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波见那老者容貌与叔父颇有几分相像,又听他们论起徐家家谱及徐家旧事竟与叔父平日所言甚相符合,心里便已经相信他们果然是江阴徐氏后人了,差一点脱口而出,叔父可没有说过江城有徐家人的。于是便问:“不知你们是何时到江城的?”

老妇人便道:“我们原本不在江城,只是因为天下大乱才逃难至此,算起来已经有十几二十年了,倒不知你如何得知我们在这里,又找了过来的呢?”

素波脸一红,便找了个借口,“我原听叔父说过我们徐家颇有几支离了江阴,因此到了江城便抱着侥幸之心打听了一番。”

老者就问:“你叔父是哪一房的?父祖名讳是什么?”

素波只得将自己知道的讲了一回,又说:“如今叔父已经离世,我便跟着义兄和义弟到了江城谋生。”原本阿仁和云哥儿也冒了徐姓,现在到了真正的徐家人面前,她只能承认他们是自己的义兄义弟了。

不料老夫妇听了都露出惊异之色,“散佚大夫只有一个侄女,如今正是天子正宫天后娘娘,你为何又称散佚大夫为叔父呢?”

素波再没想到他们竟然对叔父和自己的事情如此清楚,要知道这个时代交通很不便利,而信息更是传播不畅,便以为他们不可能知道叔父只有自己一个侄女,所以才没有隐瞒地说了出来,此时灵机一动便问:“你们既然知道叔父做了散佚大夫,为什么没有去京城投奔他呢?”

“其实我们也才知道不久,”老夫妇便道:“一则得知消息时散佚大夫已经过世了,二则便是天后身份高贵,又居椒房后宫,我们不便攀附。”

一旁的云哥儿和随后过来的阿仁听了,彼此相视,心中都暗道:“本不便攀附天后,可现在却不知不觉真正攀附上天后了。”

素波也觉得啼笑皆非,可想到眼前的二位正是叔父一直寻找的族人,未免也有些许亲近之情,于是便道:“我亦是叔父的侄女,我们果真都是江阴徐家人。”

第183章 炉火纯青

素波既然在江城寻到了亲, 便按亲戚走动起来,一来二去的, 大家便熟了。

论起来徐家老夫妇与徐宁同辈, 正在五服之内,新朝之前避难逃入江城的,如今寄居于江城郡守府中为西席, 家中现有一女,正值二九年华,又有孙儿两个, 十岁上下,至于儿子儿媳,却在京城——原来徐家长子今年恩科入了太学,散佚大夫徐宁的消息便是他自京城传回来的。

素波得知此情,对伯父伯母更生了些敬意, 他们果真没有让儿子儿媳找自己谋取富贵, 而是完全靠着寒窗苦读,学问深厚才考上了太学。

而徐老夫妇,又怜素波身世飘零,又佩服素波以一女子之力在江城开望江楼, 挣下一份不小的家业, 颇为爱护。又有徐家女明霞,只比素波大一岁,既为堂姐妹,另有一番亲昵。

这一天望江楼烤了一只全羊, 素波便留了一只羊腿送去徐家,原来徐家早失去先前的家业,又供养儿子读书,家计并不富裕,羊肉这等贵重的食物一年到头买不上几回,偏偏两个上侄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十分嘴馋,素波有心常带些吃食过来。

徐家既为郡守府西席,便住在郡守府东北角一处房舍里,素波穿了角门进了一处小院,就见徐伯母正带着明霞在院子中做鱼鲊,见了她就笑着招手道:“素波先坐着,我让明霞洗了手陪你说话。”

素波知道徐家伯父和两个侄子此时正在读书,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儿,便笑道:“我又不是客,陪什么。”却过来看她们做鱼鲊。她一向喜欢看市井人家的家常菜,虽然用料未必高档,方法未必精妙,卖相未必好看,但时常都有不凡的滋味。此时见伯母在将腌好的带骨鱼块在坛中摆了一层后又加了一层黑色的粉末,便问:“这是什么?”

“这是黑米炒香后磨出的粉,里面又加了米酒、蜀椒、麻椒、八角、桂皮等物,”徐伯母就笑着告诉至少波,“这是江城民间的做法,我也是到了这里才学会的。且用这米粉,不只做可鱼鲊,就是虾、蟹、肉、菜蔬都是一样的,做成了用油一煎,特别下饭。”又回想过去,“那时逃难至此,家里困顿不堪,我见江城鱼价甚贱,便买鱼做鱼鲊卖了供大儿读书。”

没想到竟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了,素波就笑,“我道伯母怎么不嫌我是商户呢?”

“过去我与你伯父自负为江阴徐氏后人,也曾自命清高,后来经历多了,也就明白读书固然好,但若是经营得法广有家私也不为低人一等,便是太史公也曾为货殖列传,又道千金之子即为素封呢。”不过伯母随后还感慨地道:“但是若为富不仁、不义、不信,那便不怪读书人看不起他们了。”

素波为什么与徐家往来?就是因为三观与他们十分相近,便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不论是谁,那不仁不义不信的事都不要做。”又用心跟伯母学做鲊,“那菜蔬怎么做才好呢?”

“菜蔬不同鱼肉,要先蒸再晒,然后才能做成,”伯母就又想起一事,“有一次,我家大儿曾到山中捉了许多小雀,我拿来做了雀肉鲊,那味道还真是其美无比呢。”

素波听了立即食指大动,有心也做一坛雀肉鲊,不由得神思飘忽。

正此时徐家院里走进两位妇人,都穿着绫罗,戴着珠宝,其中一位便在庭院里就向伯母道:“乔夫人来了。”又瞧了瞧素波,“这就是望江楼的徐二姐吧?”

伯母平时总带着三分笑意,此时脸色却沉了下去,起身向开口说话的妇人道:“这正是我家侄女。不过黄嬷嬷可能不知道,我们家与乔家早退了亲。”

素波听称呼便知黄嬷嬷应该是郡守府上的管家娘子,又觉她话语对自己很有些不屑,因此也不理她,心里却疑惑伯母所说退了亲的乔家究竟是谁家,是否与乔二十三有关?

好在不必她多思忖,那位被称为乔夫人的便笑道:“徐夫人,亲事可是我们俩家早就定下的,哪里因为二十三一句孩子话就退了呢?今日我便把聘礼重新送回来了。”说着一摆头,早有几个仆妇捧了几个托盘走了上来,两块美玉、十几锭金饼,又有衣料、首饰之类。

伯母穿着粗布的家常衣裳,手上还沾着做鱼鲊的米粉,此时只拿帕子简单擦一擦直接挡在前面,“既然已经退亲,我们便再无瓜葛!”

可乔夫人却铁了心要送,且她那边原本就人多势众,很容易就拦了伯母和明霞,将东西放到屋内,又笑着向伯母道:“这份聘礼可比先前多上一倍,我的意思不只是聘了你家女郎,再将徐二姐也一同聘下,古有娥皇女英,如今她们堂姐妹一同嫁了我家二十三郎,正是一段佳话!”

素波原不知徐家与乔家究竟有何事,因此只退在一旁,不想现在波及已身,真是无端受到波及,也恍然醒悟这乔夫人定是乔二十三的母亲,便冷冷哼道:“你们家乔二十三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肖想我!”

乔夫人一转面孔也板下脸叉腰道:“原本我家二十三郎与明霞早定下百年姻缘,还不是因为你勾引二十三郎在前,又挑拨徐家在后,硬将亲事搅散了!现在我一并将将你们姐妹的聘礼送到,你难不成因为屈居堂姐之下而不满吗?”

素波不可谓没见过蛮横之人了,只是却第一次遇到如此市井刁钻泼妇,没来由的便把乔二十三与明霞退亲之故推在自己身上,然后又反污自己与堂姐抢亲事。只是气虽气,却不屑与乔夫人斗嘴,只道:“你不必多自说自话,你家乔二十三郎在你看来如宝似玉,却到不了我眼里,赶紧离我远一点!”

乔夫人却又道:“徐二姐想是还不知道呢,只当有些烹饪手段便可以在江城立足!我告诉你吧,那望江楼本是我的嫁妆,如今就到了租期!如果你再不从,我便收回望江楼,就是那水煮鱼的生意,从此也归了我!”

当初素波租用望江楼写契书时,出面的仆妇并牙行人等都道江城这里风俗契书初定都为三个月,试上三月后双方都情愿才可以延期,眼下正是三月将满之时。再想想乔夫人既然有如此心机,恐怕早在望江楼里安排下人手偷学了水煮鱼,如此这般将自己赶走后望江楼的生意正好全归了乔家!

嗨!真是没有想到!

叹息之余,素波一不免觉得实在丢人,做过胶东王妃和天后的自己竟然被一个商妇设计圈套骗了!如今看来,自己还在江城寻铺面时,乔夫人就设了这个局。

素波之所以离开京城,就是因为自己上了那人的大当,现在不想到了江城继续上当——也许自己确实有些问题?

还不待天后反思明白,乔夫人早换了一张笑脸,向着大家道:“我此番来并非要将事情做到这难看地步,只要我们结成亲家,望江楼我就送给徐家两位女郎做嫁妆!”说着自怀里拿出一张契书,交给伯母,“如此一来我们两家岂不是珠联璧合!”

素波真差一点就要叫一声好了,这个乔夫人,别看出身市井,论起心智比起邓哀贵人还要强一些,给个甜枣,再打个巴掌,然后再给个甜枣,手段炉火纯青啊!

就不知道伯母会不会信她的话,又被眼前的利益迷倒,毕竟望江楼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资财,而加上现在经营的水煮鱼,每天的进帐更是有如流水一般呢,而徐家,家境并不富裕,徐家长子在京城又需要很大的花销。

“徐夫人,乔家果然是实心实意挽回亲事,且上次悔亲的原因其实也在你们徐家女郎身上。”陪同而来的黄嬷嬷这时也上前款款劝道:“方才我们夫人听了这桩事也叹着实曲折,幸又好事多磨,若是徐夫人情愿,我们夫人倒可以帮着做媒呢。”

素波到了此时才知道,自己竟然还是小瞧了乔夫人,她的手段到此时还未用尽,竟又买通了郡守夫人来压徐家!

果然伯母的态度便没有方才坚决了,“既然夫人有此意…”只是坚决不收聘礼,却道:“如今夫君不在家中,我一个妇人断不敢擅作主张,再者行聘原是大事,总不能如此草草,一则要请乔家家主与我夫君商量,再则要选吉日敲锣打鼓送来。”

乔夫人和黄嬷嬷又劝了几句,见徐伯母已经有了几分意思,只是果然不能作主,且又想为女儿争礼节要聘礼送的体面,便收起聘礼先退了,最后却留了一句话,“这门亲事定要成的,我们再求了郡守夫人请郡守向徐夫子提亲。”

看着一群人退了出去,徐伯母便进了里间,原来明霞不比素波,才听了一句亲事的话就躲到里间,但徐家屋舍浅陋,她自然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正低头垂泪,“乔二十三亲至我家退亲,羞辱于我,如今我死也不嫁他!”

素波叫了一声“好!”女孩子就要有这样的骨气!然后又道:“你们可别上乔夫人的当,我与乔二十三不过同路从京城到江城,后来又到乔家帮了一次厨而已!至于他到徐家退亲,甚至就连他与堂姐有婚约也是今天才听到。”

“我们岂能疑你?并不是因为我们原是同族之人,只这些日子我见你的行事言谈便知你的为人,断不是心思不正的女子。且今日你又能在乔夫人、黄嬷嬷面前坦荡磊落,掷地有声,十分了得,不愧为江阴徐家的后人,”伯母便又向女儿道:“你虽长素波一岁,但论起才干却又差得远了,如今在屋里垂泪又有何益?难不成父亲母亲竟是胆小怕事、贪慕富贵,要将你送到火坑里的人吗?”

一席话说得明霞赶紧收了泪,“母亲,我知道错了。”

“你不过是关心则乱。”伯母抚了女儿的头发说:“刚刚我之所以先含糊应下,其实是为了她们人多势重,硬要聘礼留下我们拦不住,将来再退或有麻烦,万一乔夫人污赖少了几两金子,或者哪块玉被换了,谁与她们理论?因此才婉转将她们与聘礼一同送走。”

想想乔夫人市侩行为,还真能做出退聘时污赖少东西的事情,可乔夫人虽然狡诈,但伯母更是有智有谋的人呢。素波原本因伯母方才的“畏惧权势”而生出的些不快立即就消散了,便拍掌笑道:“伯母,你好聪明啊!”

伯母就一笑,“也不是聪明,而是世事经历多了些而已。”

看来乱事之中伯父和伯母也是经历了许多难处的,素波便好心道:“若是郡守夫人真以势压人,我们便用后族的身份压制她们!”

“江阴徐氏虽然出过数位后妃,还是当今的后族,可我们家从不以外戚自居,而是堂堂正正凭本事谋生进学。”伯母教导之后又笑着又安慰两个女孩子,“乔家虽然势大,又勾结上郡守夫人,可你们也别怕,需知你们可是有父兄的!你们的伯父、父亲虽然只是西席,但郡守大人见了也要叫一声先生的!还有你们的兄长,现在可是考入了太学,那可是天子的门生!他又是肯努力上进的,将来出仕,到了郡守的年纪,焉知不如万郡守!”

素波听了越发有底气,说起来自己的命果真就是好,到了江城竟找到了伯父一家,人品又好,又肯替自己出头。乔家的事,又算得了什么?自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想小美男了,滟滟就加个小番外安慰大家的相思之情吧。

这天小美男在皇宫里苦恼地暗自嘀咕,“我好想出来呀!可恨的滟滟一定让我京城做正事,可是什么才是正事呢?要我说把天后接回来其实才是正事!”虽然天后身边跟了不少人,但是皇上哪里能放心呢?

滟滟对于剧中人物了解得有多透彻呀,立即光速出现,一脸严肃地说:“你是皇上,先把幽州收复了再说!”

小美男不敢得罪滟滟,毕竟自己的将来都在滟滟手上掌握着呢,只得担心地问:“天后不会跟别人好了吧?”

“放心吧,”滟滟保证道:“天后不会变心的!”

小美男转过头向朝臣们庄重地道:“今年必须收复幽州!”然后朕好去接天后呀。

滟滟在背后冷冷一笑,接得越早,这篇文就越早结束了!然后本作者就不用天天更文,轻松自在去了!

存稿箱悄悄提醒滟滟,“你不是还有番外吗?”

滟滟立即晕倒在地。

第184章 一场大戏

说起徐家与乔家的亲事, 从开始到结束竟都与素波有关。

还是在几年前, 素波为胶东王出主意摒弃举荐, 采用开科考试录用太学生,消息传到了各地, 改变了不知多少寒门的命运。

徐家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徐伯父在郡守府里做书吏, 薪俸微薄,境遇比现在还要差许多。但从太学要通过考试才能进入之后, 郡守便对自家子侄的读书更加用心了, 选了郡守府里学问最好的伯父为西席,每个月得的俸钱比过去多了一倍, 家里的日子就宽裕多了。

日子好过其实还不算什么,真正的改变是徐家自那时起便定下了一个远大的目标,要供养儿子考入太学!原来徐家堂兄从小跟着父亲读书, 经史皆通,后来为了谋生去了乔家的铺子记帐,那时便辞了工,专心读书。

而这时乔家也认识到读书的重要, 乔二十三郎便因堂兄之故附在郡守府里跟着伯父读书,再接着因此际遇乔家和徐家才定下儿女亲事,便是乔二十三到京城也是与堂兄同去的,只是堂兄考入太学便留在京城, 而乔二十三在京城游历一番重回了江城。

乔二十三之所以要回江城的一个原因就是,乔徐两家早约定今年为他们办亲事。

不想乔二十三遇到了素波,吃到了素波做的全羊宴就生了非分之心, 竟到徐家要与明霞退亲,徐家当然不会赖着乔家,伯父立即就将乔家的聘礼退了回去,解了婚约。

可是乔夫人却不甘心失去徐家这门亲,毕竟现在徐家大郎已经成了太学生,前途正好,可是她又拗不过儿子,又看中了素波的厨艺,于是便设了圈套,遂有今日之事。

大家议论了半晌,素波就叹一声,“还真是巧合呀!”

伯母当然想不到素波言下之意,也道:“果然是巧,谁想到你竟与明霞是姐妹呢。”

“想来乔夫人一定多方探听,早将我们的情形打探清楚了,而我们倒全被她瞒在鼓里。”素波现在回想租望江楼,还有自己为乔家做的全羊宴一点也没有流传出去,其实都是乔夫人的手段。想破她的圈套,自己其实有好多办法,最简单就是,“要么伯父、伯母带着明霞姐姐去京城,也就摆脱了乔家,而且正可以与堂兄堂嫂一家团圆。”

这个想法徐家也曾有过,但是却未成行,伯母就说:“到京城千里迢迢,我们一家子人有老有少,还有年轻女孩,雇车便不是小数目,如今还真拿不出来。”

既然一切都由自已而来,那么自己倒应该再尽最后一份力,素波就大方地道:“望江楼颇赚了些钱,路费我来出。”

“我们哪里能用你辛苦得来的钱?”伯母就说:“更何况我们一家走了,你们兄妹三人留在这里无依无靠的更不容易了。”

“我们断不能先走,将侄女兄妹三人在此处,”伯父自外面走了进来,看着妻女和侄女询问的目光,“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都放心,我方才一口回绝了黄管事帮乔家提的亲事。”

伯母便赶紧问:“黄管事没有用郡守来压你?”

“他隐隐透出了些意思,我只做没听懂,坚决不答应亲事!”伯父坐下时脸色还不太好,想来在黄管事面前一定生了气的,肃然道:“据我想郡守未必真正知道,最多不过乔夫人给郡守夫人献了一份大礼,郡守夫人才打发黄管事夫妇出面而已。若是郡守果真要为乔家强娶明霞和素波,我就拼了命也要告到京城天子跟前!”

明霞赶紧倒了一杯茶送上,伯母也道:“我想的竟与你一样,万郡守想是不知,或者装做不知,却不敢明着来帮乔家。因此乔夫人才带着黄嬷嬷来利诱我们。”

伯父喝了茶神色才稍缓,又正色道:“如今并不是先前的乱世,国家安定,天子圣明,不论乔家也好,万郡守也好,想仗势欺人,也是在作梦了。至于想拿着些钱财来引诱我们,更是可笑!”

明霞和素波就都呸道:“谁稀罕那点子破东西!”

素波又好奇地问:“江城郡守究竟是什么样的官呢?”

“这位万郡守是跟随先帝创建新朝的,从军中的刀笔吏做到了江城郡守之职,如今已经在第二任上了。说起他为官一方,也算能造福一地,江城如今虽够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这几年市面上越发繁华,坊间越发平安了。因此万郡守去年第二任任满,上京朝圣,天后查了吏考,问询了任上诸况,便让他继续留任江城。”

原来自己竟然见过!素波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江城万郡守的模样,无奈去年年底正是她最忙的时节,几天之内各地的郡守见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何能一一记得?若不是政绩特别突出给予拔擢,政绩特别差的免职,那些平平的果真就都放到脑后了。按伯父所言,江城这几年虽然治理得不错,但整个新朝正是全国一片欣欣向荣,因此也只能算是平平了。

“郡守回江城之后,倒也没有什么不足的,可独十分羡慕翼中郡守。”伯父又道:“你们大约不知,郡守朝圣时献上一块绝世美玉,听说只盛那美玉的匣子便值上千缗,而那美玉更是无价之宝,可是天后却于众多贡品中独独看中了翼中太守献的一绢袋栗子,封了他栗子郡守的美誉,又亲赐御制新书一部。其实论起政绩,我们江城太守未必逊于翼中太守,所献贡品更是远胜于他,但所遭境遇却天差地别。”

噢!素波差一点惊呼一声,原来自己一时情急叫出的栗子郡守竟然没有被人诟病,反而成了美誉?真让她惭愧呀!同时又生了惕然之心,看来身居高位,一言一行影响之大远非自己过去想到的。

明霞第一次听到栗子郡守之名,便觉好笑,又十分惊奇,“据父亲说天后其实与我年纪相仿,可却如此有才干,非但能为皇上分忧招见大臣,评述功绩,而且还能出口成章,封翼中郡守为栗子郡守,真真又诙谐又有趣,又让天下人知天子后不重美玉重农桑,我好想见她一见啊!”

其实你已经见过了。

素波更生了好奇之心,“不知大家如何看天后的呢?”

伯父反问她,“侄女自京城而来,倒不知京城里对天后十分推崇吗?”

素波有些心虚,原来初与徐家相认时,伯父便再三问她为何离开京城,反倒江城来投亲,她只能含糊过去,此时只得依旧推脱,“我原非一直在京城,后来叔父过世了便来江城寻亲,倒不知天后究竟是何样人。”

明霞就叹息,“堂妹,你竟没有见过天后,还真是可惜呢。”

“我也与伯父伯母堂姐都是一样的人,最不喜欢攀附权贵。”其实徐家只要说出他们其实是出身江阴徐氏,为天后一族,乔家又哪里敢欺负他们呢,就是郡守恐怕也会另眼相看,伯父也不只做一个西席而已了。

伯父果然十分赞同,“正是因为我们是江阴徐氏一族,方不能随意借用天后名号,江阴徐家,几百年的赫赫名声岂是因为女子才得来的?”可他接着又道:“但天后的确为我徐家翘楚,身为女子,从胶东王出府时起便尽辅佐之力,助胶东王掌文澜阁,开设太学,治理胶东,然后登上皇位,才学见识远胜须眉,堪为汝等楷模。”

原来自己的才学这样好?素波想了想就弱弱地问:“你们会不会觉得她有些牝鸡司晨?”

“牝鸡司晨?”伯父就笑着摇头,“看来侄女果真没有得到宁弟教导,亦没有受过天后的教诲呀!”又向明霞与素波道:“你们皆为女子,须知妻者,齐也。既然与夫君相齐,自然也为一家之主,虽说男主外女主内,但一家之中哪里又能分得那样清楚?至于遭逢乱世或者家有变故之时,若乃拘泥于内外,未免胶柱鼓瑟了!天后辅佐天子得到大位,又能帮助皇上处理国事,不正是最最能干的贤内助吗?你们若是有了夫家,将来也要如此这般能干才好呢!”

一席话说得明霞羞红了脸,素波也不免心神荡漾,其实自己过去做得还是不错的,他称赞自己看来也不是假的。

伯母在一旁也笑吟吟地道:“女子有才干是好事,但又切记不要象乔家夫人那般,为谋私利谋算于人,便为人不齿了。”

明霞和素波都赶紧应下。

素波此时欢欣鼓舞,便有了主意,“乔夫人想借着收回望江楼夺了水煮鱼的生意来威胁我们,我倒有一个好法子应对了。至于亲事,郡守不来倒罢了,若是他真敢收了乔家钱财逼迫我们,我们就…”

明霞听着便着急了,“究竟是什么法子?我们又能怎么样?”

素波却又不肯细说了,只道:“伯父所言不错,其实乔家真正为难我们的还是望江楼,至于借郡守之势恐怕只是吓我们的。如今,我先把望江楼之事解决,让你们看一场大热闹。”说着就要回去。

伯父因不放心,亲自送她到望江楼,正好见先前与自己定了契约的乔家仆妇来了,与云哥儿说着不再续租收房舍之事。素波看了契,见三月之期就在明日,便向云哥儿摆了摆手,道:“既然如此,你们便明日中午来收望江楼吧。”又向伯父笑道:“还请伯父、伯母还有堂姐明天正午一同过来,又吃了饭又能看一场大戏。”

徐伯父虽然明白,心里亦有主意,但毕竟是本分人,有心劝侄女小心谨慎一些,但见她眼睛亮晶晶,脸上笑盈盈,哪里有一丝忧心的意思?而她的那个义兄和义弟听了缘故摩拳擦掌,更不是怕事的,忽然也不担心了,就捋捋了胡子笑道:“那好,明日我们一家都过来。”

第二天一早,素波便派出伙计四处送帖子,江城街面上的酒楼、食肆、早点铺子,甚至摆摊卖吃食的都接到请柬,望江楼今日中午要办水煮鱼大会,请各家厨师前来品尝。

作者有话要说:再来一场皇宫透视:

天后走了,宫里一下子冷清了,留福陪着皇上,过得有如苦行僧一般。这天他接了消息赶紧上前禀报:“那边传来的消息,事情都解决了,天后每天过得都很开心。”

皇上点了点头。

留福第一百零八次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江城呀?”

皇上第一百零八次回答:“还要再等等。”

留福小声地道:“是不是因为滟滟那个讨厌的作者?我们可以躲过她,办法老奴已经有了。”

“滟滟不是问题,办法更是有的是,”皇上终于不屑地哼了一声,“眼下还缺一个时机。”

“明明迎亲龙舟早做好了,还缺什么时机?”

“你不懂的,”皇上脸上露出了别样的表情,英俊中带着狡黠,“这一次我不只要接回天后,而且还要让她一辈子都心甘情愿地留在宫里。”

第185章 无所遁形

水煮鱼是望江楼的主打菜, 几个月突然出现在江城, 红红火火, 一骑绝尘,力压全城食府, 是江城眼下最热门的吃食。

江城早有许多人试着仿制, 却没有能真正得了精髓的,或多或少总差了些。

现在望江楼一楼正中间, 摆着一炉一锅一案一刀一鱼, 大掌柜阿仁身穿雪白的布衣,高挽双袖, 干净利落地走到案前,操刀捉鱼,嚓嚓嚓几下, 一条大鱼去鳞剔骨再切成鱼片,清水漂净加盐、椒、蛋清等等抓均摆在一旁…

这边大掌柜做着,一旁还有三掌柜解说:“这水煮鱼要想做得好吃,第一要决就是鱼片要用水冲洗干净, 第二要决则是鱼片腌制时间…”竟是将水煮鱼的秘决合盘托出!

这正是在座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呀,大家恨不得将耳朵竖起来听,只怕漏了一句,就连心里的疑惑也只能先放在一旁。

这时大掌柜煮了一把豆芽, 九分熟时放在用青菜铺底的大号瓷碗中,再用油炒香刚刚剔下的鱼骨,加汤煮鱼片, 鱼片八分熟时捞出放在碗中,重新起油锅炒出各色调料,浇在鱼片上,再将方才的汤滤过重新倒入,不过须臾,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水煮鱼就送到了桌前。

云哥儿就又笑道:“我们兄妹初到江城,误信此地风俗,只签下望江楼三月契约,如今乔家以契满要收回望江楼。是以我们兄妹便将水煮鱼的做法公之于众,感谢江城父老这三个月对望江楼的厚爱。借此机会,也将望江楼还于乔家的消息公之于众!”

都是做吃食生意的,谁听了能不明白?乔家这是设计了圈套了呀!徐家兄妹这三个月为望江楼创下了鼎鼎大名,现在名声有了,正好将徐家兄妹赶出去,而望江楼里恐怕也有乔家的人早偷学了水煮鱼的做法,正好接手日进斗金的生意。

要么徐家兄妹从此受乔家制约,要么就要舍弃望江楼,可便是徐家兄妹重新开设一家望江楼,也难以分辩正宗的水煮鱼原是他们做出来的,毕竟乔家才是地头蛇。

这一招还真阴损。

乔家是江城的大户,早人有传说他们家做生意不厚道,如今果真不假,欺负外地来的徐家三兄妹,大家便都道一声,“真是给我们江城人丢脸呐!”

不过,徐家兄妹倒也果决,不惜将水煮鱼的做法全部抖出来,让乔家无所遁形!

更难得的是,舍了水煮鱼的徐家兄妹,非但没有痛心疾首,便是一句恶言也未曾说,如今大掌柜还在一份份做水煮鱼,三掌柜将一碗碗的鱼送给大家品尝,而二掌柜坐在后面看热闹,面上笑嘻嘻,全不以为意…

反倒乔家来望江楼的人涨红了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吃也不是,走更不是…

明霞正坐在素波一旁,也笑着说:“果真一场好热闹的大戏!”

伯母就道:“乔家原还想借望江楼威胁我们呢,不想现在望江楼算是彻底不成了,今日之后,江城人谁还能来此用餐呢?”

素波只笑着招呼两个堂侄,“吃鱼,吃鱼!这鱼要趁热吃呢。”

来客们都吃过了水煮鱼,也将水煮鱼的做法都牢记于心,正要散席,三掌柜又说:“当初租用望江楼时,原是一座空楼,里面厨具、餐具、桌椅、字画、摆设都是我们添置的,我们本是外乡人无处摆放,现在也都送与大家。”每人走时,或大或小再送了一样东西。

徐老夫子再没想到侄女竟是如此主意,便问:“满城的人都学会了水煮鱼,东西也都送出去了,侄女舍得?”

“有什么不舍的,”素波笑笑,“这三个月我们也赚得够了,就是如此还有好多余钱呢。”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那么你们三兄妹接着要做什么呢?”

“我们在客栈重新定下一处房舍,先搬过去。”至于做什么,素波还没想好,“不过总归还是案俎之事吧。”

搬回客栈之后,素波就懒散下来,有许多酒楼食肆请徐家兄妹,但她都回绝了。经营望远楼这三个月其实很辛苦的,她觉得应该休息休息了,毕竟她出京也不是为了赚钱的。

阿仁和云哥儿无比地赞同,天后在望江楼好辛苦的,每天进货、做菜、管帐,简直比在宫里治理天下还要累,若不是乔家及时收回了望江楼,他们也要想办法把生意转出去。如果天后累着了,皇上还不知会多心疼呢!

徐家兄妹就开始了悠闲的生活,一觉睡到自然醒,然后到处游玩,江城正有许多风景名胜,颇值一观。

至于乔夫人过来,他们理也不理,见也不见,便是乔二十三在路上拦住想解释一二,阿仁更是将他打到一旁,谁要跟他们费口舌?乔家如今在江城为千夫所指,日子过得不好,生意也一落千丈,不正是他们自己找的!说起来素波已经给他们留了颜面,根本没提逼婚之事,当然了,乔家再也不敢提就是。

这天,伯母带着明霞过来,送来新做好的鱼鲊,又笑着说:“昨日,郡守夫人找我过去,道是快到重阳节了,想在府里办个宴会,请你们兄妹帮厨,你看可好?”

素波也笑了,眼下离重阳节还有些时日呢,郡守夫人不过以此为借口,想表态她并不站在乔家一边,而是支持徐家呢。虽然晚了些,但也不迟。不过,对于郡守夫人当初那只隐隐的黑手素波不会轻轻放过,仰着头想了想,“还请伯母替我回郡守夫人,帮厨倒是可以,先前我们兄妹为乔家备过一次宴席,收钱五十缗,如今既是郡守府上,工钱就加十倍吧!”

伯母便有些担心,“素波,会不会太过了些?”毕竟郡守夫人从来没有出面帮过乔家,便是那个来过的黄嬷嬷如今也缩了头再看不到,而郡守夫人可是江城身份最贵重的妇人,现在要五百缗的工钱,其实就是直斥郡守夫人错了呢。

“她就是错了呀!”素波理直气壮,“我这是给她最后一个机会,若是不应,再拿来五千缗我们也不去!”

伯母便想起丈夫前日说起这个侄女的话了,初见只觉得寻常女郎,往来多了方觉非同一般,再经历了望江楼之事,便不由生了钦佩之心。郡守夫人先前未必没有帮着乔家得一笔钱财之意,眼下急忙转了风向,说不定就能同意?“既然素波一定要如此,我便回去传个话。”

郡守夫人听了面上先是一僵,却又赶紧点头,“你家侄女说的不错呢,我们既然是郡守府上,当然要比乔家加上十倍工钱的。”她的确遣了黄嬷嬷暗中相助乔家,现在后悔已极。当初乔夫人在自己面前再三说过先前与徐家女有婚约,原是乔家退的亲,重新再结徐家不过失了些体面而已,便是望江楼的女掌柜也是倾心乔家郎君的,又用五百缗钱相诱,她一时就动了心。

后来望江楼的事情出来,她才猛然醒悟,若是郡守为此事拖累不只官声不好,便是仕途都会受到影响!需知,先皇便十分用心于吏制,而当今圣上与天后更是以黎民为重,严格官吏考察,定然不能容此事。再者徐夫子虽然只是郡守上的西席,可儿子却进了太学,前程不可量,哪里是乔家一个商户能比得了的?因此徐家怎么也不能得罪,哪怕徐家女郎要五千缗,郡守夫人也得想法子凑。

徐家女郎收了五百缗,其实也就是轻轻放过了。郡守夫人既然想通,心里再痛,面上也还要笑着,“请徐家女郎为我们备宴,五百缗值得!”

伯母就放下了心,也露出了笑脸,素波毕竟是徐家的女郎,自己也觉得有颜面呢。

因此还没到重阳节,素波便来了郡守府,做了菊花宴。

菊花宴顾名思义,菊花、菊叶自然入馔,但其实又有燕窝、鱼翅、鸡、肉、鱼等种种配菜,总之美味之余还要处处不失菊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