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知道赵贡这直货不明白这是父子俩在表现对对方的亲情,忙咳嗽了一声。

赵贡看都不看周胤,直接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启禀陛下,殿下天资聪慧,学习效率极高,领悟力极强,臣等为殿下准备的功课,对殿下来说轻而易举,绝对谈不上劳心劳力。”

御书房里瞬间静寂。

林岐挺喜欢赵贡这位先生的,自然要为他解围,吩咐何琛:“把那幅画呈上吧!”

何琛忙献上从东宫拿来的《枇杷山鸟图》,展开后递了过去。

洪武帝把周胤带来的《枇杷山鸟图》和林岐带来的《枇杷山鸟图》并排放在御榻上分辨,却发现一模一样,没法鉴定。

他有些懵,看向林岐:“岐儿,你再来看这几幅画,朕不是把真迹都赐给你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岐瞅了周胤一眼,心里门清,吩咐何琛:“你去东宫一趟,让李越把这几幅画送来。”

他一一把其余七幅古画说了一遍。

周胤在一边听了,也不禁惊叹皇太子的记忆力——方才皇太子只是扫了一眼,马上就把这几幅画的名称都记了下来。

何琛离开之后,林岐走到榻前,一一翻看那些古画,神情极为专注认真,弄得洪武帝也不敢打扰他了。

何琛很快就和李越一起过来了。

十六幅古画两幅一组展开摆在宽大无比的御榻上,洪武帝招呼林岐、周胤和赵贡一同上前赏鉴,翻来覆去看,却都看不出真假来。

洪武帝和周胤这两位资深古画收藏者,面对此等场面,自是连连叹息。

就连严肃寡言如赵贡,这时候也紧锁眉头,一副不得其解的神情。

林岐眼睛亮晶晶,看看洪武帝,看看周胤,再看看赵贡,不禁笑了起来:“父皇,我能分清那幅是真迹,那幅是赝品!”

洪武帝摇头不信,一边摇头一边噘嘴,以表自己绝对不信,口中道:“朕不信。你凭什么认定?”

周胤在一边看了,心中好笑——陛下这个神态,殿下也有同款,当真是嫡亲的父子啊!

林岐笑容狡黠:“因为这八幅赝品,都是我亲手制作的。”

洪武帝:“......”

周胤:“......”

赵贡:“......”

林岐大步走上前,似是无意一般翻动着,把所有的画打乱顺序,然后招手示意这三位都围过来,然后一一讲解起来,把真迹和赝品的区别清清楚楚讲了出来。

讲完之后,林岐看向洪武帝三人,眼神乖巧可爱,不说一句话,可浑身上下却在喊:我说完了,你们快来夸我吧!

周胤不禁微笑,道:“殿下临摹做旧古画的技术,可真是登峰造极啊!”

林岐笑得眼睛眯着:“先生谬赞!”

他又看向洪武帝。

洪武帝被儿子这求称赞的眼神给俘虏了,忙大力夸赞起来:“岐儿的确天赋极高,父皇自叹不如。”

赵贡眉头一皱,正要斥责皇太子沉溺旁门左道,谁知林岐看向他,清澈温润眼睛里满是期待,他只得咽下斥责,勉勉强强道:“殿下天资聪慧,技艺高超,以后要更加用功读书,知行合一,了解百姓之疾苦,为大周奋斗,做一个胸怀天下的优秀储君。”

林岐笑得像个小孩子:“谢谢先生!”

赵贡还要继续说教,被林岐这样可爱的眼神一瞧,也说不出来了,脸也板不起来了,默默地把剩下的话全都咽进了肚子里,预备另寻时机,继续教育皇太子。

林岐乐滋滋去收拾铺满了御榻的画,洪武帝却反应了过来:“岐儿,你造的赝品,如何会到了子承手中?”

御书房里第三度静了下来。

三双眼睛都看向林岐,看他这下如何解释。

林岐是从来不怕尴尬的。

他微微一笑,道:“我练习临摹做旧时做了不少,正好当时安国公府的表妹也在,就随手给了她几幅,谁知竟到了周先生手中。”

闻言洪武帝神情微妙。

他自是知道所谓的“安国公府的表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胤笑了,道:“在下长女是安国公府许二姑娘的闺中好友,这些画,的确是小女从许二姑娘手中得到。”

林岐麻利地卷起八幅画,一一装进锦袋里,还给了周胤:“先生,物归原主。”

周胤想起似锦要求他“爹爹你记得还我”,当下含笑收了下来。

正在这时,小太监在外禀报:“陛下,庆王求见!”

洪武帝看了林岐一眼,道:“宣。”

庆王林嶂很快就进来了。

见林岐、周胤和赵贡也都在,他心知肚明,毫不惊讶。

行罢礼,庆王便恭而敬之地把一个卷轴奉了上去:“父皇,儿臣偶然间得了曹知白的这幅《疏松幽岫图》,经画院待诏王令诚、朱煜明联合鉴定,确定是曹知白真迹,特来敬献给父皇。”

何琛走过去,接过来奉给了洪武帝。

庆王笑吟吟看着洪武帝。

林岐老是索要父皇的珍藏,而他则常常向父皇献上宝物;林岐临摹造假欺瞒父皇,而他每每敬献真迹。

他就是要通过这样鲜明的对比,让父皇和朝中大臣知道自己与林岐的对比,正是高贵与贪婪,孝顺与自私的对立。

周胤心里清楚庆王的用意,默然立在一边。

赵贡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林岐懒洋洋立在那里,如春日的微风和暖阳,闲暇而舒适。

洪武帝接过画,鉴赏了一番,夸奖了几句,然后道:“庆王很好,是朕的好儿子——这样吧,朕赐你一幅字!”

他命人准备笔墨,提笔饱蘸香墨,写下了“慎思笃行”四个酣畅淋漓的大字,又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庆王嶂”,亲自盖上印章,赐给了庆王林嶂。

见状,周胤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赵贡眉头也舒展开来。

陛下这是想借此告诉臣子,庆王就是庆王,皇太子就是皇太子,陛下虽然制衡,却也没有夺嫡之念。

林嶂大喜,连连道:“多谢父皇赐字!多谢父皇赐字!”

“慎思笃行”出自《中庸》,意思是必须广博地学习,审慎地询问,慎重地思索,明晰地辨析,踏实地履行,才能真正达到理想的人生境界。

父皇赐给他这幅字,岂不是告诉他,只要能做到“慎思笃行”,就能达到他的理想境界——代替林岐成为大周帝国的皇位继承人么?

洪武帝看看得意洋洋喜不自禁的林嶂,再看看神情乖巧眼睛清澈的林岐,悄悄叹了口气:得敲打敲打林岐了,不然以后朕的儿子们怕是都没有好结局。

他这些儿子都是觉得林岐稚嫩病弱,软弱可欺,都想捏他一下,以林岐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唉!

罢了,过几日再寻机会吧!

周胤被洪武帝留了下来。

☆、第三十章 往事

御书房里静了下来, 外面春风吹动宫殿檐牙下的铁马, 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

洪武帝端坐在御榻上, 双目炯炯看着周胤, 心里却道:周胤的长女, 不知道是什么形容......

要知道,林岐从小护食, 他喜欢的东西, 连父皇母后都不给的, 谁也别想弄走。

那位周大姑娘到底是什么天仙, 居然能从林岐那里得那么多画, 即使是赝品,也是林岐用心做的啊!

周胤坦然坐在紫檀木圈椅上,不肯妄测圣意, 等着洪武帝主动开口。

洪武帝想了想, 开口问道:“子承,听说你的长女,先前是在泽州的安国公府?”

周胤情知此事瞒不过耳目遍天下的皇帝, 因此根本不打算说谎,当即老老实实道:“是,陛下,微臣长女自幼失散, 在安国公府许二姑娘身边长大,去年冬天才认祖归宗回到微臣身边。”

明明长女是在安国公府许二姑娘身边做婢女,周胤却说是“在安国公府许二姑娘身边长大”, 洪武帝没打算戳穿他,而是继续问道:“子承,你这长女可曾婚配?”

他其实早知道林岐在泽州之时,身边有一个小婢女,陪着林岐一起长大,林岐虽然老是欺负那小婢女,却也把小婢女护得严严实实,因此他和许皇后都有待林岐长大些,让林岐把那婢女收房之意。

只是没想半路杀出个周胤,那小婢女居然是周胤庶出的长女,而且林岐居然答应让周胤接走了那小婢女。

当时他还想着林岐待那婢女不过如此,谁知还有后话......

周胤一边猜测着洪武帝的用意,一边字斟句酌道:“如今正在相看人家,工部的秦涟秦大人倒是有意联姻......”

他生怕洪武帝把似锦指给哪个皇子做妾,因此含含糊糊说工部侍郎秦涟有意和他家联姻。

洪武帝听了,盯着周胤看了又看,然后转移了话题:“子承,吏部地方官查考之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林岐与老师赵贡一起出去。

师生两个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赵贡说,林岐听,赵贡性格急躁,语速很快,因此林岐听得很是专注。

走到大躬门外,赵贡索性停下了脚步,一边比划,一边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庆王林嶂得意洋洋出了大躬门。

见林岐与赵贡在大躬门外说话,他满面春风走上前拱了拱手:“二弟这是在向赵相请教什么呀?”

林岐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有些稚气,拱了拱手还了礼,叫了声“大哥”。

赵贡却是个暴脾气,当场就发作了:“太子殿下,您是君,庆王是臣,先君臣而后兄弟,庆王无知,太子殿下也不懂么......”

林岐早习惯了赵贡的脾气,又是赵贡的弟子,因此坦然而听。

四周不少朝臣走过,可是大家都知道次辅赵贡性子暴躁,只要见到不平之事,见人都喷,偏偏每次都占理,到了洪武帝面前也照样敢争得脸红脖子粗,因此就连首辅韩朝都轻易不敢惹他,这些朝臣就更不敢招惹他了,因此众人见庆王吃瘪,却都似没看到一般,低头匆匆而过。

林嶂天潢贵胄,何时被人这样当面狠狠打过脸,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耳朵红得滴血,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等到赵贡带着林岐走远,追随林嶂的几个大臣忙上前安抚:“王爷,那赵贡就是条疯狗,您不必和疯狗一般见识!”

林嶂脸色由红转白,拱了拱手,匆匆转身又进了大躬门,往苏太后居住的延寿殿告状去了。

这场戏被不远处勤政楼二楼窗内立着的首辅韩朝从头看到了尾。

赵贡虽然暴躁却始终有理有据,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让人一点毛病挑不出来——他是皇太子的老师,做老师的教育弟子,岂不正是理所应当?

皇太子殿下年仅十六,纯善诚挚,尊敬师长。

庆王已经十八岁了,儿女成行,却不尊礼仪,自高自大,最后狼狈而逃。

最重要的是,不管真的还是演戏,皇太子瞧着就是个乖巧可爱老实懂事的好孩子,让人不由自主打心眼里疼爱,而庆王虽然高大英俊,仪表堂堂,却偏于油滑,兄弟两个立在一处,简直是对比分明,让人心里的天平不由自主偏向皇太子那边。

韩朝的夫人出自镇南侯苏家,一般人也把他归入镇南侯一派,其实他并未真正向镇南侯投诚。

他韩朝只会站在胜利者那边。

向洪武帝回禀了吏部负责的地方官员查考之事后,周胤回了吏部。

他还没处理几桩公事,礼部尚书韩志云就溜溜达达过来了。

周胤屏退侍候的人,让亲信在外面守着,亲自给韩志云倒了一盏茶,两人各自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韩志云凑近周胤,低声道:“我听说赵贡当众斥责庆王的事了,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此事......”

周胤眼中飘过一丝笑意:“两位皇子哪个看着格外可人疼?”

韩志云“咦”了一声,抬头看向周胤。

周胤笑得狡黠:“陛下是天子,也是父亲。”

作为天子,洪武帝要使用权衡之术,让皇太子和庆王及他们身后的安国公府和威远侯府彼此牵制,保持平衡。

作为父亲,洪武帝却始终是偏心的。

而他偏心的那个人,极有可能便是皇太子林岐。

韩志云笑了,道:“那孩子就是可人疼,没办法!哈哈!”

下午周胤正在文华殿给林岐上课,洪武帝命太监何琛过来宣林岐去延寿宫见太后。

林岐不慌不忙起身,临出门还叮嘱周胤:“‘今日事,今日毕’,先生等我回来,继续把这一章讲完。”

周胤不禁笑了。

庆王上午去延寿宫寻苏太后告状了,皇太子这会儿去延寿宫,说不得会受苏太后一顿排揎,能不能回来继续上课还不一定呢!

谁知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林岐就带着随身侍候的小太监李越回来了:“先生,我回来了!”

周胤待他在书案后坐下,这才含笑问他:“不知殿下有何收获?”

林岐笑得稚气可爱:“太后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友爱兄长,罚我三个月不准上朝听政。”

周胤笑:“还有呢?”

林岐清澈的瑞凤眼闪过一丝狡黠:“父皇做主,让我把崇宁公主的碧漪园别业借了过来,让我在里面读书明理。”

碧漪园别业里有一个大大的温泉池,若是加入药草进行药浴,对他的病应有助益。

周胤:“......庆王呢?”

林岐单手支颐,笑眯眯道:“父皇说大哥被赵先生气坏了,让大哥身体为重,不宜劳累,在王府闭门休养三个月。”

周胤:“......”

这若是不叫偏心,还有什么叫偏心?

看着林岐可爱纯真的笑颜,周胤有一种感觉:皇太子待自己,就好像小猫咪待有好感的陌生人一般,想要接近自己,亲近自己,却先伸出小猫爪轻轻抓自己一下以作试探。

想到这里,周胤心底有些温软,便温声道:“殿下,我闲时就在家中书房闲坐读书。我的书房藏书虽然纷繁杂乱,却也有一些海内孤本,殿下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很欢迎殿下到我这书房来看书。”

他在吏部做主官多年,掌管着全大周文官的任免考核,手里自然有一些不管是皇太子还是庆王都需要的东西。

不过周胤不准备像洪武帝那样偏心,小太子想要从他这儿拿到需要的东西,还是得让周胤相信他会是大周最适合的皇位继承人。

林岐黑白分明的瑞凤眼一下子瞪得圆溜溜:“先生说的是真的?”

周胤不由想笑——皇太子的眼睛平时看着细长,眼尾上挑,格外的清俊舒展,可是需要的时候却又能睁得圆溜溜的,特别的天真孩子气。

他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真的。”

林岐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那我可要常常去贵府叨扰先生,向先生请教学问了。”

周胤还怪想在林岐脑袋上拍一下以示鼓励的,可是手都抬起来了,想起眼前这位可爱少年是大周未来的天子,便把手又放了回去:“欢迎之至。”

课业结束之后,林岐一脸疲惫回了东宫。

他今日可真是累坏了。

回到东宫,李越抱着那个装满画的包裹:“殿下,这些画放哪儿?”

林岐浑不在意道:“放回原处。”

不过是赝品,他随时能再做一遍,也不用格外珍惜。

给似锦的那些画其实是真迹。

原来在泽州时,似锦说想要做贵女嫁高门,他想着这些画给她做压箱底的陪嫁,因此给的全是真迹。

没想到似锦这小傻子居然真当赝品拿给她爹看了,下回见面得说说她。

李越一听便知这些全是赝品,自去放置不提。

似锦今日得了空,给倩兮和盼兮一人做了一盒骨红梅香膏。

她刚把做好的香膏放在了妆台上,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春剑和人说话的声音,片刻后春剑掀开卧室门上的绣花门帘进来:“姑娘,孙妈妈让顾勇媳妇过来,说夫人回来了。”

似锦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去迎接母亲。”

素心知机,取了一粒碎银子给了春剑,让她给顾勇媳妇做赏钱。

似锦原本穿着家常衣服,上面是件绫袄,下面系了条百花裙,这时候便在外面套了件宝蓝遍地锦罗缎褙子,又对镜照了照,觉得没有不妥,这才带了春剑去迎接周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三十一章 媒人

周夫人的马车在二门外停了下来。

似锦见状, 上前两步, 搀扶了周夫人下车, 然后行礼:“给母亲请安。”

周夫人脸色苍白, 略有些憔悴, 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这时候丫鬟扶着倩兮和盼兮从后面的马车下来。

姐妹不过几日没见, 却恍若隔世, 彼此褔了福, 算是见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