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在屋内来来回回走了两圈,从袖中取出一张道符,对着道符念念有词了一阵向它吹了口气,道符就凭空消失了。这张消失了的道符会带着白岩的口信回到西山雪岭的山谷中,告诉离掌柜他有事耽搁了。

杜泉在一边看着白岩,心里暗暗想着那个“她”。白岩、离掌柜、杜泉三人一行共同生活了三百年,即使有着各自不愿被他人知晓的秘密,可时日一长,彼此都能猜到个七八分,只是心照不宣罢了。白岩一直守护了她三百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虽然他从不曾提及往事,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她是什么人,为何白岩要守护她几个轮回,但离掌柜和杜泉都知道,对白岩来说,她一定十分重要。离掌柜说,白岩爱她,不过杜泉始终不能明白“爱”字何解。杜泉以为,她不过是个凡人,早已轮回几世,即使她曾经是白岩所爱之人,时过境迁,以白岩的修为应当明白她早就不是原来的她了,她根本不需要白岩的爱和守护。正如离掌柜说过的,白岩不是爱得太久,而是折磨自己太久。离掌柜明白,而杜泉不明白的是,时间于他们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一种禁锢。

白岩带着请柬去赴宴,杜泉接着也离开了铺子,远远看了一眼那个刚刚出世不久的女婴,那个白岩一直不愿离弃的人。

傍晚,城郊红湖山庄。

白岩用一副俊朗文雅的样貌、离掌柜丈夫的身份前去红湖山庄,才到山庄门口望着高大的门楣上挂着的那副匾额又想了想,才准备抬手叩门,这道朱门自己就打开了。

门内出来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门童,上上下下打量了白岩一番,道:“您可是受了我家成大人的邀约而来?大人说了,您必准时应邀而来,特遣我来门口候着。”

白岩微微一愣,笑了笑道:“成大人有心了,这是请柬。”

门童双手接过了请柬,恭恭敬敬地将白岩请进了庄内。

红湖山庄出了名的景色优美如画,彷如人间仙境,原是前朝皇帝的别院,后来荒废,曾也有不少文人骚客、饱学之士跑来着荒弃的庄院伤今怀古。十年前被裴家买了下来重新修整一新,从城中、附近的镇子村子里召集了数百工匠大肆修葺,耗时两年才算完工,是当年一件极为轰动的事情。

雕栏画柱巧夺天工、回廊蜿蜒极致幽雅、庭院错落清幽宜人,白岩一路跟着门童走,也无心欣赏庄内美景。庄内十分清静,他们一路走来竟没有遇上一个下人,看样子裴家像是将整座庄子都送给了成昙一样,连个侍卫、仆从都看不见。

白岩越发对成昙感到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成昙派人去了棺材铺,带去了一张请柬,可请柬上并没有写明具体是邀请谁,也没有落款。似乎今日来赴约的是离掌柜、是白岩、或者是他这个冒充的相公都无所谓。可那请柬上的最后一句“望卿携眷而来”显然是表示受邀的人当是西街棺材铺的东主才是啊。成昙的初衷是想约谁来?又是哪里来的自信,一定会有人来赴约?还知道他会准时到达红湖山庄,并命小童来开门候着他?这个成昙当真能掐会算?白岩微微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就算是大罗神仙都不可能知他的命数,就算成昙有洞悉天机的本领,也绝不能算到白岩。

小童将白岩领入一个院落,内有一处两层高的水榭,水榭不算很大,远远看着却很精巧漂亮,一楼面对岸边的木窗紧闭,二楼的窗户却是敞开着的,几缕纱幔飘出窗外,水面上飘着淡淡水汽,映着水榭高高挂着的红灯笼,真有几分置身仙境的感觉。白岩听见水榭中传来支离破碎的几个琴音尚不能成调,他凭着几个简单的音无法辨出是哪一首曲子,只觉着似乎有些耳熟,他是在哪里听到过吗?

小童驻足于湖边,说道:“我家大人就在水榭内恭候,请。”

白岩颔首应了,举步踏上连接水榭的九曲木桥走入水榭。

第二十章 有琴无人抚

水榭大门之内另有两个蓝衣小童守候,听见白岩慢悠悠的脚步声他们便开了门似是在迎接他。

白岩踏入灯火通明的水榭,放眼望去厅堂极为宽敞,内里装饰皆是名家字画、古董玩物、一桌一椅都极为考究,也难怪,裴家是什么背景,有权有势更有钱,裴家子弟如裴东宇向来仗势欺人穷奢极侈,这水榭反而雅致的不太适合裴东宇那样的俗人了。

红湖山庄是个什么地方、水榭又是如何别致清净,这都不是白岩所关心的,他走进水榭却未看见那个请他来此赴约的人,亦不见今日去棺材铺送请柬的人,他不由望向厅堂尽头那道楼梯。

守门的其中一个小童脆生生地向着白岩说道:“我师傅已为公子预备好了酒菜,正在楼上恭候公子大驾光临,公子请。”

白岩点了点头,向楼梯走去。

楼上又传来几个零零落落的琴音,白岩听得很清楚,那副琴音色准、正而纯净,当是副好琴,可弹琴的人却不知是什么缘由,只是伸手拨动琴弦完全不成曲调,似是无所事事、漫不经心又似心事沉沉、声声皆碎。

不用多猜,拨弦弄琴的人十之八九是成昙,但成昙这人…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奇怪,可偏偏就是太奇怪。

水榭二楼统共两间房间,白岩上楼面对一条不算长的走廊,两边各有一扇房门,右手边的房门闭着,而左手边的房间却是敞开着大门的,而那零碎的琴音正是由这间敞开房门的房间中传出来的。

白岩呼了口气,一个凡人怎叫他心中如此不安?难不成是最近没睡好的关系?

这间房布置得像是会客之用,房内有一张大大的圆桌,一桌子菜肴,细看都是极为清淡的菜色,却只有两张椅子,对门便是一排木窗,掩在一帐纱幔之后,透过那层薄纱不难看见内里还有一处小间,摆放着一张矮桌,桌上一副古琴、一个香炉,还站着一个随手拨动琴弦的白衣人。

成昙很早就听见了白岩的脚步声,可直到看见白岩立在屋外,他仍不紧不慢地玩弄着那把琴,只道:“请进,请坐。”

白岩看着那隐于薄纱之后的修长人影,忽而想起离掌柜,她也老爱故弄玄虚,口中言道:“在下离洛非,西街棺材铺的店主,见过监正大人。”

离洛非?亏白岩想得出来,若让离掌柜知道白岩私自盗用她的姓,定要骂他恬不知耻了。

成昙从纱幔后信步走出来,一副慵懒姿态,他一身白衣倒不见得多昂贵穿在他身上却让人有一种十分矜贵的感觉,白衣素净、整洁,身上也没有多余的挂饰,看这样子像个落魄书生多过皇帝宠臣。再看看成昙那张脸,干净清秀而已,嘴角略微带着些笑意看来很可亲,脸色却不好看,惨白惨白的似是久病不愈,莫名多了份柔弱气质。

“离公子?”成昙微微一笑,念了两遍白岩报上的姓名,道,“离公子请坐吧。我来之前听到了许多传闻,来到此处之后便派人多方打探,城中却无一人知晓离公子的出身背景,甚至是姓名都没有人知道,煞是神秘,原来公子姓离。”

白岩走入房中,走到桌边未见成昙坐下他也不坐,淡笑着说道:“呵呵,这本也不该是什么秘密的,离掌柜既然是在下的内人,自然是跟着夫姓的,就此推想我若不姓离还能姓什么。”

“那我可否多嘴问一句,离公子为何让离夫人出面打理棺材铺的生意?女子做生意的本就不多见,何况还是棺材铺这样的生意。而离公子你似乎又不太住在城里,只在铺子里出现过一次,还恰巧化解了令夫人一场尴尬,这其中诸多事情实在让人好奇的很呐。”成昙一边问着一边坐到桌前,伸手做了个请地动作示意白岩入席,这是他第三次请白岩落座了。

“这其实说来话长,”白岩早已想好了说辞应付成昙这些问题,“我离家在陇西一带也算是大门大户,家里规矩颇多,自是不该让内人出来抛头露面打理生意的。只不过,我与悠遥初识之时她自己本就开了家棺材铺,说来也奇,见她第一眼时我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下定了决心要娶她。家里知道了她的出生本是不答应的,不过家母实在扭不过我才勉强应下了这门婚事,但有个条件便是悠遥不能再以棺材铺营生。”

“嗯,合情合理。”成昙点头自语。

白岩继续说道:“我与悠遥两情相悦,可她始终不愿同意收掉店铺,我再三追问她才告之实情。远在她出生那年,家里来了个道士,给她批命,说她命中带煞,此生必是多灾多难、祸及家人亲友,若要化解只有两个方法,其一便是落发为尼,尽量少与人接触,更不可再见父母,常伴青灯古佛、终日抄经诵佛以消孽障。这一法悠遥的父母岂能甘愿接受,于是作罢。另一法,则是开一间棺材铺,专营白事、为人奔丧送终。那道士说,人生数十载一轮回,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不错,若能为亡故者送行、渡人于死后重生,同样是功德无量,自会有福报,亦能化解悠遥命中劫难。这命中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悠遥父母思虑再三最终听了那道士的话,将自家原本的饼铺改为棺材铺,店中事物在悠遥懂事后便交给她打理了,十多年也到过得平安无事。我去向岳父岳母求亲,说出了家里的条件,他们当即有些慌乱了。后来我与悠遥合计了一番,想出了一条计策。悠遥假意应允我父母的条件,嫁入离家。待婚事过后,我便借口出外做生意将悠遥带出来,到了新的地方重开棺材铺,依旧由她自己打理。我不出面一来是怕家里人收到什么风声,二来也怕有什么闲言碎语破坏离家名声,三来我也有自己的生意需要照看。”

事实上,离掌柜三百年来执意守着那间棺材铺子原因正如同白岩执意守着一个人,简简单单只一个“情”字而已。不过离掌柜不曾言明,白岩便一直装作丝毫不知情。

成昙点头道:“这样说来我便明白了。离公子可真是一片苦心呐。”

白岩这一大篇谎话可是从搬来这座城的第一天就想好的了,娓娓道来入情入理根本找不到破绽。倘若真有人吃饱了太空派人去陇西查一查,自会找到另一个离家,如白岩所说,商贾之家,家财颇丰,家中有子三人,其中排行第二的正是离洛非,而这个离洛非刚于一年前娶亲,而后便离家出外做生意了。

要追根溯底,这离洛非的名字正是白岩取的,二十多年前,他便为自己为离掌柜为杜泉都伪造好了几个身份,离洛非便是其中之一。白岩去到离家,什么八字命理胡诌一通,骗得离家二老晕头转向、唯命是从,白岩给他们家儿子取了名字、批了八字,说明了这个离洛非该何时成亲何时能出门营生独挡一边,如是如是如是。说来,这三百年间,都不知道有多少户人家为白岩、离掌柜、杜泉莫名其妙背了“黑锅”,也不知有多少人被白岩的伎俩骗了又骗,由始至终都将白岩当做活神仙一般得敬仰着供奉着。时至今日,白岩信口雌黄的功力早已炉火纯青。

成昙将白岩这一番谎话仔细听完,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乎轻信了白岩。可白岩细细瞧着成昙的脸色,总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着怪怪的感觉究竟是有何而来。

“成大人远道而来想必不是为了深究在下的家境背景吧?”白岩问道。

成昙看着白岩,微微一笑,说道:“离公子莫要误会,方才我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离公子口中为离掌柜批命的道士想必正是白岩道长了吧?”

“成大人料事如神,确实是白岩道长。”白岩嘴角挂着笑,眼中却无笑意,隐晦的眼神轻轻瞟过成昙的脸,像是在等待机会揭开成昙神秘的伪装。

成昙微一点头,沉声道:“前两个月,裴家少爷裴东宇在棺材铺闹事,隔日便失足落水溺毙,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皇上。离公子应当知道,那一日你用来驱赶裴少爷的玉佩乃是皇上御赐之物,十分贵重。”

丹城离开京城十万八千里,突然城里死了几个人就能惊动皇上?这未免太过夸张了。白岩很难不去怀疑成昙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白岩假作惊讶,愣了愣才惶惶然说道:“那玉佩…原来那玉佩是御赐之物?”

“你不知晓?”

白岩摇头道:“当日事出突然,我偶尔去到铺子,却遇上裴公子对悠遥…心中焦急差点就要冲去出与裴公子动手,是白岩道长将我拦了下来,给我那方白玉,说只要裴东宇见了这白玉便会自觉离去,让我不要无谓生事。于是我便照做了。”

成昙眉头微皱,想了想,释然地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看成昙的表情好像真相信了白岩的说辞,是他太好骗,还是成昙的演技比白岩更为高超,连白岩都被他骗了?

“其实,我此行是想见一见白岩道长,倒不是受了皇命而来。”成昙忽然站起身,背过手慢慢踱了两步,“皇上将白岩道长称为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入宫时间尚短无缘相见,不过听得宫中老人提及,这位白岩道长是为仙风道骨的神人,多年前倍受皇上尊敬、有意拜国师之位,却在皇上下旨前一日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令皇上遗憾多时。如今忽然又听见白岩道长的消息,皇上甚为欢喜,时过多年,如今皇上已然想通了,知道道长乃是悠闲惯了的,不该被俗事所累,故而未命人来请道长入宫与皇上一聚。倒是我十分想见识一下道长这样的奇人异事,才私自前来,临行前皇上命我代为问好。不过,现在看来,道长并不想见我,否则也不会让离公子前来了吧。”

白岩笑道:“大人误会了。白岩道长确实于几日前出了城,至于去往哪里可真没人知道,并非是避而不见。”

“是吗…”成昙淡淡低语,听不出是怀疑还是根本不相信,他走了两步跨入纱幔后,又站到了那副古琴边上,“那大概是我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吧。”

白岩心中琢磨不透成昙这个人,他乍看起来与凡人无异,却让白岩莫名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压力。他大老远从京城跑到这里来,难道只为了与白岩闲聊两句,听听白岩巧妙编织的谎言?成昙口中虽说是为了见白岩而来,可问来问去都是绕着白岩设计出来的“离公子”,他的问题似乎太过简单,太容易回答了。成昙一口一个“好奇罢了”这到底说明什么?白岩不住望着纱幔后头的单薄身影,满心疑惑,心中那份不安越发浓重。

成昙不知怎么的,身形忽然晃了晃,伸手扶住窗棂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成大人?”白岩担心地问了一声。成昙当真如传言所言体弱多病到这种程度,才说了没几句话就站不稳了?

成昙轻笑一声,道:“抱歉抱歉,我身子素来不大好,让离公子担心了。我想今日是不能再招呼离公子了。改日,待我身子爽利些了再登门拜访吧。”

就这么两句话便要打发白岩走人,这更让白岩想不明白了,他口中应道:“成大人好生休养,离某告辞了。”白岩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退出了房间。

去时与来时一样,白岩心思沉重,甚至更为不解,成昙来意究竟为何?他究竟是什么人?

待白岩走远了,成昙坐到琴台前,抬手轻扣琴弦,不再是零星碎落的音,而是一段曲,一段失落已久的古曲,伴着琴声还有成昙口中喃喃一声:“悠遥…”

成昙一时间有些晃神,手指捻着一根琴弦力道一个不小心多使了点,不由自主地催上一股内劲。

“嘤…”一声,琴声就此中断,那一根弦竟在成昙指下瞬间烧成了灰,“哎,凭白又毁了一把好琴…”

第二十一章 披着狐狸皮

话分两头,这边白岩被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成昙搞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那边离掌柜一闪身剥了皮谷外那千年狐狸的皮毛,在从素、青雨之后也进了酆都。

酆都中千百年不变的云雾蒙蒙、千百年不变的小街穷巷、千百年不变的破屋残瓦、千百年不变的妖鬼混杂。离掌柜多少年没有踏足酆都了,她早已算不清年岁,不过这里的每一条街、每一栋楼都与她离开时没有两样,在这里仿佛时间是停滞的、日夜是不分的,在这里待久了,人会变成鬼、仙会变成妖、神会变成魔、而这些个妖魔鬼怪会变得更妖魔鬼怪,总之,酆都绝不是个好地方。

离掌柜沿着小街小巷一路走一路东拐西拐地走进了一间面门很小的铺子,若是初来酆都的人怕根本找不到这铺子,也不会知道这件铺子居然还是开门做生意的,更不会知道这铺子里究竟是卖什么东西的。

小铺子里火光尚算明亮,店中无人,小小的大堂里就放着两张木头桌子、几张破椅子,里头那柜子、那橱柜像是磕磕碰碰很多次了,不是缺了个角就是破了个窟窿,年久失修的厉害。

忽然柜台里钻出个有些驼背的中年妇人,她头发胡乱盘着,面色黄蜡蜡的,身上的旧衣服虽没有缝补的痕迹却像是几年没洗过似的,脏脏的、灰蒙蒙的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我说了,酒不卖你,来多少次都没用,走吧走吧!”那妇人闻着一股狐臊味,瞟都没瞟离掌柜一眼就要赶她走。

离掌柜将身上的狐皮解下挂在手臂上,含笑说道:“绿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那中年妇人被离掌柜称作“姑娘”,着实不大符合她的形象。

妇人抬眼仔细瞧了瞧离掌柜,旋即笑道:“原来是你这丫头,怎么了?这些年似乎过得不好嘛,怎么进来酆都还得披个狐狸皮,你这是得罪谁了要这么躲躲闪闪的?”

“绿姑娘果然还记得我,”离掌柜微微一笑,竟是无限单纯温婉,这样的笑是白岩从未见过的,若白岩当时在场定会看痴的,“好多年了,我还真怕你把我给忘了。”

绿姑娘笑着从橱柜里取了一壶酒走到离掌柜面前,道:“坐吧坐吧。是好多年了,有多久?七百年?八百年?”

离掌柜摇摇头,她也算不清了。

“时间虽是长了些,可我的记性还是不错的,况且你这丫头当初死皮赖脸的硬赖着不走,这么多年还真没几个人敢在我这店里撒泼。”绿姑娘想起往事,哈哈笑起来。

“呵呵,当初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跟你胡搅蛮缠,后来想想都有些后怕,若你当初一气之下一掌拍死我可怎么办哟。”离掌柜笑道。

“哈哈哈哈,行了行了,”绿姑娘笑了笑,道,“你今日来这里找我,该不是来叙旧的吧。再过一个时辰,你这狐狸皮可就要发出股死狐狸的味儿了。”

离掌柜点点头,实话实说道:“我向想你讨杯酒。”

“你要去玲珑塔?”

离掌柜又点了点头。

“去哪里做什么?最近酆都可不太平,来酆都的人十有八九都想进玲珑塔,可进去了有几个能出的来呢。何况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我只想进去确定一件事情,不须太多时间,也不会走得太深,当不会有危险。”

绿姑娘看了看离掌柜,点头道:“行,你等着,我去给你拿酒,还是老规矩,喝了我的酒、进了玲珑塔,生死再无定数,若你死了,魂可就归我不归阎王爷了。”

“呵呵呵,懂得懂得。”

不消一刻,绿姑娘翻箱倒柜的给离掌柜找出一小瓶酒来,离掌柜只喝了一口,酒瓶就被绿姑娘收了回去。

“去吧去吧,我可不送了。”绿姑娘收回了酒瓶,又再次钻回柜台后头,翻箱倒柜地再把这酒瓶子藏回去。

离掌柜道了声再见,便披上狐狸皮离开了。

“清风里,半树荣,浅根错盘枝叶繁;凉月下,古木枯,生死一路西蜀地;酆都城,玲珑塔,三魂七魄皆无主;琉璃灯,无生火,天地古今镜中影…”

不知何处传来歌谣声,在酆都寂寥阴森的街头巷尾飘荡着,明明是孩童的声音却是异常阴冷沙哑,那歌声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知何时起也不知何时消失。

离掌柜披着那层狐狸皮离开了小店,换了个谁都认不出来的狐媚容貌在街上走着,她走得不快不急但很专心,酆都最近来了很多妖魔鬼怪,也有不少修道之人混入,他们各自警惕着酆都里的其他一切人事物,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寻地方落脚,不过这些人、这些鬼、这些妖,离掌柜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放在心上,探查酆都的任务交给了从素和青雨,自然就用不着她操心了,现在她只有一个地方要去---玲珑塔。

玲珑塔不是一座塔,但凡经常出入酆都的人都知道,不过玲珑塔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在酆都哪里,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唯有那些非常非常熟悉酆都的人才知道如何去到玲珑塔,也只有这些人才知道,要想进入玲珑塔必得先到绿姑娘的小店里买口酒喝,若不喝那口酒,即便是找到了玲珑塔也是进不去的,即便是侥幸进去了也是绝对出不来的。

离掌柜一路走来,路过以前她所熟悉的店家、古宅、客栈、小摊,一路走夜越深、一路走雾越浓,当她走到一座小石桥的时候,除了脚下的石阶她几乎难再看清眼前的任何一切,偶尔有人从桥上来去与她擦肩而过,不过那些人已看不见她,她也看不清那些人。

走过这座石桥,浓雾似乎就散去些了,再往前走不远处有一道墙,如同酆都城墙一般残破斑驳,墙上有一道门,如同酆都城门一般巨大的铁门似有万斤重。离掌柜走过去,伸手轻轻推门,那道门便开了,不但开了两边铁门连同那道墙都好像消失在雾里了一般,全都看不见了。

这道墙、这道门里头就是玲珑塔,不是一座塔,而是真正的酆都。

一样的街景、一样的石板路、一样的酒幌,玲珑塔就是酆都,而酆都却不是玲珑塔。

白岩回到西岭,山谷中那团火还燃烧着,离掌柜也已回来了。

“你去了好久,店里出事了?”离掌柜淡淡问道。

“收到我的口信了?”白岩道,“京里来了个官儿,司天监的官儿,也不知是来干嘛的,我还未有时间弄清楚。与他见了一面,看不出是何来历。”

白岩三言两语说完,也没有什么重点。

“司天监的官儿?是来找白岩的?”

白岩摇了摇头:“不知。”

“你去了这么久,居然什么都没弄明白就回来了?”离掌柜瞟了白岩一眼,那眼光扫在白岩身上让他顿时觉得怪怪的,极为不舒服。

白岩苦笑着摇摇头,半响才道:“你让我回去看看只是想将我支开,不论铺子里是否有事发生,不论我有无遇上麻烦,不论我能否弄清那监正的来意,于你而言有何关系?你去酆都做什么,这才是重点。”

离掌柜微微一愕,问道:“你岂知我去过酆都?”

“你故意将我遣开,又说要去探查青雨身份,我便知你会去酆都。平素,什么事情你都懒得管懒得理,怎么会对一个刚认识的小姑娘生了好奇之心呢?何况就算青雨身份当真有异,以你我法力还怕制她不住?你实在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找出来的借口总叫人疑心。”

“哼,不如说是你自己疑心太重的好。”离掌柜闷闷地回了一句,她心中有气却压制着不想发火,眼中流露出些许怨毒,闪避着没有去看白岩,不想叫他看出来。

正如白岩所说,离掌柜跟白岩不一样,她不爱骗人、也不善骗人,无论遇上什么事情,她都是随性而为,从不爱解释什么、掩饰什么、逃避什么,以前若有什么事情她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便杀了所有知情者一劳永逸,若有什么人招惹了她令她不开心了,那便施个什么法术给点教训即可,离掌柜的手法总是比白岩直接,也比白岩残忍。可这些年,她被白岩重重封印,法力大减,凡事都有白岩在身边替她扛着、遮着,倒反而没什么人来招惹她,她也没什么机会出手教训人。

白岩站在离掌柜身边,慢慢说道:“这么多年,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唯一想隐藏的秘密只有一个,就是过去。我懂,因为我也有想要埋藏的过去,所以我从来不问,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现在,如果你想隐藏的事情会牵连到我、牵连到小泉、牵连到天溪云崖,那我是不是应该知道呢?”

离掌柜扯了扯嘴角,笑道:“你说这些是准备告诉我点什么吗?”

白岩看着离掌柜那丝诡媚的笑容,心中微有一颤,这样的笑容他不常见到,藏着深深的隐晦,带着几分杀意、几分怨念。平日里,白岩若是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令离掌柜不开心的事情,定会被她大骂一通,再严重些便是出招要伤他,却不是这样平静的对着他笑。

白岩叹了口气,她是在酆都查到了什么,决心一直瞒着他了,白岩一时猜不到离掌柜究竟知道了什么竟会如此气愤,而她那股怨气似乎并不是为了天溪或云崖,而是针对他而来的。

白岩想了想,试探地说道“你若不说,那我说吧。你去酆都是想通过玲珑塔里的琉璃灯芯找到天溪和云崖,你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计划什么,想知道所谓的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你不想逃、不想藏,只想一战,无论生死。”

离掌柜突然抬眼直直盯着白岩看,厉声问道:“你知道玲珑塔?你知道琉璃灯芯?你去过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果然是针对他,白岩一听离掌柜这样的责问便明白了,她支开他独自前往酆都并不是为了天溪和云崖,而是为了他,是为了查他的老底。

“哎,你当真是一点不信我。”白岩喃喃叹了口气。

“信你?如何信你?”离掌柜再也忍不住了,怒道,“三百年前,你为了护着小泉而伤我,又从天溪手里救了我,在我身上施了九道封印将我困在你身边,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竟知道如何封印我的元神,为何救我为何困我。三百年里,我和杜泉跟着你四处游走,只为了守着一个灵魂不断转世轮回,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爱她恨她或是恨你自己;你周身都是秘密,你与地府判官有交情,你知玲珑塔里的秘密,你拥有龙须、巨阙剑、八宝葫芦,还能探听到天溪的行踪。你说我们都有想要抛弃的过去,所以你懂我的感觉,所以你不问,当做不知道,是,当做不知道,可你早去过玲珑塔,早查清了我的一切,故而才能以我真名和原形将我封印!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白岩皱着眉头,没敢回答。

“哈哈哈哈,我生性多疑?我从不信你?”离掌柜忽然大笑起来,“你要我如何信你?!!”

第二十二章 罪因酆都城

山谷之内,白岩和离掌柜对峙着,离掌柜满眼都是愤怒,白岩只能无奈叹息却又无从解释。

白岩确实瞒着离掌柜很多很多很多事情,不光是从玲珑塔琉璃灯芯看过离掌柜的往事,还有渤海海神苍龙瀛之,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事情。曾经是说不得,后来是不知道如何说,现在就是说了离掌柜多半也是不会相信的。

早在三百年前,白岩就知道离掌柜是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将她封印困在自己身边。

初见时,离掌柜为躲天溪云崖慌不择路竟误入雪山深处,无意中寻得一处天灵泉水,那正是杜泉的灵源,差一点就被离掌柜喝下肚去疗伤了,幸而白岩就在左近,正守着杜泉等他修行圆满化作人形,自然不会放任离掌柜喝下灵源毁掉杜泉千百年的修炼。当时离掌柜逃离五行山时已受了伤,怎会敌得过白岩,于是又被白岩的巨阙剑刺伤无奈遁走,却再无力离开雪山。

离掌柜藏身与雪山中的一处山坳里,收敛了气息几乎进入濒死的状态,可天溪还是寻来了,她本已无路可逃、无力反抗,正是绝望,不想白岩明知天溪只是来抓她的,却还是出手救她,帮她骗走了天溪。

白岩向来爱多管闲事,千百年改不掉的坏脾性。当初救下的离掌柜被他锁在山坳中,因她重伤也无法离开。白岩本来与天溪作对,只因天溪是魔,他言之“为道”,而决定救离掌柜却是在他去过酆都玲珑塔,透过琉璃灯芯看过离掌柜种种过往之后。更重要的原因是,白岩得知离掌柜原形之后便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杀了她,只有封印之法。

白岩还记得当日从酆都回来,眼里看着离掌柜倒在厚厚白雪中,金色的羽翼发出淡淡莹莹的光华,那一刻他好像看见了他自己,心中对她起了怜惜,她不过是想爱却不懂爱,在无尽的迷茫中误入五行山,被魔星后卿引渡成魔;他不过是想爱而爱太深,疯狂得竟做些逆天命违天道的事情,终是自毁自伤不容于天地。

他们何错之有?!

离掌柜跟他一样原本都不懂情,无欲无念无贪无痴,偏是修出了人心反生孽障,是何道理?!

正是因为看过离掌柜的那些曾经、那些想要遗弃的过去,所以白岩才会懂,懂她总是静静靠在树下看夕阳、呆呆坐在桥上看流水之时心里空荡荡的失神,他明白有些记忆虽短却会永远,心里的洞好像永远都填不满;他懂她为何执意不改容貌、执意守着棺材铺子,就如同他一直守着一个人,数百年不愿舍弃不愿离去;他懂她不愿提起那些过往甚至不愿再忆起,因为那些苦涩酸楚都是说不出口的,也无法奢求有谁能明白。

人类不是有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难道他们相互依靠了三百年依旧无法信任彼此吗?那些秘密为何会成为他们之间的芥蒂?为何让她疑心让她恼羞成怒?难道三百年还是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