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杨阁老的原因,程询认定万鹤年是含冤而死,而看皇帝态度,便不能不对万鹤年的死因将信将疑。

此次外放,或许可以解开这一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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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

修衡站在床上,由师母帮自己穿上一件锦袍,这是她亲手做的。

怡君打量片刻,满意地笑了,捧住修衡那张俊美得出奇的小脸儿,“好看。”转手取过一个大红包,帮他揣入怀中,“师母给你的零花钱。等会儿给祖母请过安、用过饭,就回家准备过年。”

修衡则依赖地搂住她,“师母,其实吧,我觉得还是我们这儿好。”

怡君笑着拍拍他的背,又亲一下他的面颊,“你长大了,过年就要多顾着家里一些。过完年,你想不来,我都要让阿初去接你。”

“我现在觉得,长大了也不大好。”修衡诚实地说,“再大一些,师母就不能抱着我了。”

怡君轻笑出声,坐到床上,把修衡安置到膝上,搂到怀里,又低头亲一下他的小脸儿,“难得啊,我们修衡这是在撒娇么?”

“是啊。”修衡小脸儿蹭着她肩头,笑嘻嘻的,“早知今日,以前就该总腻着您。”

“你这小开心果儿。”怡君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不过也没事。”修衡笑容璀璨,“还有天赐呢,我会帮您照顾好弟弟的。我长大了,有好多好处。”

怡君含笑点头,帮他穿戴齐整。

天赐噔噔噔地跑进来,进门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跌了一跤。

卓妈妈立时神色大变,弯腰去扶的时候,天赐却已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继续往里跑着,嘴里喊着:“娘亲,哥哥,我们去找祖母。”

怡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天赐和修衡小时候有着一些相似之处:这一年,抹眼泪的时候基本没有了,口齿越来越清晰伶俐,林林总总的问题越来越多。

修衡快步走过去,“正要去。”又细心地检查了一下天赐的手,“还好,没事。”

天赐拉住修衡的手,又仰脸望着怡君,“娘亲,快些,好不好?我要吃小馄饨。”

小哥儿俩特别亲,以至于天赐的口味都随了修衡,脾气则随了程询:小馄饨要放了香菜的才可以,荠菜包、灌汤包要刚出锅的才肯吃,雪里蕻好歹也要有点儿辣味——这是连修衡都劝不了的。

怡君笑着走过去,“好啊,我们这就去。”

天赐扬起空闲的那只小胖手,交到母亲温暖的掌心。

走在路上,天赐特别开心,转脸望着修衡,“哥哥,等会儿你要回家吗?”

“是。”修衡道,“等哥哥回来的时候,带红包和九连环给你——昨晚跟你说的,没忘吧?”

“嗯!没忘。”天赐说,“我要九连环,不要红包。”语毕,转头望一眼母亲。这是母亲说的,不准要同辈人的红包。

修衡笑起来,“那我多给你带一些有趣的九连环,对了,还有画册,我也给你带几本过来。”

“好呀。”天赐愈发地眉飞色舞,“哥哥回来之后,还要给我讲故事。”

修衡欣然点头,“一定的,放心。”

怡君在一旁看着,心海似有阳光普照,暖融融的,亮堂堂的。

入冬后,修衡歇在程府的日子,每晚都会讲故事给天赐听,孩子哄孩子,可那份儿融洽、喜乐,连大人都做不到。

这是她喜闻乐见的。比起时时刻刻守着孩子,不如让孩子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快乐地长大。她明白这个道理,唐夫人、唐栩甚至陆夫人都如此。

孩子不该是抓在手里由着自己心思成长的,长辈要做的是分辨出哪些人与事对孩子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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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间一起用膳的,是程夫人、怡君、徐氏和两个孩子。

程译、蒋映雪不宜带着几个月的阿逍顶着寒气来请安,程谨则是因为到了年底庶务繁忙——程夫人早就免了这三个人的晨昏定省。

天赐从过了一岁之后,就开始吃糕点、喝羹汤,后来就闹着要上桌吃饭。

程询、修衡小时候都是这样,怡君分别请教过母亲、唐夫人,没什么不放心的,由着儿子的性子断了奶。

饭桌上,天赐乖乖地坐在修衡身侧,用勺子舀起小馄饨,学着哥哥的样子,先吹几口气,再慢慢地放进嘴里,吃完一个之后,喜滋滋地道:“真好吃。”

修衡则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天赐夹了一个豆腐皮包子,“这个也很好吃,祖母让厨房特地给你做的。不烫了。”

“是吗?”天赐饶有兴致,伸出小手拿起来,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享用。

程夫人瞧着小哥儿俩,由衷地笑道:“有时候是越瞧越像。”喜好像,那慢条斯理的样子更像。

“可不是么。”怡君笑着应声,又抚了抚修衡的肩,“别只顾着天赐,多吃些。”

修衡点头说好。

天赐却侧头、仰脸,小眼神儿透着不满。

怡君拍拍儿子的脑门儿,“哥哥就不用吃早膳么?祖母、娘亲、三婶不都可以照顾你么?”

“…”天赐这才老实了,哦了一声,继续小口小口地吃包子,过了片刻,咕哝道,“你们又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哥哥知道。”

怡君啼笑皆非。

程夫人、修衡和徐氏则逸出愉悦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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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天赐坚持要送哥哥去垂花门外,程夫人和怡君便由着他。

两个孩子到了垂花门外,恰逢两辆马车抵达。

“修衡哥!”董飞卿下了马车,神采飞扬地跑向修衡,“我来接你回家。”

“…”修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己回家,怎么就需要他来接了?

董飞卿知道,修衡平时慢性子,也不着急,笑嘻嘻地站在那儿。

“哦。”修衡沉了一会儿,就闷出这么一个字。

“嗳,这小孩儿是谁呀?”董飞卿敛目望着修衡身边的天赐,“哎呀,这也忒好看了。”说着就弯下腰,跟天赐说话,“修衡哥从哪儿把你捡来的?”

修衡把董飞卿往一旁一带,板了脸,“这是我师弟。”说着剑眉一扬,“你又想挨踹了是吧?”

言辞不善,语气不佳,董飞卿却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你不早说?我又不会算卦。真是的…”

修衡扯了扯嘴角,这小毛孩儿说话忒没个正形。

“哥哥,”天赐奶声奶气地唤着修衡,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们是来串门的吗?”

修衡笑着点头,握住天赐的小手,“是。等会儿你要是瞧着哪个不顺眼,就让小厮撵出去。”

董飞卿立时苦了脸。这会儿是完全明白了,眼前这小孩儿,就是修衡哥奉为神明的师父的儿子——程家大少爷。

天赐眨了眨大眼睛,“我听哥哥的。”

陆开林这才走过来,“走吗?”说着指一指董飞卿,“他要跟我挤一挤,在你们家里住两天。”说完了,对天赐抿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算是打招呼。

“…为什么?”修衡嫌弃地看着董飞卿。

陆开林挠了挠额头,“不知道。你别打岔,行不行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他带回家去。”

修衡转头望向董飞卿,见对方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修衡哥…”董飞卿的一双小手搅在一起,“我在家里,人嫌狗不待见的…你就让我去你家里住两天吧。”

修衡笑了,“这都是从哪儿学的词儿?”

董飞卿却笑不出,“我们家大人好像在吵架,都顾不上搭理我了。一早,我不小心打碎一个花瓶,我娘亲差点儿打我。”

修衡和陆开林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小小的天赐则不安地摇了摇修衡的手,“打碎东西,就要挨打?”

被长辈这样对待,在他们三个,想都没想过。

“闭嘴。”虽然挺同情董飞卿的,修衡仍是当即瞪了他一眼,又俯身对天赐一本正经地道,“没事,没事,他给我们说书呢。”

天赐将信将疑,“是吗?”

“是啊,别当回事。”修衡面不变色,“哥哥得走了,你跟卓妈妈回去找祖母。恺之乖。”天赐是师弟的乳名,恺之是名字,在人前,他会适当地变换称谓。

天赐也已习惯这种情形,不止哥哥,长辈都是这样。他抿嘴笑着点头,又说:“哥哥,初一早点儿来。”

“好。”修衡开心地笑着,弯身抱了抱小师弟,“听祖母、师母的话,好吗?”

“嗯!好!”天赐转身前,对修衡摆了摆小手,“我回去啦。哥哥让车夫当心,刚下过雪,路滑。”

“放心,我一定会留神的。”修衡语气柔和又耐心。

董飞卿看得一愣一愣的,用胳膊肘撞了撞陆开林,“开林哥,修衡哥他…经常这样吗?”想问的是,他崇拜的不得了的唐修衡,对着程恺之的时候,是否总是这样…啰嗦又温和?

陆开林背着手,转头瞧着他,“你管得着吗?”

董飞卿沮丧地搓着小手说:“这是不是就叫流年不利呀?爹娘祖父祖母打架,你们也不待见我。”

陆开林笑起来。

修衡也听到了,忍不住笑了,“走吧,我跟家里说说看。”

“好啊,好啊。只要你肯说,唐伯父就一定会同意的。”董飞卿立时神气活现,一面追着修衡,一面絮絮叨叨,“哥,你的工笔画那么好,这两天能不能教我啊?还有下棋,我也想学诶。”

修衡言简意赅:“再说吧。”继而敲了敲董飞卿的头,“你实在愿意,就喊我修衡哥,别图省事。你爹总跟我师父作对,你不知道啊?”

“大人的事,跟我们无关啊。”董飞卿一脸无辜,“师父没跟你说过吗?”

“…说过也是一样,不准显得跟我特别亲。”修衡犹豫的那一会儿,是因为董飞卿末一句的措辞:他怎么觉得,师父被身边这小毛孩儿自作主张地认了呢?那可不行。

“不管。”董飞卿索性拉住修衡的手,“就要赖着你跟开林哥。别人都没意思,我才不跟他们玩儿呢。”

修衡记得,自己以前也没少说这种话,再瞥一眼他那个小模样,没撑住,笑起来,“那你得听话。”

“嗯!”董飞卿用力点头,随即仍是赖着修衡,坚持同乘一辆马车。

修衡拿这小皮猴子没辙,只好让他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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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日,程询收到了怡君给自己的新年礼物:六幅工笔画,是天赐、修衡和阿逍的,另附一封厚实的信件。

程询看完信件之后,对着画像看了好半晌,随后提笔回信,要她下次把最新作的水墨送一幅过来,让他看看有无进益。

以她的功底,若长期坚持,迟早会与名家比肩。倒不是他想有一个才名在外的妻子,而是晓得她对作画近乎痴迷的喜爱,那份灵气悟性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

她告诉他,这一年,二弟妹、三弟妹和三弟大事小情地帮衬她,府里不少管事、丫鬟也都从不播不转变成了得力之人,她每日清闲的时间越来越多。

既然如此,他希望她把做女工、研读《奇门遁甲》的时间用来作画。

他跟她开玩笑,说别忘了,成婚前,我好歹做过你几日的先生,教过你作画,你总没个长进,我有时候真上火,觉着自己把你耽误了。

随后,又让她给自己弄几份调理身体的菜谱,说了原由:他寻找两个厨子、皇帝赏赐烈酒的事情,她迟早会听说,与其到时候让她气呼呼地数落自己,倒不如先一步招供,就像在家似的,一面调理,一面放心地吃喝。

说的都是这样零碎的小事,可在书写的时候,心绪会变得特别平和、安稳。

当晚,舒明达来与他一起过年。这些年的交情了,同在异乡过年却是头一回。

“折腾一年了,只有这几日能喘口气。”舒明达笑说,“咱哥儿俩得好好儿喝几顿。”

程询莞尔,“酒管够。”

守着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相对而坐,看到的是对方明显消瘦的面容。

大年初六,有不速之客来找程询。此人是富甲苏杭的商贾汪祖寿,程询在花厅与之相见。

汪祖寿年近五十,一袭布衣,清瘦,透着书卷气。他见程询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年轻俊朗,然而气势慑人,神色中更添三分尊敬。

程询客气地请汪祖寿落座,唤程安上茶。这个人是他没机会留意过的人,一来汪祖寿终究没成为修衡前世至交沈笑山那样天下皆知的巨贾,二来是经商之人,本就不是他能了如指掌的一类人。

汪祖寿开门见山:“在下今年起要在两广扎根,为这里的百姓、将士贴补些银钱。”

程询悠然一笑,“这是莫大的好事。因何亲自登门见我?”

“有一点,要请大人通融。”汪祖寿说道,“来日在下要交给朝廷的赋税、两广的银子,三二年内,账目都要经由按察使司。不合规矩,但是我信不过别人,别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帮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据,绝不会染指海上贸易。”

“除此之外——”

“没别的了。”汪祖寿说。

“来日我若调任至别处——”

汪祖寿道:“大人调离此处之时,这里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风气。”

程询笑微微地凝视着汪祖寿,“您若守诺、为人清白,该我帮忙斡旋的,都会尽力。只是,您得明白一点,事到临头起反复的话,我定会翻脸无情。”

那样锋利、直接的视线,若非真的心里没鬼,汪祖寿真要心虚气短。他笑了笑,“大人来这里一年的光景,为多少人翻案昭雪,惩戒了多少贪官污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在外绝不是仁厚宽和的名声。”

程询哈哈一笑,“这样说来,来日我需要静心等待,才能知晓您这般义举的原由?”

汪祖寿默认,随即起身道辞,“见过大人,心里踏实了,好去见陆部堂了。”

程询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过了一阵子,舒明达来书房找他,说起汪祖寿的事:“我怎么觉着,他可能是哪个官员的仇人呢?他有没有与你透露?”

程询摇头,“那些不重要。他来给两广百姓、将士送银子,又照常纳税,不管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哪个或哪些官员,只要相关之人该死该整治,我就该让他如愿。”

“…你是真不怕捅娄子。”

“也要看值不值。”程询笑道,“但这个人经商的大致情形,要尽快了解清楚,不然对谁都没法儿交代。”

“交给我。”

两日后,陆放派人请程询过去议事,说的正是汪祖寿的事,担心的与舒明达大同小异:“我毕竟握着兵权,不论是两广、京城官员,轻易不会对我下狠手。可你不一样,你是文官,这两年开罪最多的又是文官,到时候他们若是群起而攻之,这儿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怕你应付不来。以我之见,不如先对汪祖寿施压,让他说出到底是何意图,再酌情而定。”

程询摆一摆手,“早晚的事。想让我卷包袱走人的比比皆是,就算是如我们所料,先帮汪祖寿除掉相关的官员,等他们知道汪祖寿的账只走按察使司上报朝廷,他们仍旧会因为失去牟利的机会疯狂弹劾我。不是这种事,也会有别的事。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汪祖寿心安?眼下他为何不能怀疑我们会成为第二个景鸿翼?”

陆放沉思良久,叹息一声,黯然点头,“如此,你我联名给皇上上一道折子,说明此事。”

程询颔首,开玩笑:“放心,我不是短命的人。”

陆放瞪了他一眼,“丧气!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几句吉利话?”

程询却朗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