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着青砖,早春时节,一簇簇鹅黄嫩绿的小草芽从青砖缝里钻了出来,在初春寒风中瑟缩着。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啪”地砸碎在青砖上。

初春寒风拂过。

似锦觉得冷得慌,双臂揽在胸前,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却舍不得走。

天下之大,却没有她的家。

娘家的嫡母待她冷淡,她再巴结也是淡淡的。

爹爹倒是待她亲近,可是她每次过去,都是怀着目的而去,爹爹估计也烦她了吧?

娘亲早早死了,看不到她活得这样辛苦,倒也是好事……

春剑见似锦在这里呆的有些久了,担心她身子受不住,便上前道:“夫人,该回去了。”

似锦低声道:“我再给她上柱香。”

她点了一根香,插在香炉内,起身深深拜下去,轻声祷祝:“我的小凤凰,咱们北方给去世的人上坟,都要祷告一句‘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那我也祷告一句吧,小凤凰,你活时为小美人,死后做小花神,今日我来你坟前,给你烧一陌钱纸,你要耐心等着我,等我去寻你,封我做你座下的花仙……我喜欢玉兰花,封我做玉兰花仙吧!”

临离开,似锦又回首看去,眼中满是怅然。

素心扶着她,柔声道:“夫人,老爷还没有回京,侯爷又那样子……不如您先回梧桐里周府吧,到底是您娘家,总不能不让您住,等咱们老爷回京,您再回府就是。”

似锦想了想,道:“我先去金石街吃吴记砂锅米线,吃完逛逛金石街,再去布坊看看。”

能躲得一时是一时,能开心一会儿就开心一会儿。

日子再烦难,她也得给自己寻点开心。

春剑忿忿道:“夫人,您如今这样受罪,其实不如回梧桐里求了老大人,和离了就是,怕人笑话就不过日子了?”

似锦沉默片刻,道:“威远侯府不会放过我的,我若是敢提和离,我活不到第二天早上。”

威远侯府就是豺狼窝子。

她死了,威远侯府正好霸占她的陪嫁和她这几年做生意攒下的体己,他们怎么会放过她?

林岐在墓后全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似锦早就后悔了。

只要她后悔就行。

所有的事,他都会替她去做。

威远侯孙沐泉被宣进了宫,正在御书房外候见。

他已经在廊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了,两腿酸麻,却依旧没人理会他。

孙沐泉看着静悄悄的御书房,心道:一直没见大臣觐见,景和帝这会儿到底在御书房里么?

如果不在,那宣我进来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庆王?

庆王毕竟是景和帝的兄长,而我又是庆王心尖上的人,景和帝总不至于专门为难我吧?

景和帝一天到晚病病殃殃的,庆王说他活不过二十五岁,他到底什么时候驾崩啊?

他无妻无子,到时候得从庆王诸子中选继承人吧?那庆王可要做太上皇了,而我就可以在朝中横着走了,到时候周似锦就成了我的禁脔,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孙沐泉正想的美,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忙转身看去,见几个青衣卫和太监簇拥着一个极清俊高挑的玄衣青年匆匆而来,正是当今天子景和帝,忙拱手行礼:“微臣孙沐泉恭请圣安。”

林岐走到了孙沐泉身前,停下了脚步。

孙沐泉闻到了景和帝身上淡淡的速水香,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景和帝虽然手段极狠,却是个绝世美少年,是个高山仰止的所在,他如今居然能距离景和帝这么近……

林岐淡淡道:“据人告发,威远侯孙沐泉,秽乱庆王府,行为悖逆,李越,着青衣卫严查。”

说罢,他大步流星往御书房去了。

景和帝轻缈的话语似炸雷般在孙沐泉耳畔响起,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和庆王的事涉及皇室隐私,景和帝这是不顾皇家体面了么?

李越恭送景和帝离开,摆了摆手,两个青衣卫如狼似虎冲了上去,堵嘴,擒手臂,踢腿弯,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不可一世的威远侯孙沐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砖上。

李越做了个手势。

那两个青衣卫拖着孙沐泉离开了。

李越进了御书房,向景和帝回话。

林岐正立在御案前看一幅画。

这幅画有些年头了,笔力稍弱,笔触稚嫩,画的是月下村庄。

李越禀报导:“启禀陛下,已经把孙沐泉关入青衣卫大牢,今晚开始审问。”

林岐沉声道:“命人通知威远侯府。”

又道:“你去臭水巷见孙浴泉,和他好好聊聊,劝他与周氏和离。”

他亲信虽多,这些事涉及他和似锦的隐私,只能让李越去办。

李越答了声“是”,自去安排此事。

似锦先去金石街的吴记砂锅店,和春剑素心一人吃了一砂锅鸡汤米线,又逛街买了些礼物,然后去福康布坊呆了半日,和掌柜聊了聊生意上的事,跟着汪大嫂一起看了看布坊收留的女织工,眼见着到了傍晚时分,天黑苍苍了,这才去了梧桐里周府。

周夫人闲来无事,正在惠畅堂弹琴,听王妈妈说大姑娘回来了,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道:“她回来做什么?去外书房见老爷没有?”

王妈妈扯起嘴角,满是讥讽笑了笑,道:“大姑娘回来,指不定又要求老爷什么,总不能是打秋风?”

又道:“她还没去见老爷,直接来见您了。”

周夫人取下指套,吩咐水芝把琴收了,道:“王家的,请大姑娘进来吧。”

似锦进了惠畅堂明间。

素心和春剑捧着礼物跟在后面。

惠畅堂明间内点着赤金枝型灯,满室光明,摆设简单清雅,熏笼里燃着寒梅香,暖融融的。

周夫人梳了个圆髻,插戴着一支白玉莲花簪,穿着月白绣花褙子,系了条宝蓝缎裙,正坐在锦榻上,姿容清丽,气度雍容,轻轻抚摸着怀里雪白的狮子猫,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打量着周似锦。

她这庶女看来在威远侯府过得还不错,戴着全套的银镶翡翠首饰,衣饰贵重体面,气度从容,而且比先前更美丽了,果真是嫁得不错。

似锦每次从华丽阴暗弥漫着檀香的威远侯府出来,进入清雅简约的周府,总有一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她恭谨地屈膝行礼:“给母亲请安。”

又道:“我去金石街逛了逛,挑了几样笔墨纸砚,想着弟弟用得着,就送了过来。”

周夫人“哦”了一声,道:“多谢你费心了。”

又吩咐水芝:“把礼物收起来吧!”

似锦陪着周夫人聊了一会儿,见她始终没有留客之意,又不能厚着脸皮硬留下,就道:“母亲,父亲这会儿在外书房吗?我去看看父亲去。”

周夫人牵了牵嘴角,微微一笑:“你父亲在外书房里。”

她叫王妈妈上前:“王家的,你带着大姑娘去外书房,看老爷有没有时间见她。”

似锦有些难堪,低下头没说话。

嫡母总是这样,明明她也是爹爹的女儿,嫡母却一直把她当外人看——女儿去见爹爹,也得看爹爹有没有时间见!

周胤刚送走客人,正在书房内品茶放松,听孙妈妈说大姑娘求见,忙道:“快请她进来。”

不待似锦行罢礼,周胤打量着她问道:“这么晚回来,有什么事么?是不是孙浴泉欺负你了?还是缺钱了?”

似锦起身道:“孙浴泉还没从洛阳回来。我如今不缺钱。”

周胤又问她:“怎么瘦成这样了?不会是想着京中流行清瘦,非要不吃饭吧?”

似锦抬头看着爹爹,低声道:“爹爹,我吃不下饭。”

周胤叹了口气,道:“不是爹爹不给孙浴泉升职,他升任现职没两年,又不是能吏,这时候升他的职,其实对他不利。”

似锦在圈椅上坐了下来:“爹爹,我不是为孙浴泉回来的。”

又道:“爹爹,我好饿。”

周胤原本还有一大篇话预备教育似锦,被她这句软软的“爹爹,我好饿”全堵回去了,吩咐孙妈妈:“似锦爱吃面,让厨房给她下碗泽州臊子面,配几样小菜送过来。”

面没多久就送来了。

是苏州面。

苏州面“宽汤,硬面,重浇头”,十分清淡美味。

可是对吃惯西北臊子面的似锦来说,苏州面过于清淡了,她吃不惯,再加上心情不好,似锦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看着女儿用筷子挑着面,却不往嘴里送,周胤知道她吃不惯苏州面,叹了口气问孙妈妈:“不是说让下泽州臊子面吗?怎么煮了苏州面?”

孙妈妈低着头没说话。

似锦却知道管厨房的人是周夫人的陪房陶妈妈,忙道:“爹爹,我不挑食,苏州面很好吃。”

她又吃了一口面,却还是食不下咽,便道:“爹爹,我想回我原先住的兰庭看看。”

周胤脸上一阵尴尬:“似锦,兰庭……如今你两个堂妹在住。”

似锦叹了口气,勉强笑了笑,道:“爹爹,那我回去了。”

她起身褔了福,退了出去,又去惠畅堂给周夫人辞行,然后登上挂着气死风灯的马车,离开梧桐里,往小杏花巷的威远侯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待开古言《权臣的白月光》~

第162章 番外之假如林岐前世重生

回到威远侯府内院的青竹院, 似锦让素心去探听一下府里的事。

似锦宽了衣服, 洗了手脸,换了家常衣服,叫了春剑过来,低声吩咐道:“你去后角门找高婆子,让她给你哥捎个信。让他寻宅子,不知道寻的怎么样了。”

春剑的哥哥孙秀, 在祥符县衙门做衙役,三街六巷都走得熟, 似锦前段时间让他帮着寻所宅子, 预备用春剑的名义买下来, 将来万一与威远侯府撕破脸, 若是娘家不收留,她到底有一个去处。

春剑答应了一声,道:“夫人,我哥哥办事一向妥当,您就放心吧!”

似锦点了点头, 道:“你和素心脱籍的事, 千万别说漏嘴让人知道。”

自从发现威远侯府的底细, 似锦就开始为自己,为春剑和素心做打算了。

她已经把素心和春剑的身契给了她们, 拜托她的闺中好友、京畿祥符县县尉曹翔的夫人王菁帮素心和春剑脱了奴籍,登记了户籍。

春剑笑着撒娇:“夫人,我和素心是那等快嘴快舌的人么?”

似锦不禁也笑了:“咱们都歇一会儿, 过后把值钱的细软都点一下。”

丈夫孙浴泉对她一点情意都没有,大伯子威远侯孙沐泉对她虎视眈眈,婆婆威远侯太夫人极为护短,而孙浴泉的生母刘姨娘又一心一意盯着她的嫁妆。

她早该为自己做打算了。

似锦正和春剑计较,小丫鬟急急走了进来:“刘姨娘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孙浴泉的生母刘姨娘的声音:“怎么了,我来瞧瞧我的儿媳妇,还得等通报不成?”

似锦抬眼望去,却见一个身材苗条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扶着小丫鬟走了进来,正是孙浴泉的生母刘姨娘。

她垂下眼帘,端起一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并无起身相迎的打算。

似锦初初嫁入威远侯府,瞧在孙浴泉的面子上,对刘姨娘礼遇有加,谁知刘姨娘竟是欺软怕硬的脾气,渐渐竟要爬到她头上来,要把贴身丫鬟巧月给孙浴泉做妾,还要似锦把嫁妆给她保管。

似锦认清刘姨娘的真面目,该拒绝就拒绝,该怼就怼,刘姨娘看在她爹和她的嫁妆份上,倒也不曾与她撕破脸。

刘姨娘见似锦居然不起来迎接自己,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得罪似锦,也不用人让,自顾自在东侧黄花梨木圈椅上坐了下来,道:“周氏,你还不知道吧,侯府出事了!”

似锦眉毛一扬:“何事?”

刘姨娘怕太夫人的人过来,忙道:“太夫人刚得了消息,侯爷被青衣卫给打入大牢了!”

似锦闻言大喜,脸上却不肯流露出来分毫。

刘姨娘见她不动声色,有些着急,忙道:“等一会儿太夫人必定叫你过去,让你回娘家去求你爹爹,你虚应就是,可别真的帮忙。侯爷出了事,他又没儿子,爵位就轮到浴泉了,将来你就是威远侯夫人了。”

似锦敷衍了几句,打发走了刘姨娘。

素心很快回来了,凑到似锦耳畔,低低道:“听说原本是宫里的公公上午来宣陛下口谕,宣侯爷进宫觐见,谁知到了晚上,就传出消息,侯爷被打入青衣卫大牢,罪名是什么‘秽乱庆王府,行为悖逆’。现如今太夫人晕了过去,管事婆子们请了大夫上门,正在疗治。”

似锦听了,沉吟了一下,道:“‘秽乱庆王府,行为悖逆’……陛下居然如此打威远侯府的脸,怕是真的不肯纵容了……陛下怕是要查抄威远侯府!”

她思索片刻,吩咐春剑和素心:“快去收拾金银细软,把我放字画的那个樟木箱也收拾了,等一会儿太夫人让我回娘家求助,咱们把这些悄悄运走,不然怕是保不住了。”

不破不立,威远侯出事,说不定就是她逃出生天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春剑和素心素知似锦虑事周全,听她如此吩咐,忙收拾金银细软去了。

果然不多时,太夫人那边的管事妈妈就来请似锦了:“二夫人,太夫人请您过去。”

太夫人居住的正房内药气浓郁,又湿又闷。

似锦带了春剑进去,屈膝行了个礼:“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躺在拔步床上,呻-吟了一声,道:“似锦,过来说话。”

似锦在拔步床边斜签着身子坐下。

太夫人眼里满是哀求,慢慢道:“似锦,侯爷出事了,只有你爹爹能救他了,你回梧桐里一趟,去探听一下消息,求你爹爹救侯爷吧,覆巢之下无完卵,侯爷出了事,你和浴泉,也脱不了干系……”

似锦慨然道:“太夫人,一家人自当守望相助,我都听您的。”

太夫人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你这就去吧,拖得时间长了,我怕侯爷在大牢里受罪。”

等似锦退下,太夫人又问管事妈妈:“派去庆王府的小厮,如今回来没有?”

管事妈妈忙道:“太夫人,小厮还没回来呢!”

太夫人睁着眼想了一会儿,眼睛闪着幽光,吩咐道:“等二夫人一离开,你就带着人去青竹院,把她那些细软金银都给搬取过来——只有把周似锦的金银细软握在手里,她才会老老实实给咱们出力办事。”

管事妈妈答应了一声,自去办这件事了。

夜幕降临,热闹了一天的臭水巷渐渐安静了下来,街巷两边家家户户灯光闪烁,一片静谧安逸景象。

位于巷尾的刘宅灯火通明。

孙浴泉的外室兼表妹小刘氏让她娘带了两个儿子去西厢房睡下了,她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娇艳欲滴,关了明间的门,在房里陪伴情郎吃酒。

小刘氏夹了些菜喂孙浴泉吃了,又端起酒杯饮了口酒,坐在孙浴泉怀里,嘴对嘴喂他吃了,两人缠缠绵绵开始亲嘴……

一时事毕,小刘氏拉着孙浴泉敞开的衣襟撒娇:“我的哥哥,你何时接奴和儿子们回府,奴倒也罢了,只可怜你的两个儿子,明明是孙大人你的嫡亲骨肉,却不得不养在这僻巷子里……”

孙浴泉爱小刘氏爱到了骨头里,揉搓着她道:“还不是因为周似锦,她非不肯让我纳妾,不肯让你和儿子进门。”

小刘氏娇嗔道:“奴上次跟着娘去看姑母,亲眼见到了周似锦,她生得那么美丽,男人哪里会不爱她,你不会是喜欢她,故意在奴这里假撇清吧……”

孙浴泉冷笑一声,道:“我最烦她那劲儿,把钱看得比丈夫还要重要,一点都不温柔,还不会生儿子,要她何用!再说了,要不是她,我迎了你进门,咱们一家四口团聚,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多好,都怪她害咱们骨肉分离。”

听孙浴泉骂周似锦,小刘氏心里很痛快,道:“可是她有一个好爹爹,有一大笔陪嫁呀!”

孙浴泉抱紧小刘氏:“放心吧,她爹是太上皇的人,和陛下不对付,早晚会倒台,到时候我一杯毒酒毒死她,你我和两个儿子尽得她的嫁妆,享用她的家业,快活得很呢!”

两人正在痴缠,忽然外面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孙浴泉忙松开小刘氏,理了理衣襟,起身去看。

他一打开明间门,便看到一群青衣卫簇拥着一个清秀青年站在门外,正是景和帝宠信的大太监李越。

孙浴泉两腿发软,双股战战:“李……李公公……”

李越打量着孙浴泉,冷笑了一声,道:“朝廷派孙大人前往洛阳公干,孙大人居然是在这臭水巷刘氏家中公干!”

孙浴泉已经回过神来了,陪笑道:“李公公,下官原有内情,请至东厢房说话。”

他说着话,手指微颤,把荷包里的银票全掏了出来,往李越手里塞。

李越一闪身,躲过了他,吩咐跟随的青衣卫:“去把孙大人的外室和两个儿子找出来。”

青衣卫答了声“是”,并分三路,分别往东厢房、正房和西厢房而去。

孙浴泉最爱小刘氏和两个儿子,闻言顾不得做官的体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李越的腿:“李公公,有事好商量,错都在孙某,弱女稚儿何其无辜!”

李越也不理他,待青衣卫抱了两个幼童,拖了衣衫不整的小刘氏和刘大娘出来,这才冷冷道:“孙大人,咱们进屋里谈吧!”

在明间坐定之后,孙浴泉忙道:“李公公,只要能放了贱内和小儿,您让孙某做什么,孙某就做什么!”

李越意态悠闲:“我若让你与周氏和离呢?”

孙浴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