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导演确实非常识货,能看见这个少年短短几分钟里所绽放的戏感和张力。

问题是……江绝不像其他的学生,家人未必会同意这么早的曝光。

不管怎么说,先给双方一个会面的机会吧。

“这位是陆光简陆导演,”她起身引见道:“《星途》的副导演,今天原本是来学校挑电影配角的。”

“但是你的气质很贴合我们的男主角,”陆导演轻快地和他握了手,顺势递上刚打印出来的一页台词:“这部电影是由魏风先生担任制片人和总导演,选角不仅限于已签约的艺人。”

原来这位先生把自己当成素人了。

江绝哑然失笑,他接过那页台词,礼貌道:“我已经签约了明煌娱乐,也有一直有经纪人。”

陆光简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眼秦老师,后者显然心情更为复杂。

《星途》讲述的,是一个偶像在当红时期因车祸失忆,以普通人的身份来摸索着认知过去拥有的一切,再在众多的爱与关注下重新获得记忆与自我的故事。

男主演不仅要演事业巅峰期的万人迷状态,还要表演一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偶像的失忆者。

而且伴随着两条故事线的交叉叙述,他既要诠释失忆前毒舌高傲的双面性格,又要表现出普通人努力适应明星身份的一部分。

这部电影制作并不算大,导演魏风是典型的文艺派,他关注角色和剧情的立体程度胜过商业价值,同时着力于挖掘和表现不同的社会关系,以众生百态的再现、人物内心的深度挖掘而荣获过国内外的多个奖项。

两年前,他的一部小成本作品《白血人》因为关注社会问题,非常意外的拿下了十亿票房,被众多的投资方看中。老板们纷纷试探着塞钱,想把自己的演员塞进去镀金混奖,但魏导演当真是个实诚人,说不干就不干,天生就是和钱过不去。

陆导作为他的好兄弟兼下属,相当理解他在追寻着什么。

“镜头在这里。”陆光简指了指手机,示意道:“随便挑两段台词,我们录一段看看。”

秦以竹往后退了一些,抱胸倚在墙边看向江绝。

这孩子基本功扎实,浸入能力强,眼睛里很有灵气。

这种灵气,是他被保护着充分接触世俗生活才会有的东西。

江绝看完剧本介绍之后,心想这片子应该找戚麟才对,但自己心里也其实对这个角色颇感兴趣。

他静默地低下头,开始感受片段之中的情绪。

镜头中的那个人再抬起头时,眼神冷漠里带着狐疑,斜眼扫了一圈外场,扯出一个略带着痞气的笑容来。

“这外头人山人海全都是来等我的?”

这个人坐在凳子前,光线下的侧影显得冷寂而又孤独。

他侧头听了一会儿,笑容更加玩味和讥讽。

“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妈妈爱你——姐姐爱你?”

“听啊,她们在喊我羽宝贝。”

他的声音轻柔又磁性,偏生冷到了骨子里。

“我已经二十八了,瞧瞧,我在外头有多少个妈妈?原来我还是个宝宝呢?”

那尾音上扬的颇为漂亮,音色悦耳的如同情话,可每个字都透着些绝望的笑意。

越羽平日里骄傲自负,但因为两面派的生活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才会之后借着车祸而丧失作为明星的所有记忆,幻想自己的前半生都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

这一场车祸不仅在调整他和这个职业的关系,也在让他和粉丝之间重新互相认知与接纳。

自我代入为普通人身份的越羽,一改从前营业状态时无底线宠溺粉丝的虚伪,要求界限与尊重,用更独立的姿态去保护自己的私生活和心理状态,也因此引发媒体的热烈讨论和社会争议。

这部电影实际上在探讨的,是永远在镁光灯下活着的人,是否应被重视心理状态,是否应拥有必要的尊重与私人空间。

手机镜头中的江绝转了个身,刚才还傲慢又冷漠的神情便骤然不见,从眼神到姿态都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

那个人双手合拢,颇为戒备的捂在脸前,看向窗外时显得惶恐而又无措,在下意识地微微摇头。

“不……不,”他转过头去,看向旁边的朋友,声音微微有些急促:“我只想出门上班,再这样下去我会迟到的。”

门口的保姆车只会载他去别的地方,他根本不是什么明星,这房子也陌生的让人害怕。

可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从前的两居室是在哪里了。

“我不是什么歌手,你们真的认错人了,”他努力地挣扎着躲开其他人的碰触,声音微弱又带着恐惧和无力,急的都快要哭出来了:“你们别碰我——求求你们放我回家——”

陆光简看着镜头里的他呼吸一滞,转头再次看向秦以竹:“秦老师——这个学生叫什么来着?”

“江绝。”秦以竹显然也没缓过来,看向那个又收拾好表情从容坐下的学生,语气微微有些不确定:“他公司那边的情况,可能还需要协调一下。”

“是这样的,我会把这份试镜带回公司,如果被采纳的话会有专人来协调电影拍摄的事情。”陆光简看着这收放自如的年轻人,显然有点不相信的又看了秦老师好几眼。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谁套到了风声,特意在这做了个局。

“另外,不知道你有没有街舞基础,”陆导演随口道:“我们导演和SPF公司签了合同,如果你入选的话,需要送进那边观摩和练习,起码锁舞嘻哈和雷鬼要集训出三套来,这个公司都会有具体安排和考核的。”

江绝耐心地听他讲完了相关事情,陪着秦老师一起把陆先生送出了教学楼。

待看着那人走远了,江绝才小声问道:“为什么他们不找戚麟啊?”

秦以竹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太贵了。”

他们这个电影,本来就不是奔着商业流量去的。

另一头,陆光简刚上了车,就迫不及待的给哥们儿拨了个电话过去。

“老魏!魏魏魏!”

对方显然还没睡醒,舌头都是大的:“你看看这才几点?”

“下午三点了!”陆光简捂紧手机道:“我刚才找到个特适合演男主角的苗子,那演技那气质真是神了,我跟你说我本来都没打算——”

“男主角?!”魏风的酒瞬间醒了,骂骂咧咧道:“你是糊涂了还是怎么地,我叫你去时戏院是挑男主角的吗!”

“不是魏哥你听我说完,”陆光简直接顶了回去:“这小子演了两段被我录下来了,你一定要看一眼,说不行也起码看眼!”

“看个屁啊,你知道老子昨晚为谁喝了这么多酒么?!”魏风直接吼了回去:“谁他妈让你选主角儿了,老哥我为了相中的那位托了一圈关系请人家上头罩着的人吃饭,这饭吃不吃得上还难说,妈的都下午三点了还没回我微信,真是牛逼!”

不至于啊,魏哥平时不巴结那些小明星来着,怎么突然变了性子了?

陆光简扯了个笑,看着拥挤的路况耐心道:“那些大角儿都忙得很,我跟你说,这个叫江绝的学生真的不是一般人,他演——”

“谁?!”魏风揉半天眼睛恼火道:“别大早上的跟老子开玩笑啊,你再说一遍那小子叫什么?”

“叫江绝,”陆光简不耐烦道:“你还让不让我说完了?”

“操,”魏风愣了半天又骂了一句,忍不住又问道:“真是江绝?你还跟他试镜了?”

陆光简也跟着呆了几秒钟:“哥,你不会以前在酒吧啥的地方削过他吧?”

“我他妈就是他妈想请他妈吃饭来着!”

陆光简拿着电话感觉自己在考中文十级:“哥你说啥?”

“陆光头!老子跟你讲!”魏风深呼吸一口气道:“把这小崽子抓紧了,千万别让他跑了。”

这大半年里自己隔三差五往大剧院跑,就是为了多打量打量这么个角儿。

只要他进组,金水仙奖起码有半拉叶子稳了。

☆、第 14 章

戚麟抱着枕头在上铺打滚,连带着下铺的床也跟着抖。

江绝感受着头顶上方咕噜咕噜的微响,微微抬了眼:“饿了?”

“阴谋!绝对是阴谋!”戚麟猛地坐起来,头发都被滚成鸟窝:“你看到了我桌子上的那堆零食了吗!”

今天是他的出道四周年纪念日,不光微博上一片沸腾,连着时都四条干线的地铁都被包厢放广告,大荧幕告白各种横幅公益活动轮番来一遍。

要不是戚总吩咐别耽误他儿子期中考试,公司可能真带他出去开粉丝见面会再圈一波粉。

戚麟自然发了个小视频,笑容乖巧声音温柔,感谢大家多年来的照顾和关注。

——然后等他终于从形体室里出来的时候,一上四楼就看见了小山般堆在那的礼物,还有蹲在山里正专心吃棉花糖的江绝。

江绝平时吃东西很清淡,基本上荤素合理搭配科学。

但他对棉花糖没有抵抗力,哪怕自控力超强每天都能至少吃四个。

戚麟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悄悄送了他三四袋。

那个寡言少语的少年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第一次没有拒绝他送的礼物。

一个星期以后,那三四袋就消失不见,连带着江绝每天晚上在操场跑步多加了两圈。

戚麟对外一直经营的是清爽又乖巧的人设,还没有进入成年期前模样又软又可爱,公司为了框死这个设定,让他连采访时都不允许说自己喜欢吃红烧肘子,而是‘草莓大福’。

谁要吃那种甜不拉几的东西!肉才是生命的真谛好吗!

他每次都颇为大方的把零食分给同学,可这一次,门口有猪肉脯牛肉脯,肉松乳酪蛋糕牛板筋蛋黄酥——他家王哥王大助理还偷偷送了热乎乎的肘子过来!

扔是不可能扔的,这辈子都舍不得扔的。

戚麟把脸埋在枕头里,又倒在床上打了个滚。

那该死的大猪蹄子怎么可以这么香!

“你送我的那罐糖很好吃,”江绝慢悠悠地翻了一页书,眼睛还在往桌上的糖罐子那瞟:“标签是德语?”

柔软的表层覆着椰丝,蓝莓和玫瑰味夹心没有香精味,口感相当不错。

“嗯,我上次过去录节目顺手给你带的。”戚麟闻着空气中的香味抽了抽鼻子,忍住眼泪坚强道:“你帮我把那盒蹄子扔了吧。”

江绝闻言起身,蹭到罐子附近摸了颗棉花糖悄悄吃了,随手又摸了摸食盒。

“还是温热的。”

“你这是在勾引我。”戚麟斩钉截铁道:“你知道这周五秦老师拿小皮尺测腰围的。”

而且还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报出来——她就是魔鬼本鬼!

“我这周吃了半罐糖。”江绝慢慢打开盒子,任由香味扑鼻散开:“要不要感受一下共沉沦的战友情谊。”

“明天开始晨功之前跑三圈。”戚麟咬牙道:“谁不跑谁是小狗。”

江绝非常自然地汪了一声,开始坐下来边吃糖边看书。

这就是人设崩塌的感觉吗。

戚麟盯了江老干部半天,半晌才顺着楼梯爬下来,坐在他的身边准备摸蹄子。

“洗手。”江老干部眼睛都不抬。

戚麟哼了一声,还是噌噌噌小跑着去洗爪子了。

江绝在看《人鱼歌》的原著小说。

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女摄影师意外发现了知名模特是个人鱼的爱情故事。

人鱼穆尽在故事里成为可以随时转变双脚和尾巴的奇异生物,隐藏在沿海都市里过着现代生活。他生来容貌俊美又嗓音迷人,只有在浴缸里泡澡时才会暴露自己的尾巴。

那位女摄影师蒋独倚,原本有严重的抑郁症和厌世情绪,却在和他相处和相爱时慢慢被治愈。

人鱼的歌声会让人陷入无尽的幻想甚至是死亡,穆尽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不敢伤害任何人。

而蒋独倚从一开始就是癌症患者,哪怕是和穆尽去海岛和草原旅行时,也一直在吃药忍受着痛苦。

她的弟弟蒋凭栏前两次的出现,都在劝她回去接受手术和静养,想办法再多活一些时日。

蒋独倚在这几年里早已被化疗和药物折磨的奄奄一息,只想在临死前完成她的遗愿清单。

在这部电影里,穆尽一共唱过两次歌。

第一次是他们从雪山归来以后一起领了结婚证,在医院里把彼此关在走廊两旁的空房间里,隔着两扇门注视着对方,笑着唱了歌给她听。两人看着对方的口型一起唱歌,笑的像两个小孩子。

而第二次,是蒋独倚想要死在自己的家里而不是病床上,穆尽在她的床边最后一次为她唱歌,而蒋凭栏坐在卧室的门外流着泪送别。

“四幕戏,八句词,只有两幕戏需要开口说话,最后一次需要哭。”

戚麟端着猪蹄,在开啃前,颇为认真的总结了一下:“我感觉哭戏最难,而且还是要和江皇他们同一场三个人同时哭。”

江绝看了眼他鼻尖上的葱花,拿了纸巾抬手帮忙擦了一下,又继续专心看书。

等两个蹄子啃完,他都安静地没说话。

戚麟打了个充满罪恶感的饱嗝,久违的感受到吃饱的满足感,收拾干净桌子以后帮江绝泡了杯茶,拉近了一些椅子凑了过去。

“这本书挺好看的。”他叹了口气道:“但我的剧本太简单了,开局八句话,人物全靠编。”

电影剧本往往都只有对话和分镜能让演员理解角色,但人物说这句台词时从动作到神情,全都要靠演员自己设计和揣摩出来。

人们不仅靠声音沟通,也通过距离、微表情、暗示、微动作来进行沟通。

演活一个角色的前提,是自己能够理解他的所有动机和行为,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觉得,到最后……他是希望姐姐活,还是死?”江绝微微侧头看向他。

一开始这个角色哪怕被姐姐用烟喷一脸都要劝她回医院,显然是不希望她这么快放弃。

但结局呢?

“应该是很矛盾的心情吧,”戚麟翻开自己的剧本,看着被标记出来的台词道:“活着会被病痛折磨,可死去也很让人绝望啊。”

江绝微微摇了摇头,把小说递给了他:“你再看一遍吧,还有半个月就要试镜了。”

戚麟略有些诧异的抬头:“不是吧,这种哲学问题还有答案吗?”

他要不想法子托人找到那个作者,问问她到底怎么想的?

“有答案的。”江绝认真道:“你把这个角色读懂,就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了。”

戚麟点了点头,非常自觉地开口道:“我下周再给你带两罐棉花糖回来。”

“不用,我不喜欢吃这个。”江绝把头扭了回去,不肯看他表情:“闲着无聊而已。”

你无聊到连着吃三个星期呀。

真是嘴硬。

戚麟看了眼又快空了的糖罐子,把脸藏在剧本里闷着笑。

“不许笑。”

“好,江老师不让笑,我保证不笑。”

试镜的结果很快传了回来,竟然意外的通过了。

大一就有金奖导演的片约,还是男主角,这种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还是涂了肉酱的那种!

秦以竹深知这要是别的学生碰到这事,得高兴疯了,她想来想去还是找江绝谈了次话,建议他珍惜这个机会。

魏风那人虽然平时不着边际,成天穿个大裤衩子踩着人字拖到处晃悠,但拍的戏是真讲究。

江绝听完秦老师苦口婆心的一通劝,表示这事他不好做主,回头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可以呀,你想去就去,”江烟止又再敷面膜,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含糊:“导演听说是魏风?”

江绝下意识地拿着电话点了点头:“你认识他?”

“哦,大一的时候他在大学食堂里插队抢着吃饭,被我削过脑壳,”江烟止慢慢悠悠道:“头还挺硬,削的我手疼。”

江绝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另外平老师跟我提过你,说我和你长得很像。”

“平谷?他现在也在时戏院呢?”江烟止的兴趣立刻提了起来:“他还说了什么?”

“问了我年龄,然后好奇我怎么姓江。”江绝犹豫了下,询问道:“他们两个要是问我和你的关系……”

“没事,他们会保密的。”江烟止笑眯眯道:“平谷是我大学闺蜜来着,我生了你之后还一直和他有联系,人挺不错的。”

络腮胡一米八还会跳芭蕾,平时给学生们教形体,偶尔接私活去演唱会给巨星伴舞,听说最近日子过得还挺逍遥的。

要是能找到他的如意郎君恐怕就更逍遥了。

于是顺应母上的指示,江绝趁着其他人都在绿着脸压韧带的间隙里,悄悄给他塞了颗玫红色的粽子糖。

平谷原本正蹲在旁边漫不经心的数着拍子,一瞥见这颗糖都懵了。

他捏着那三角糖愣是半天说不出话来,睁圆了眼睛看了半天江绝,半晌才压低声音难以置信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