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说说,觉得陆小子怎么样?”佟铁生兴致勃勃的问。

杜西泠犹豫了一下,道:“他昨晚找过我。”

“哦?”佟铁生乐了,“他动作倒真快,都跟你说了?”

“嗯。”

“说明那孩子是真喜欢你,”佟铁生将茶盏搁回几上,“你今天来看我,多半也是想听听我的意思吧?说实在的,陆小子条件不错,收入财产虽说是比不上关尹,但到底年轻多了,岁数跟你正般配,要是能谈得来,也是安安稳稳一场姻缘。”

“佟老…”老人家说话直来直去,杜西泠已然苍白了一张脸。

“论起来我跟关尹比跟你的关系还近些,可我活到这把年纪,那得是有一句说一句,女孩子大了,总要找个归宿。关尹一走杳无音信,不能让他平白耽误了你!”佟铁生咳了声,又道:“你放心,我说话有分寸,你跟关尹的事,我一个字也没跟旁人提过。”

杜西泠只觉得嗓子眼一阵阵的发堵,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佟铁生见杜西泠呆呆的发愣,执起壶反过来给杜西泠的空杯满上,沉吟了一会儿道:“依我看,要是陆小子不主动问起,你也没必要提,说了只怕没好处,”话说了一半又犹豫起来,想到自己这么做实在有失厚道,摇了摇头,“唉,我这主意也不知道对不对,要么你自己看着办…”

杜西泠苦笑。

她和关尹的那段过往,现在说出来,只怕别人要当社会版的新闻来看。

“我看陆小子也不会打听这些,他是个心胸开阔的孩子,不会追着你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人家是真心想撮合这两人,挖空了心思,“现在关键是你怎么想!”

“我…”

杜西泠一时有些发怔,右手慢慢攥紧了,长长了的指甲抵在掌心,微微的发痛。

“再说吧。”

“怎么能再说呢!”老人家一下子急了,嚷道:“难道你真打算等关尹一辈子?!”

杜西泠不说话,脸上的血色却一分一分褪了下去。

佟铁生知道自己情急说错了话,想起前尘往事,心里既是唏嘘又是懊悔,偏偏不知道怎么安慰杜西泠,一时间哑口无言。

半晌。

杜西泠站起身,“佟老,我先回去了。”

“这…”佟铁生叹气,“你是个聪明孩子,就不再考虑考虑?”

杜西泠回避了这个问题,“过两天我再来看您。”

***

秋天永远是上海最美丽的季节,雨水少了,抬头也能看到大片的湛蓝;路边的梧桐开始集体换装,枫树般的叶子,浅黄夹杂着淡褐,四下里飘飘荡荡着,是这座水泥森林里最肆无忌惮的一群。

杜西泠沿着国道慢慢的走,直到实在走不动了,这才停在一个车站上。

接连过去了好几辆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车,她都没有上去,脑子里乱乱的,不想挪步子,眼睁睁的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落到不远处的围墙后面。

昨晚她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欧雪儿一脸讥诮的看着她,冷笑着说“你这人真够虚伪的,”忽然又变成了陆秋原,将她抱在怀里,认真的说“其实我觉得我条件挺不错的”,她只觉得那个胸膛温暖而熟悉,刚要说什么,一抬头发觉抱着自己的居然是关尹,她哑着嗓子问他为何不告而别,关尹的表情却冷了下去,俯在她耳边道:“他不能给的,我也能。”

半夜醒过来时,她才发现整件棉织睡袍都被汗浸透了,跌跌撞撞的冲到卫生间,灯一开,发现镜子里的脸苍白而浮肿,难看得像个鬼。

正如佟铁生所说,她来疗养院,的确是想借着老人家的睿智理清思路,谁知却是越理越乱,才发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前所未有的茫然无措。

五年前,她只身一人到上海念大学,和她一样家境不好的同学都申请了助学贷款,她却因为厌恶那复杂而难堪的调查审批过程,对那张申请表格看都没看一眼。那时候她每个双休都要做足六场家教,后来又偷偷跑去酒吧当女招待,酒吧下班都是后半夜,寝室楼十点半就落了锁,她无处可去,便干脆绕着酒吧旁边的复兴公园跑步,累了就靠在铁栏杆上歇一会儿,空落落的街道上全是她喘着粗气的声音。

后来便遇到了关尹。

关尹是真的宠她,上学都是卡迪拉克送,卡迪拉克接。她住在全城最好的公寓楼里,卧室的落地窗正对着绿意葱茏的复兴公园,她有事无事经常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沿街慢跑的人,切身体味着什么叫恍如隔世。

她只是看起来淡然而已,因为关尹喜欢她这个样子。她希望关尹的喜欢可以久一点。

再后来,关尹走了。

她一个人捱过了那最艰难的几个月,淡然仿佛成了习惯,每天临睡前对自己说,事情再坏也不可能比半夜里围着公园跑步的日子更糟糕。

她已经足够坚强了…

“喂!”

“啊!”杜西泠猛地醒过来,发现眼前停了一辆样式陈旧的轿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粗大的金项链。

“去哪儿?”司机大声的问:“两百块送你进市区!”

杜西泠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遇到了一辆“黑车”,忙拒绝道:“不用了。”

然而“黑车”司机“切”的一笑,“公交五点半就结束啦,你等不到车的。”

杜西泠下意识瞥了一眼站牌上的时刻表,可上面字迹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我骗你做啥,”司机扯着嗓门,“还是上车吧,这种地方你叫车也叫不到的,现在油钱厉害,两百块真的不贵。”

“真的不用了。”

“你这样等下去,等到明天早上也没车!”

杜西泠将眼神移向别处。

“册那!”司机见生意不成,冷哼一声,骂骂咧咧的开走了。

眼看天色渐暗,却再也没有一部长途公交车在站台停下,杜西泠试着给几家出租公司打电话,然而全都是忙音,又想到那黑车司机的诅咒,无奈苦笑之余,只能祈祷他千万别一语成谶。

路灯全都亮了起来,来回车辆也打起了大灯。

杜西泠咬着嘴唇,看着国道上车来车往,没来由的记起初中时眼馋同学都有自行车,便在心里许愿,说此时此刻若有个男的送她一辆自行车,甭管多丑多恶心,她都愿意给他当老婆。

玩笑就是玩笑,自然不会有男的从天而降送她自行车,她自然也不用嫁给哪个又丑又恶心的男人。

不过,眼下这国道上灰尘漫天,要是有谁能开一辆车来接她逃离苦海,甭管多丑多恶心,她也愿意嫁给他当老婆!

唔…还是不要太丑太恶心吧?杜西泠自我解嘲的笑笑,蓦地想起那次在松江大雨倾盆,韩千开了车折返,冷冷的扔给她一句“上车”…

怎么可以想到那个人!她甩甩头。

一辆集卡经过,黑烟滚滚,杜西泠一边捂住口鼻,一边掏出手机,打算再尝试一次拨打出租公司的电话。

“西泠!”

“你怎么…”

杜西泠看着眼前的人,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21、热 吻

跟乌烟瘴气、尘土漫天飞的国道相比,夜晚的高速公路实在堪称一片净土。车窗将一应风雨灰尘阻隔在外面,耳边回荡着低低的乐声,杜西泠原以为是昆曲的哪个唱段,仔细一听,却是盲人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那首《宁静的夜海》。

上帝真的是公平,因为安德烈看不见了,所以赐予天籁般的嗓音作为补偿;上帝真的是吝啬,既然给了安德烈这么美妙的声音,怎么就忍心不让他看一眼台下为他欢呼的万千拥趸!

那么她呢?

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杜西泠望着窗外的夜色,一时失神。

“给。”

“嗯?”杜西泠回过头,看见递到眼前的一张湿纸巾。

“擦一下吧,”陆秋原笑着替她打开车前的小灯,又掀下镶了镜子的挡板,“思考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声。”

镜子里的杜西泠,左脸颊上赫然是一大块灰迹。想必是她刚才一直靠在站牌上,不小心蹭到了。

杜西泠连忙擦干净脸,合上挡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呢!”

“呃…问什么?”

“你总该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吧?”陆秋原语气哀怨,“真是叫人伤心…”

“哈!”杜西泠看着陆秋原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觉得心情竟莫名其妙的好起来。

“笑什么笑!”陆秋原横她一眼。

杜西泠点头道:“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你要不要试试去反串旦角?”

陆秋原脸顿时僵住了。

“我觉得吧,你要唱腔有唱腔,要身段有身段,去唱杜丽娘或者陈妙常一定比现有的旦角都好!再加上现在不是流行男人柔美么?前一阵有个日本人反串的李香君,从东京红到上海,场场爆满…”

“这就是你的好主意?”陆秋原咬牙切齿,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这叫…柔美?”

杜西泠大笑,“哈哈,你刚才白我眼睛的样子,真的是妩媚又销魂!”

“…”

“连你师父尚秀芳都赶不上!”

吱…!

“宝来”忽然来了个急刹车!

“怎么啦?”杜西泠整个人往前倾,又重重倒回椅背上,惊魂未定的瞪着陆秋原,“干嘛刹车?”

陆秋原却不答话,沉着一张脸推门下车,又“啪”的一下关上了门。杜西泠一个激灵,心想自己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过火了,回头一看,就见陆秋原打开后备箱,像是拿了一个什么东西,又沿着高速公路往后走。

难道是车坏了?

可是一点征兆也没有啊!

车前的两盏大灯依旧明晃晃的亮着,杜西泠咬着唇思忖,忽的车身一动,原来是陆秋原回来了,连忙问道:“是不是车子出问题了?”

然而陆秋原还是一声不吭,俊朗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线下竟显得有几分严肃,杜西泠见他定定的看着自己,想了想又道:“我刚才是随便说说的,你别生气…我就是开个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的!”

“啊?唔…!”

温热的唇忽的覆了上来,将杜西泠结结巴巴的道歉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猝不及防之下竟生生呆住了,胳膊撑在座位上,一只手还死死的攥着根安全带,脑子里更是一片浆糊,只觉得陆秋原的唇灼热滚烫,柔滑的舌分开她的唇瓣后,又轻轻的划过她并拢的齿间,麻痒痒的,像脚底心钻进一股细细的电流,她禁不住浑身一阵战栗:

“嗯…”

一声低低的呻吟从嗓子眼里钻了出来,却让杜西泠蓦地一惊,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她刚想挣扎,然而腰上一紧,已经被陆秋原牢牢的箍住了。

“唔…”

杜西泠又惊又慌,想到两人此刻正在车流如梭的高速公路上,更是连背脊都沁出一层汗。

陆秋原感觉到怀里的人正不安分的扭动着,直的略抬起头,“别动!”

“你…”杜西泠闻着那近在咫尺的男人气息,只觉得心跳快得像是脱缰的野马,拉也拉不回来。想反抗,可全身都没有一丝力气,而更让她难以启齿的是,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她竟隐隐的还生出一丝期待。

怎么…怎么可以…

“闭眼!”陆秋原恼火的命令。

谁知杜西泠的眼睛反而瞪得更大了,直勾勾的盯着陆秋原的脸。

陆秋原认命的叹了口气,顾不上理会杜西泠的反应有多么痴呆,再一次重重的吻了下去,察觉到这丫头的牙齿还依旧死命的抵着,心里一动,忽的在杜西泠的腰里掐了一把。

“啊!”

杜西泠惊呼一声,脑海里嗡嗡作响,整个人已经被完全淹没在陆秋原烈火燎原似的吮吸缠绵里。

盲人音乐家带着胸声唱出了第九个高音C,结束了这曲华美的《多么快乐的一天》。

杜西泠大口大口的喘气,久久缓不过劲儿来。

“还好吧?”陆秋原低低的问。

杜西泠不吭声,亦不敢抬头。

“嗯…是不是有点渴?”陆秋原善解人意的递过一瓶矿泉水。

杜西泠别过脸去。

“不渴吗?那我喝了,口干舌燥的…”

杜西泠劈手抢过那瓶矿泉水,一把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喝到一半忽然听到陆秋原自言自语,“的确是销魂…”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杜西泠竭力想让语气显得凶狠一点,可惜她气喘吁吁的,听起来倒像是在大发娇嗔。

“不是你说我妩媚又销魂的嘛!”陆秋原耸耸肩,一脸无辜。

杜西泠一时语塞,脸上讪讪的,刚想说什么,一只手却被陆秋原拉住了,“你干嘛?”

“不干吗!”陆秋原挑眉,“我表白呢!”

“…”

“喜欢《玉簪记》不?”

杜西泠不明白陆秋原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来,点头道:“挺喜欢的。”

陆秋原一笑,忽的低声念道:“更声漏声,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翡寒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

杜西泠一愣,她当然知道这是《玉簪记》里潘书生向陈妙常求爱的段子,想不到陆秋原自己却拿来用了,她心里好笑,却不想接茬,干脆装傻不说话,看陆秋原自己怎么接下去。

陆秋原清了清嗓子,“咳!我说…仙姑啊?”

“啊?”杜西泠忍住笑,斜睨着陆秋原,“书生有事?”

陆秋原一本正经的道:“小生爱慕仙姑已久,万望仙姑垂怜!”

杜西泠差点噎住,“你…”

“小生相思成狂,只等仙姑妙手回春!”

“…”

陆秋原嘴角露出一抹笑来,“既然仙姑不语,小生便当是默认了!”

杜西泠刚要开口,忽听到有人把车窗敲得“砰砰”作响,两人一看,车外赫然是一名带着头盔的交警。

“怎么回事!”交警皱着眉,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车里的两个人。这年头的小青年作风大胆,开着车跑到荒郊野地里亲热的多的是,他们干交警的也管不了这许多。不过要是亲热到平均车速一百码的高速公路上来,那也未免太离谱了些!

杜西泠看出交警的怀疑,脸上一红。陆秋原却是气定神闲,笑嘻嘻的道:“前面车子出了点小问题。”

“哦?什么问题?”

“突然熄火了!”

“熄火?”交警上上下下看了陆秋原两眼,“那现在好了吗?”

“我正在试呢!”陆秋原说着,一扭钥匙,“宝来”轰得一下就发动了,“啊,居然好了!”

交警的脸都快扭曲了,“驾照拿来!”

陆秋原乖乖的递上驾照,“我开得少,不太熟悉这个车…”

交警眼睛一瞪,把驾照扔回给陆秋原,“既然毛病好了,还不赶紧走!”

“马上就走!”陆秋原笑着,又一拍脑袋,“我去把‘危险’标志拿回来!”

交警傻愣愣的看着陆秋原跑去捡那个黄色的三角警示牌,忽然一跺脚,狠狠的骂了句“一个个都是不省事的!”说着发动座下摩托车,扬长而去。

等到陆秋原回来,杜西泠已经笑得瘫倒在座位上了!

22、西泠的选择

杜西泠坐在高脚椅上,那本《口译技巧与训练》实在太重,她不得不把书搁在讲台上弓着腰看,录音机里正播放着一段经典电影的对话片段,夹杂着古怪的老式英国口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休息一会儿吧!”杜西泠摁下“暂停”键。

底下的人懒洋洋的发出一声“Yeah”!除了两个女孩子站起来去上洗手间,其余学员却是有志一同趴倒在课桌上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