母看了岂不是要更难过?”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修衡叹了口气。

唐栩亲了亲他的额头,“乖儿子,听话,回家陪我几天,成么?我跟皇上告了五天假,为的就是陪着你跟开林。从你师父那儿抢来的马长大了,特别漂亮,你就算不能骑马,我带着你遛几圈儿总行。再有,不是总抱怨我没带着你出门踏青放风筝爬山么?这几天,爹爹也带你去,成么?”

修衡半信半疑的,“真的吗?”

“真的。”唐栩又低头亲了他一下,“知道你不高兴,爹爹瞧着也心疼。把你这小兔崽子哄得早点儿高兴起来,你师父在外面也能更放心。”

“…哦。”修衡的小脑瓜贴着父亲的胸膛,抿出个笑容,“爹爹,我好受多了。”

“再给我几个月时间,把手头的事情捋顺了,在你师父回京之前,亲自教你习武。”唐栩再一次亲了亲儿子的额头,“这回你信爹爹,绝不会食言。”他们这种人,从沙场回到官场的武将,熬出头的一天,是培养出绝对忠心得力之人,不然的话,这辈子都别想清闲。

修衡用力点头,“我相信,谢谢爹爹。”

唐栩心头一松。

下一刻,修衡伸出小手,“我们拉钩吧。”到底是被父亲无意或无奈之下食言的情形弄出了阴影。

唐栩笑开来,一本正经地跟儿子拉钩、盖章。

随后,父子两个去了正房,跟程夫人、怡君细说原委。

程夫人笑着点头,“好啊。”

怡君则握住修衡的小手,笑说:“骑马的时候,好生看看马儿的神采。我最近在画马,你要是听侯爷的话,我送给你一幅,好么?”

修衡立时喜上眉梢,“好!”停一停又道,“我要学做风筝,踏青的时候放风筝,也给师母做一架。”

怡君柔声说好,“得空你教我在后花园放风筝,我也瞧瞧,怎么样的风筝可以飞的更高。”

修衡又欣然点头,“嗯,我会留心这个事儿的。”

这样的情形,唐栩以前就没少见,每次都如此刻:程询的发妻,对孩子的教导都是溶于无声处的,总是不着痕迹地点明孩子需要留心、学习的东西,方式却又恰如其分。

唐栩拍拍儿子的肩,“去瞧瞧天赐,你们小哥儿俩说说话。”

修衡称是,跑去寻天赐。

唐栩说起婆媳两个日后来往时要留意的一些人。他的日子,凭良心说,程询帮他过了好几年,眼下,该他帮着程家过日子了。告假五日,也是要尽早安排好一些事。

婆媳二人用心记下,顺道请教了他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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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殿试如期而至,程译再次榜上有名,金榜位居二甲,获赐进士出身,此后便是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考试合格,就会正式成为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吃皇粮的朝廷命官。

程家又因此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门前车水马龙,荣耀显赫依旧。

程询抵达广东,安顿下来之后,命人陆续送回写给亲友的信件,小徒弟自然是忘不了的,有意多写了一些路途中的趣事、见闻。

修衡收到信件,看完之后,实在克制不住惊喜想念之情,又偷偷地掉了两颗金豆子,随后认认真真地给师父回信。

师父喜欢人言简意赅,他不管,偏要要啰啰嗦嗦说一大堆——想到师父看到他长达十来页的信件嘴角轻抽,他就淘气地笑起来,因此,连陆开林的鹦鹉有多笨、自己新得的小笨狗有多可爱都如实相告,最重要的事,他当然不敢忘:这一段日子读书的不懂之处,娓娓道来。

信件送出之后,他告诉父亲,以后会经常写信给师父,家里要给他准备好这一项事由的花销。

唐栩见儿子心情明显好转,因为可以通信又神采飞扬起来,哪儿有不答应的,当着孩子的面儿正色吩咐了管家:世子写给程大人的信,一概视为他加急写给同僚友人的信件。

怡君这边,程询不在家,给她带来的心酸之处其实很多。先是婆婆和两个孩子,婆婆偶尔心焦起来,会担心得整夜不能入眠,她与蒋映雪出尽法宝地开解,总算是有点儿作用;修衡是早慧的孩子,与师父互通信件之后,就又恢复常态,每个月总要有二十来天留在程府;只有天赐是懵懂无辜。

程询起初离开的那几日,天赐晚间不肯睡,吵着闹着要爹爹,她和卓妈妈想尽法子、急得满头大汗,孩子也无动于衷,执拗地咕哝着“要爹爹”。

好几回,终于把闹腾累或是哭累了的天赐哄得入睡之后,她都会在沐浴时,对着氤氲的水汽,默默地哭一阵子。

想念他,担心他——这些情绪,她不比任何人少一分,但所处的位置不能流露出来,只得独自消受。

收到程询报平安的信件,她拿着厚实的信封,回到内室,大白天就无声地哭起来。

拆开信封,看完长长的信件,又哭了一会儿,随后就无声地笑了。

这男人写给她的信,就像是坐在她面前闲话家常,家里家外的事,想的到的都提醒她,又告诉她要如何开解母亲、孩子们,辞藻并不华丽,只是用最精准又朴实的措辞,让她感受到他对她的牵挂。

末了,他言辞诙谐地提醒她照顾好自己,别离家在外的回去之后胖了一圈儿,她这留在家里的却瘦成黄豆芽儿。

特别暖心。

提笔给他回信的时候,怡君并不隐瞒自己理事时的一些小烦恼,细细数来,认真地问他的看法。

就算相隔万里,他们的心魂也牵系在一处,相互陪伴。

只说生活里的可喜之事,能有几件?经常报喜不报忧,写信就会变成必须应付的差事一般,她知道,他不希望那样,自己亦然。离再远,仍旧可以同心协力地过好日子。

末了,她由着自己啰啰嗦嗦,告诫他要如何照顾好自己,别把衣食起居全都交给程安、程禄、程福打理——都是二十来岁的男子,能细心到哪儿去?

很奇怪,给他回信、送出之后,她心绪开朗起来,留心一看,婆婆、两个小叔子、修衡都和自己一样。至于天赐,她现在已经学会程询对付儿子偶尔不着调到耍赖的方式,别说,挺管用。

第82章 荣华路

082 荣华路6

初夏, 蒋映雪生下一子, 取名恺逍, 乳名取自名字,唤阿逍。

有了这件喜事,阖府洋溢着喜气,一次, 程夫人一面抱着阿逍,一面笑吟吟地跟两个儿媳妇说:“眼下我最想要的还是孙女。”

怡君、蒋映雪失笑。

时光荏苒, 又是一年秋。

怡君在婆家、娘家之间来回忙活,到了冬日,先后把嫂嫂孙氏、妯娌徐氏迎进门。

没过多久,昌恩伯世子夫人和碧君先后传出有喜的好消息,廖大太太总算能放下这桩心事, 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程夫人和怡君闻讯,循礼前去看望, 送去补品和小孩子的衣料。程夫人感觉得出,姐妹两个不似以往亲近了, 再就是徐岩, 对碧君似乎也生分了许多。

她也没问,仔细一想,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三个女子终归不是一路人, 长年累月做场面功夫相互担待, 说不定闹得生出嫌隙, 倒不如这样不咸不淡地走动着。

天气越来越冷了,程谨开始着手为长兄筹备在异乡的年货,列出了长达几页的单子,先随信件让程询过目。

程询看完之后,只挑选了几样,回信说我又不是来这儿过日子,你给我筹备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回京时是扔了还是带回去?

程谨看了,笑了一阵子,却并没听从长兄的话,转手把信拿给母亲、长嫂过目。

程夫人看到长子的言辞,笑得不轻,“你别理他,又不让他千里迢迢扛回来。”

怡君则特别认真地看了好几遍,删减了一些,解释道:“我看过地域治,有不少东西的确用不上。”

程夫人和程谨俱是点头同意。

程询不想要家里的东西,年节之前,却给亲友置办了好几车东西,长辈、平辈、小一辈都照顾到了,都是当地土特产、有趣的小物件儿。

徐氏听夫君说了这些事,心完全落了地:嫁的毕竟是庶子,总会担心自己会被婆婆、长辈一并看低。进门后却发现,兄弟三个情分深厚,婆婆待人宽和,两个妯娌对她就像是很亲近的友人。这样的日子,只需知足,便可长乐。

再一个让她意外的人是黎王妃。不少人说黎王妃性子爽利,对人不乏态度强悍冷硬的时候,却是想不到,私下里是特别可爱的性情,一次与大嫂开玩笑:“我跟你三弟妹,五百年前是一家,你可不准欺负这孩子。”

大嫂也是个妙人,对她眨了眨眼睛,“这人要给你撑腰,往后你要是受了我帮不上忙的委屈,就去黎王府找她。这事儿我帮你记在账本儿上,免得她说话不算数。”

黎王妃就笑着点了点大嫂的面颊,“你主持中馈落下病根儿了吧?动不动就要给人在账本儿上记一笔。”

那是做不得真的玩笑话,她只是觉得这种氛围特别温暖、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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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底,又到了皇帝为国库犯愁的日子。

这晚,他把黎兆先唤进宫里,一面一起用膳,一面念叨前朝那些事儿。

“今年国库里好歹有了点儿银子,但是完全不够明年的开销。”皇帝笑容苦涩,“舆图中好些边边角角,都是贫瘠之地,朝廷不但要减免赋税,还要贴补百姓,各地官员的俸禄也要按时发放,将士更是不能委屈,他们要是有所懈怠,就又要乱起来。”

黎兆先只能说自己打理的事:“臣这儿没事,都知道朝廷难,没人张罗着多讨封赏。”

眼前人是他格外尊敬的帝王:登基好几年了,别说建造宫殿,修缮宫殿的事情都一再延后——自己能省就省。每到年末,翻着六部呈上来的账目,心里在打的算盘都是来年用到哪些地方最妥当。如今宠爱皇后到了这地步,给的赏赐从没出格的时候。

“如你一般体谅朝廷的人不少,更多的却是漠不关心。”皇帝皱了皱眉,“今年知行、董志和上的那些折子,历数两广境内冤案繁多,不少地方的百姓民不聊生。”

“到底是前些年贪官污吏太多,已成了风气。”这些,黎兆先以前没少听程询说起,因而一清二楚,此刻亦是皱了皱眉,“要不然,皇上给臣几千军兵,去那边帮忙肃清风气?”

“不妥。”皇帝眉宇舒展开来,微微一笑,“知行、董志和打过那么久的笔墨官司,原由就是武将只有在战时说一不二,平时总受窝囊气。况且,整治那边的人,就得是知行这种文官里的人精,他能拿捏住火候,知道什么时候与人虚以委蛇,什么时候心狠手辣。”

黎兆先想想,也是,“虽说如此,臣总是有些担心他。”

“这话说的。他何尝是需要担心的人?”皇帝终于恢复了笑微微的样子,“我知道你一直对这事儿不大痛快,但这不也是为了他好么?”

“…”黎兆先没说话,神色却分明是在说:我一点儿没看出来,明明是你把人扔狼窝里去了,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的?

皇帝笑意更浓,“在那边办事得力的话,三二年可建功立业,回来之后做三品侍郎,便能堵住悠悠之口。这样一来,入阁做候补阁员,便是顺理成章。”

黎兆先这才明白皇帝的深远用意。

皇帝继续推心置腹:“自然,要不是那边的情形太给我添堵,也不会打着磨炼他的旗号把他扔那儿去,捧个奇才而已,我捧得起——别的文官我是真不放心,真没他那个胆色、才智。柳阁老倒是行,但你也知道,他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到了那边万一缠绵病榻,也是有心无力。”

黎兆先对皇帝端杯敬酒,“臣明白了。”

皇帝端杯,一饮而尽,随后说起程询的趣事:“那厮到了广东,什么都习惯,就是受不了那边的饮食。我总不好柴米油盐地赏他,便私下里赏了他二十坛御酒。前一阵他几个案子办得很漂亮,我就问他,赏你点儿什么好,直说。你猜他说什么?”

黎兆先好奇地笑问:“说什么了?”

“那厮问我,宫里是不是没有烧刀子、梨花白、竹叶青?”皇帝说着,自己就先笑起来,“真把我气乐了。末了又说什么呢?宫里的琼浆玉液,喝多了折他的寿。”

黎兆先亦是忍俊不禁。

“我为他好,让他少喝烈酒,他却不领情。这叫个什么事儿?”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先是训斥了他一通,到底是派人一车一车地给他送去了上好的烈酒,由着他当醉猫去。有什么法子?我不如此,那厮也能寻到。”

黎兆先笑道:“皇上赏这么多,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心里却是觉得,有时皇帝对程询,真跟对待自家小兄弟似的,一边儿一本正经地数落着,一边儿又老老实实地让小兄弟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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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当日傍晚,程询在书房的蒲团上打坐。

打坐是道教、佛教及至内功都不可或缺的一门基础功夫,静心修身,到了火候的一个好处,是在睡前放空思绪、摒除一切杂念。

他对佛、道都是择优而取,其余忽略。

这边的冬日,比起京城的飞雪连天、寒风呼啸,过于暖和了些。是以,大多数时候,门窗都是敞开的。

陆放、董志和相形来找程询。

陆开林虽然年纪与修衡相仿,陆放却比唐栩年长几岁,已过而立。

就快过年了,他想跟左膀右臂在一起聚聚,顺道细致地说说当地诸事,他自己的总督府、程询所在的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广州,便邀请董志和过来。

程禄把两位贵客请到待客的花厅。

约莫过了一刻钟,程询走进门来,与陆放、董志和见礼。

因为唐栩的关系,陆放没见到程询的时候,便已视为友人,今年上下级共事又颇有默契,更多了一份亲近随意,落座后笑道:“听说你物色了两个手艺精湛的厨子,能做地道的北方菜,今儿可得让他们露一手。”

程询颔首笑道:“这自然不用说。不但有北方菜,还有陈年梨花白。怎么着,来我这儿不亏吧?”

陆放哈哈地笑起来,“不亏。往后我可有蹭饭的地儿了。”

他对这些不是很讲究,妻儿在这里的时候,发妻物色了一个会做京菜的厨子,一家三口都觉得凑合,之后再没计较过这事儿,心思都花到别的地方了:穿的、住的更舒坦点儿是大事。后来妻儿回京,他就更不挑食了。

眼下程询来了,却是跟他正相反,穿、住都能将就,吃喝却是大事,一点儿都不敷衍。

程询望向董志和,“你在那边儿怎么样?饭菜合口么?”

“我还行,一切都好。”董志和笑得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

席间,三人谈起两广在职官员。

陆放道:“我比你们早来一步,倒是真发现了一名清官,只是,有时候比官场的混子还让人头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儿得过了头,根本不肯为大局、长远考虑。”

董志和接话道:“部堂说的是懋远县的父母官万鹤年吧?”

陆放笑着颔首,“那小老头儿我起初挺敬重,但有好几回让他气得跳脚。终究是不堪用。”

董志和就看向程询,“这种烫手山芋,可是你的分内事。想想法子,让他脑筋开窍。”

程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明年广东有一场涝灾,在前世,万鹤年丧命于杨阁老举荐的按察使手里,理由是阻挠朝廷缓解灾情。皇帝也知道他是当地少见的清官,听得按察使行驶先斩后奏的权利之后,竟也由着此事这样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