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放又是担心又是气闷,把手边的书砸了过去,“兔崽子,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随后,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至京城,皇帝很快批示,让陆放、程询酌情安排下去。

与此同时,程询写给在钦天监行走的友人的信也急速送到,友人二话不说,寻找机会反复给皇帝提醒:今年南方将有天灾。

程询的目的在于,皇帝事先生出隐忧,便会吩咐南方各地防患于未然,并且,留出一笔赈灾的银子。

二月,汪祖寿以惊人的速度在广东扎根:出高价让几十间掌柜的把店铺转让给自己;派出手里五名大管事带人去各地,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钱,收购百姓家中存着的茶叶、水稻;收购上来的粮食八成上交按察使司,赈济最贫苦的乡镇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银三百万两,用做打造战船。

对于此人近十年来经商的情形,苏杭一代的人传回消息:虽说无奸不商,但在商贾之中,汪祖寿是仁厚之辈。

有些百姓说是活佛显灵了,有的说是财神爷降世了。

官场情形却是大相径庭。

通报此事的邸报送到各官员手里,陆放也召集官员宣读了圣旨,更态度强硬地警告过,结果仍与无用功一般——

从这时开始,程询的签押房就没断过官员。问他为何越权干涉商人缴税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寿经手诸事账册的人有之,气冲冲来质问、威胁他的人有之。

他们就是要仗着天高皇帝远装聋作哑,就是要跳着脚地拉帮结伙找程询闹事。

程询起初一概不理,没时间:梳理汪祖寿及时交上来的账目、入账存档,跟皇帝讨得力的专司这笔账目的人手,向陆放讨要赈灾的官兵、去最贫穷的乡镇县城赈济…哪一件事,都比应付那些官员重要。

忙过这一阵,他也看出了端倪,大抵知晓汪祖寿想通过自己除掉的人是谁了。

这一阵,官员因为他的避之不见,肝火更为旺盛,以端州知府汪正为首的六名知府、四名县令,联名上疏告他的状,大意是他与商贾勾结,牟取暴利,汪祖寿刚到广东,他们便已发现诸多端倪,恳请朝廷派御史来彻查。

这不是他消息灵通,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瞒他,四处放话。

他看过那十个人的名单之后,讶然挑眉,其中竟有懋远县令万鹤年——那个算是硕果仅存的清官。

要知道,万鹤年管辖的懋远县,一万人左右,一直穷得叮当响,如今是赈济的县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见一见,何况对方一直在等着。他当即唤人去请。

程询没换官服,坐在长案后方,望着万鹤年在霞光之中进门,见对方身量不高、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强的面相。

万鹤年见程询一身便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停下脚步。

程询牵了牵唇,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

万鹤年却道:“卑职此番前来,是为公务。请程大人换上官服,卑职才好详细禀明。”

程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离职守的罪,再说别的。”

万鹤年皱了皱眉,冷笑一声,眼含鄙夷地望着程询。

只凭这些,便不难想见到,对方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怪不得陆放对这人是那样的评价。程询睨着万鹤年,眼神由温和转为冷凛。相对而言,贪官污吏不足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这种墨守成规冥顽不灵的清官。整治,于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愤;不整治,日后他底气更足,时不时地给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响大局的人,在他这儿与赃官没有任何区别。

对视片刻,万鹤年败下阵来,敛目看着地上方砖。程询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需要权衡得失、选择是否舍弃的物件儿。年纪轻轻,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气度、威仪?

程询语气凉飕飕的:“坐下说话,或者,走。”

“卑职站着说话。”

“说。”

万鹤年道:“商贾汪祖寿的事情,卑职不知大人与陆部堂是如何说动了皇上,但卑职以为,二位犯了大忌。”

程询侧转身形,换了个闲适的坐姿,“怎么说?”

万鹤年瞬间义愤填膺起来,“商贾是什么东西?官府怎可与商贾纠缠不清?日后若是出了商贾乱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担得起的干系?!”

程询眸子微眯,“不过五十来岁,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读皇上的旨意时你没听到?邸报上的字都不识得?”

“圣旨、邸报怎么来的,程大人比谁都清楚。”万鹤年又冷笑了,“卑职实在是想不通,汪祖寿为何谁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辖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确是会给百姓一些甜头,可谁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打通了对外贸易这条路,眼下他付出的这些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况且他那架势,分明是有备而来,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与他商议妥当了一些事!”

程询玩味地笑了,不屑与他解释,“说得好。这些你写到折子上就是。”

“卑职要奉劝程大人一句,上有黄天,下有厚土,中间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总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询问道:“你对得起懋远的百姓么?”

万鹤年语声铿锵有力:“卑职无愧于心!”

程询追问:“汪祖寿赈济懋远的粮食,你收不收?”

“为何不收?本就是不义之财,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询唇角缓缓上扬,定定地看了说话的人一会儿,道:“回去。粮食三两日就到懋远。”

“卑职已安排下去,县丞可代为签押。”

“好。我素来欣赏硬气的人。”程询从容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升堂。”

“是!”

万鹤年再看到的程询,身穿三品大红官服,凛然之气令人不敢逼视,竟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仪。

程询落座,望着下方的万鹤年,惊堂木落下,沉声道:“来见本官,可有上峰允准的手谕?”

“…”万鹤年哽了哽,“大人容禀…”

程询抄起一把令签掷于地上,语气冷硬如铁:“擅离职守,还欲辩解,拉出去杖责!”

万鹤年却冷哼一声,“若无天子诏命,卑职若非罪大恶极,大人便不可对官员滥用刑罚。”程询来广东一年了,所经手的案子、查办的官员,自来是先上报刑部,不曾行使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利,所有人就都以为,皇帝并没给他最重的生杀大权。

程询起身,“万鹤年接旨。”

“…”万鹤年一时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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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明达行色匆匆地来找程询,在书房落座,先听程禄说了至交与万鹤年杠上的事儿,少见地现出惊愕之色,“结果呢?”

程禄回道:“打了万鹤年十板子,念在他是初犯,素来清廉,不予深究擅离职守的过错,让他从速滚回懋远,去做他的父母官,若再不知轻重,当即革职查办。”

“…”包括万鹤年在内,应该没人能想到,程询敢让鹤立鸡群的清官颜面尽失。沉了片刻,他笑了,“也好。这何尝不是立威的绝佳手段。”动辄玩儿命的清官犯浑的时候都不容着,何况本就做贼心虚的官员?但是,这也存着莫大的风险,不是被惹毛了,程询不会这样做。

此刻,程询负手站在一顶软轿前,等万鹤年被抬到跟前,摆一摆手,等人退下之后,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若为官,要有自知之明,切忌自命清高;若爱民,要先学会自省,反思你的百姓因何需要商贾接济;若厌弃商贾,此后一针一线一餐一饭,一概亲力亲为。我欣赏硬气之辈,却厌恶硬气却无资格之辈。我之功过,自有朝廷、百姓评判。”

万鹤年没有抬头看他。

程询后退两步,打个手势,“送他走。”随即阔步去了书房。

程禄已经备好六菜一汤、两碗肉丝面、一壶烧刀子。

程询换了身衣服,坐到桌前,仍是目光如刀。

舒明达低低地笑起来,亲手给他斟了一杯酒,“还成么?”

缓了片刻,程询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气得肝儿疼。”

舒明达哈哈大笑,“先吃几口菜,我有好消息给你——与汪正、汪祖寿相关。”

程询点头,举筷吃面。

舒明达娓娓道:“蔚滨和我、陆部堂一起派人从速查出来的:汪正与汪祖寿本是堂兄弟,汪正做官之后,侵吞了汪祖寿那个房头的产业,用来上下打点。汪祖寿双亲一把年纪,哪儿生得起这种气,真是被活活气死的。

“汪祖寿葬了双亲之后,变卖家当,离开家门,换了名字,原名单字一个昰。

“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倒是没想到,今时汪祖寿能找到你面前,绕着弯儿地让你给他双亲报仇雪恨。

“汪正见过汪祖寿了,初衷是去攀交情,却没想到…不然不至于闹腾得这么厉害。”

程询继续大口吃面,吃完之后,把碗一推,问:“属实?”

“废话。”舒明达怀疑他被万鹤年气糊涂了,“我们三个人出手,查一个商贾、一个官员的底细,那不是手到擒来么?”

“属实就行。”程询用指关节刮了刮一边的眉毛,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有了结论:“办他。”

舒明达放声大笑,“早想到了,但你悠着点儿吧,把人逼得买凶杀你就犯不上了。”

“悠着点儿?”程询唇角上扬,语气悠然,言辞却带着刀子,“藐视君王、散播流言、扰乱军心民心,哪一条不是杀头的罪?要是到这会儿都不下狠手,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就知道你得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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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汪正等十人的折子被原样驳回,皇帝质问陆放、程询的旨意尾随而至:为何失察,为何任由官场谣言四起。

而就在前一日,汪正被处斩立决。

三月下旬,程询先后问罪联名上折子的五名知府、三名县令,轻则罢黜官职,重则上报刑部,抄家之后,木龙囚车押解回京。

一时间,官场人人自危,再无人敢妄谈汪祖寿一事,只有百姓始终对这商贾感恩戴德。

汪正死后,汪祖寿对着双亲的灵位大哭一场,病了小半个月,之后一切如常,兢兢业业地造福这一方天地间的百姓,不乏做散财童子的行径。

四月初,户部两名主事、工部右侍郎来到广东,分别协理程询经手汪祖寿上交的账目、督造打造战船事宜。补缺的官员也一一就任。

没几日,河道总督前来,进河道衙门,摄河道巡察、堤防、疏浚事宜。

程询总算能稍稍松口气的时候,收到了董志和一封信。那厮在信里居然跟他客客气气的,说飞卿一向顽劣乖张,这一年多亏有修衡带着,进益颇多,几时回京,当登门感谢你与唐侯。

程询回信只说客气了,小一辈人,随缘即可。之后,又收到修衡的来信。

修衡每封信都要写十来页,这次也不例外,事无巨细地说起身边大事小情,恰好提到了董飞卿。

董飞卿今年一直不大高兴,总爱往唐府或陆府跑,动辄就要住几日,稀奇的是董家的长辈也能放心。修衡觉得奇怪,就和开林派小厮出去打听了几句,才知道董飞卿的长辈起了冲突:董飞卿双亲正在闹和离,董大奶奶和公婆冲突不断。

修衡说:董大人在广西的差事特别清闲么?一定是,不然怎么会隔着几千里跟妻子吵架?

一如以往,这孩子聊着聊着就跑题了,问他在广东是不是特别繁忙特别威风,因为好多人提起他,都显得很害怕。

但是,修衡说,我知道您是有铮骨、风骨的人,被您惩戒的人,是罪有应得。师父,我以您为荣。我跟天赐师弟说过,他很认真地点头,说我也是。

随后,话题到了天赐身上,说天赐也会解九连环了,看过的画册再看第二遍,都记得清清楚楚。又说我可得更加用功,不然迟早露怯,没什么可教师弟的。

于是,话题再次跳转,关乎正统学问、偏门学问,先说见解,再说疑问。

到末了,他总算又记起了董飞卿的事情,说师父,我看着董飞卿可怜巴巴的,想对他好一点儿,可以么?

随信而至的,有两幅工笔画,一幅是他养的那条小笨狗,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另一幅是董飞卿的画像,剑眉凤眼、笑容璀璨张扬的一个小孩儿。

这算是交的功课,也是跟师父分享生活点滴。

程询看信时,一直是笑微微的,回信时心情也很愉悦。至于董志和的家事,并不关情,只让修衡随心迹结交友人。

经过春日里杖责万鹤年,杀伐果决地惩处了以汪正为首的九名官吏,两广官场真的安生下来,风气再不是以前那样的一盘散沙。

官员只要不傻,没疯,就看得出皇帝全然信任程询,自己的仕途掌握在程询手中。

只杀人整人也不行,手中有权,便要恩威并施。为此,程询筛选出几名积极当差的官员,上报吏部,为几个人请功,少至嘉奖几个月的俸禄,多至官职升迁。

侯尚书收到折子,当即转呈皇帝过目,皇帝当即批准。

官场一直肃穆乃至沉重的氛围终于有所缓解,都看到了盼头,办差竟都积极起来,有的是知道天命难违,有的则是想为程询升迁回朝出一份力——越早送走这位煞星越好。

至于万鹤年,程询自然会多留意几分。万鹤年被杖责送回懋远县之后,养伤数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细枝末节流露出他对程询乃至朝廷的不满,这情绪无形中也影响到了当地百姓。

程询懒得搭理他。年过半百,仍是看不清局势,心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种人不想往好处活,他绝不拦着。

入夏,皇帝的密信频繁起来,这次是心绪愉悦之故。

皇帝对这边生出了诸多乐观的憧憬,在信中说,只要将这情形再维持一年半载,知行你便可回京。

程询心说你想得倒是美,我这儿最难的一关还没到呢。他只能委婉地给皇帝泼冷水,说起河道总督来到广东的事,问是否钦天监看出了异象,认为此地将有天灾。

皇帝的信件再至,情绪便明显地有些低落,说钦天监这回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笃定今年广东将有天灾,我最头疼的正是这件事。我想过,再传一道旨意,你协理河道总督巡察各处,好生琢磨琢磨河道管理,若是钦天监言中,要力求将损失减至最低。但此举有待斟酌。你好生权衡一番,毕竟,这件事办好了,是大功一件,办砸了,便是两广百姓心头的罪人之一。更何况,你本就可以置身事外。

程询要的就是这结果,毫不犹豫地回信,说为臣者没有应不应该,只有是否尽力尽忠,此事全凭圣上做主。心里却有点儿啼笑皆非:皇帝永远用着蹩脚的一招,就是激将法。

半个月后,皇帝的旨意如约而至。

河道衙门人人自危之余,打起十二分精神,只求自己别招惹到这煞星。高兴的只有河道总督:他官职比程询高一级,却没有先斩后奏那样大的权利,说什么不是什么的情形屡见不鲜,有了这个助力,就等于有了皇权做靠山,可以毫无顾忌地行事,力求做出点儿功绩。

程询与河道总督都庆幸的是,这边的河堤、河道修建得很坚固。毕竟,这类事朝廷当初都派专人督办,饶是当初景鸿翼那等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坏事。

当务之急,是拿出行之有效的章程。

程询对着河道舆图琢磨了大半个月,大抵明白了前世万鹤年的死因。

懋远县地势很低,邻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种植水稻茶叶为生,坡地最下方是没有用处的荒地。若有水灾,主干道便要分流削减水势,懋远是所在区域最适合之处。若分流,势必湮没百姓的田地。这样的地方有几个,但别处的父母官不是万鹤年。

若在当时,官府没有妥善地安排懋远县百姓,万鹤年和百姓一定会认为没有活路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妨与分流的官员军兵玩儿命。官员就算有先斩后奏的权利,能当即处死一个万鹤年,却绝对不敢斩杀无辜百姓,只要事后被清算,严重了要落个灭九族的下场。

一处分流不成功,便会影响甚至摧毁全盘计划,让几十万百姓置身于修罗场,轻则失去家园,重则葬身洪水之中。

损失早已注定,部分农田会被摧毁绝收,部分房屋势必倒塌。

这一回,亲身参与,程询需得绞尽脑汁,帮河道总督完善细节,帮百姓安排退路、讨要补偿,把几十万受灾的数目减至几中之一。一旦失败,正如皇帝所言,他就是罪人。

怡君来信,第一次说起他在这边的情形,问会不会觉得特别棘手。

程询斟酌之后,适度地透露了一些实情,说我要尽力而为。

怡君再回信的时候,绝口不提此事,只是告诉他:近来听了他的建议,每日作画一个时辰,许是心绪平和之故,大有长进;她和修衡都画了几幅他的画像,常让天赐看,如今天赐看到画像就会指着说是爹爹,又问爹爹何时回家;修衡如今琴棋书画皆精,功底甩了同龄人好几年。

末了,她说:前两日与娘闲聊,我说广东那边的衣料、茶叶好像很不错,娘笑说,那还不容易,等知行回来的时候,让他亲自置办一些,亲自带回来,这点儿小事,他还是办得到的。

我替你答应娘了。

我和娘都觉得,不论你是位极人臣,还是闲云野鹤,只要你在,都很好。

做你认为对的事,记得我们在等你回家。

她用家中微末小事告诉他:只管放手去做,不需考虑成败,不论如何,他们是他的亲人,信任、支持,更会陪他接受成败。

程询心里暖流涌动,又有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或许,人世欢欣知足到了极处,总会有淡淡的酸楚相伴。

或许,那淡淡的酸楚,是为了提醒人要珍惜。

一直,一世,用心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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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天象异常,可恨的天灾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