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怡公主旋即有了新主意:“你才入京,三京馆的日子清苦,怕是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不若我将云竹留下来……”

云竹便是跟在德宁公主身后服侍的丫头,一听此言立马跪下,垂泪道:“奴婢怕服侍不好叶姑娘。”

德怡公主面色微沉,薇宁忙道:“公主,使不得。”

“怕什么,我说使得便使得!”德怡公主挑了挑眉,盯着她道:“怎么,嫌我给的人不合用?还是说……”

此时桑嬷嬷送了远林馆的小婢过来,分到薇宁这里,只剩了一个江含嫣。

她是被推揉着撞进薇宁房中的,德怡公主此番出宫是寻常打扮,连桑嬷嬷也一时未能认出,乍见一屋子人还当出了什么事。德怡公主初时也未看清那个鬓发凌乱,面颊红肿的女子是谁,摇头笑道:“这是宫正司派来服侍你的吗?虽说不堪了点,倒也与你……江含嫣,怎么是你?”

堂堂公主却是与一个女婢是旧识,只因这女婢在宫中长大,还曾做过她的伴读。德怡公主知前些日子宫里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却是与江含嫣有些牵扯,为了此事她至尊无上的母亲斩了几个宫人,还把内廷谢吉安给打发出去办事。江含嫣安然无恙,全赖她是是谢吉安的义女,之前在宫中虽然说是宫奴,却从来没受过什么罪,如今竟派出来做服侍人的宫婢,实在叫人想不通。

江含嫣咬着唇忍泪道:“含嫣见过公主。”

话音刚落便被桑嬷嬷揪了起来,厉声斥道:“看来你的规矩还没学好,做了奴才便要自称奴才,公主,容老奴带她回去,学好了规矩再来。”

“罢了,再学下去就不止是脸上的有伤了,既然来了就留下。桑嬷嬷,你这么待她,不怕谢吉安从淮安回来治你的罪吗?”德怡公主并未把江含嫣的事放在心上,只觉宫正司的老嬷嬷治下越来越严。转头看了看静静立在一旁的薇宁,今日她来三京馆是想见识一下这个女人是何方神圣,如今人也见过了,她自然没兴趣再呆下去,至于方才说将自己身边的人留下,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念头。

江含嫣望着德怡公主离去的身影,眼里浮出几丝绝望,如今义父外出未回,宫里的人个个欺压她,甚至让她来服侍人……说到服侍人,她不由想到德怡公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难道这屋子的主人竟是有来历的不成?

薇宁客客气气地送走桑嬷嬷,在心中轻笑,方才听桑嬷嬷讲,凡是入住三京馆内的女学子上了名册后,便开始领俸,银钱不多,可比那些历经乡试州试的男子要好上许多,要知道往年应试的举子上京的花销全都得靠自己,如今这女科应试却全由朝廷掏钱,等若一来便有公职在身,真真好命。

薇宁回身注视着江含嫣,暗中思量该如何与这个一看就是麻烦的“婢女”相处,是该如桑嬷嬷临走时交待的那般,一旦有错将她送回凌云阁,还是花些心思收为已用。这般想着,眸中不自觉透出一股凌厉,看得江含嫣心头慌乱,嚅嚅地道:“叶姑娘,我……奴婢……”

说了半晌终是不不能成句,她恨宫奴这个字眼,无数夜晚她都暗暗发誓,尽早离开这个牢笼,没想到今日出宫还是为奴为婢。

江含嫣吸了吸气,擦去脸上的泪水,道:“奴婢先为姑娘收拾好行李。”

“我刚刚听桑嬷嬷说,谢大人是你义父?”

江含嫣点点头,以往说出义父的名头还有用,如今却是不行了。她翻整着行李,却只是几件衣裳和书本,这位姑娘竟贫寒至此,为何公主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从淮安来的,此行便是跟着谢大人入京……”

“义父回来了?”江含嫣又惊又喜,恨不能立刻飞奔到谢吉安面前,可

“你能出得了三京馆的门吗?”

江含嫣黯然地低下头,她不能,也没脸去见义父,之前她的所做所为伤尽了他。

“你还有家人吗?”

提起家人,江含嫣心中一痛:“奴婢的父亲因事犯上,一早已经死了,至于奴婢,我与母亲被抓起来充做宫奴,如今已经十年了。”

犯上而死,妻女入宫为奴,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薇宁呼吸一紧,猛然想起一个人,江崇矩!此人可是大大的有名,这个前朝的才子官做得也不小,只因力主废了当时还是皇后的昭明帝,结果落得个身首异处。原来她是江崇矩的女儿,这些年入宫为奴活得定是十分不易,不知谢吉安是如何收了她做义女,又是犯了什么错让宫正司的人刻意难为。

薇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模样,心里泛起极怪异的滋味,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我那些行装有什么好收拾的,谢大人一路上对我颇是照顾,你既是他的义女,我不会难为你,只是,你别给我惹麻烦才好。”

☆、学馆

她是认真的,江含嫣身形一僵,心里泛起一股不甘的滋味,即便是入宫为奴,这些年她很少被人用这种口气对待。江含嫣咬了咬唇,刚想问些什么,忽听得有人敲门。

门口站着三个低眉顺眼的丫头,先头一人身量颇高,手里捧着个裹着天青色织锦的匣子,后面两人的怀中也抱着许多物事。这三个丫头全穿着淡色纱衣,并不是三京馆内仆役的打扮,见了薇宁便跪下行礼,言道:“奴婢见过叶姑娘。”

京城的人果然都很奇怪,刚刚是德怡公主,不由分说便闯进来一番探看,如今又是哪一出?薇宁怔了怔问:“你们是谁?”

“奴婢采苹,是靖安侯府派来的,侯爷听说姑娘已入京,特派奴婢们送来些物品。”

她口齿清晰,声量不低,同住在远林院的其他女子怕是都听得清清楚楚,靖安侯是谁或许有些刚入京的人还不太清楚,可那却是一位侯爷,这是毋庸置疑的。

江含嫣恍悟,继而有些不屑,原来这个名叫叶薇的女子竟与靖安侯有关系,与那样的小人在一处,又有什么好的。

薇宁也没想到周丛嘉会有这样的安排,那匣子放下来时发出闷响,似是装了极重的物件,另外还有衣裳笔墨用品,甚至还有胭脂,备得甚是齐全,还很华贵。

薇宁心中冷笑,她离开淮安时,京中传来的最后消息便是关于这位周侯爷的,他回奉都不久,便出了右仆射杨晋门下弟子纵凶伤人之事,御史连连上本参奏,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靖安侯才出了闭门思过的侯府,将自己在江南亲眼所见之事道出,想一想,都敢在侯爷面前杀人了,这样的事实还容杨晋辩解吗?淮安知府早将此案报知朝廷,而女帝则更早地知道了这件事,右仆射大人百口莫辩,官位危矣。

右仆射大人一定不明白,为何偏偏自己的姻亲要把这样一个把柄送到靖安侯手中,谁都知道,靖安侯周从嘉先头会被女帝责斥,就是右仆射大人做的好事。谁叫他刚正不阿非要拆周侯的台,反正那些军士吃了陈粮也不会死。

薇宁没有去翻看那些物件,这般示好,难道周侯利用玉家的仇怨还未达到他的目的,还想要玉清娘进京?

“替我谢过侯爷,这些东西还请几位姐姐带回去,三京馆里什么也不缺,侯爷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奴婢只是听命行事,叶姑娘莫要为难我们。”那采苹甚是乖觉,说完便带着另外两人告辞离去。

入奉都的第一天,三京馆不少人都知道了叶薇这个名字,并知道她是靖安侯的人。

夏日蝉声一日日加剧,奉都城内因三京馆重开引发的各种议论仍未停歇,随着昭明帝将三京馆馆主一职交由国师担任反而有愈来愈烈的趋势。

国师,国之妖孽也。

这是奉都不少有识之士心中最隐晦的一个认知,在他们眼中,国师此人异常神秘,坐卧出行均戴着挡住了大半个脸的张银质面具,即使是面见天子也不摘下来。奉都有不少百姓奉国师为神明,因为他在一部分人眼中是个扶贫救困的仙人,拥有一颗怜悯的心。可他行事又极为张扬,大行奢靡之风,在京中设了处秋霖馆,豢养着一群清俊少年,全都无所事事,整日吟诗弹曲极尽风雅之事。

有传言说,那些少年郎包括国师的三名弟子在内,均是今上御用之人,何为御用?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今上是女子,不再象以往那些帝王一般有后宫三千美人,也没有开辟先例召男子入宫,养些男宠在外面也不为过,谈不上秽乱后宫。再说秋霖馆是国师所开,与陛下有什么关系。

再者,国师手中的权势一日日盖过朝中那些臣子,谁也想不明白这个五年前才冒出来的神秘男子为何如此得女帝看中,只能说一向英明的女帝是受了此人的蛊惑。能在短短五年中便得势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庸才,国师显露出的并不只是智谋,还有令人惊艳的才情,他的许多诗句让才子们传颂吟哦,手抚琴曲足以令鸟雀聚而不散。这样一个带着三分妖气的男子,不是妖孽是什么。

入夜后的三京馆更加寂静,虽然开馆已有三日,国师却未踏足此处,宫正司的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又不敢上国师府请示,只有好生照顾着这些女子,每日卯时三刻叫起,晚亥时往各院落请大家安歇,一日三餐由各自的小婢领回去,倒也相安无事。初时女学子们互相之间陌生得紧,依着馆中的规矩安生待着,好在三京馆内藏书不少,也不拘着大家翻阅,打发时间是够了。

待到了深夜,远林院里其他房的女学子皆已安歇,只有薇宁房里燃起了灯。

她缓缓转动着右手戴着的玉环,对入房后一语不发的那个人道:“刘司正,其实你不必急着见我,才三日而已,我等得起。”

原来深夜来见她的不是别人,却是宫正司派驻在三京馆的刘司正。

虽然已年过四十,但她并未露出老态,褚色宫服下身段苗条,眼角尚有几分风情。此时听了薇宁的话,叹道:“故人有托,我自然不会怠慢姑娘。”

两人言谈并未低声,似是并不担心院内其他人听到,薇宁嗅着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心想明日晨起时大家不会全起不来吧。

刘司正一双眼睃着薇宁腕上的玉环,再三确认后松了口气:“叶姑娘别怪我多心,实在是近日宫里不太平,陛下因一桩旧案斩了好些人,相处十几年的老姐妹就这么没了。”

桑嬷嬷对江含嫣的怨气极大,似乎便是因为此事,薇宁想了想道:“究竟是何事,与那江含嫣有关?”

“正是,内卫队素来心狠手辣,她又年少不知事,平白连累许多人丢了性命。”刘司正又叹了口气,想起那位执掌凤令的女宫主的手段,她的心不由一颤,往窗外的暗黑处看了又看,生怕她们就在身边。

内卫队是女帝身边最神秘的一支力量,他们专门在暗中替昭明帝的刺探情报,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包括对朝中大臣们的监视。这些人只孝忠于昭明帝,从来只闻其事不见其人,行起事来又有特权,故而世人虽对内卫队恨得牙痒痒,却拿他们无法。

刘司正交待道:“叶姑娘在这三京馆千万要小心行事,莫漏了行藏,三京馆中可不光是宫正司的宫人,说不定前几日分发下去的小婢,那些女学子当中也有她们的人。一旦出了事,就算是我有心照顾也无能为力。”

她不是危言耸听,薇宁的眼却亮起来,似是对内卫有极大的兴趣,含笑道:“这么说,江含嫣反而最不可能是内卫的人?”

“陛下不会容许她那样身份的人进内卫,你放心。”刘司正不欲多说,似乎连提都不想提。

“那国师呢?还有学馆里各色人等……你知道,这两日来看我的不少,可是我却不知都是些什么人。”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被小静王救起过,还与靖安侯府关系匪浅,连蒋颜儿与容若兰看她的眼光也小心翼翼起来。

刘司正自然也听说了这些,面容古怪地打量着她,语重心长地道:“千万不要轻信于人,我不清楚你来奉都的目的,可有些人千万不要招惹。”

“刘司正实在是多想了,我只是来读书的。”

刘司正实难相信她会这么安份,三年前有人送给她一封信,要她照拂持玉环者,那个人曾救过她的命,恩重如山,如今是她回报的时候,即便舍了性命也无怨无尤,何况只是照应一下这个新入京的女学子。只是真的如此简单?眼前这个女子年纪不大,看起来却不简单,她再次看了眼薇宁手上的玉环,眼中微微泛上湿意,故人已去,她还活着,今世再无相见之期。

薇宁顺着她的眼光看着玉环,沉吟片刻将它拔下来,递过去:“这是个信物,我拿着它再无用处,奉都也只有您认得它,留着吧。”

不知为何,薇宁总觉得刘司正的眼光中有许多故事,看样子这只玉环对刘司正来说十分重要,既然如此,送她便是。

“姑娘……这个京城你能相信的人不多,千万不要随意露出自己的身份。”

她的身份,薇宁但笑不语,这世间知道她身份的人怕是已经都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照顾病人几天,断更好痛苦。

☆、静王府(补全)

足足过了十多日,国师府上才派了人送信到三京馆,要赶在七月前头开馆,日子就定在了六月二十八那一天。

谁也不知道国师为何将三京馆晾了这么多天,明明这会儿朝中没什么大事,国师每日除了入宫而圣,便呆在府中闭门不出,真不能以事忙为借口。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莫不是国师大人其实并不喜欢被一个女子支使着去管另一群女子?

到了二十八日那天,国师果然如约而来,还带着他的三名弟子。与此同时,薇宁正被人塞进一乘小轿匆匆抬入了静王府。

小静王萧颂自回京之日起便病了,宫里的御医来了一拔又一拔,全都被他赶走,只允许从江南带回来的若虚子为他诊治。若虚子不紧不慢地帮他治着,全不理会静王的急切,今儿用针扎明儿用火炙,完全投入到身为医者的乐趣中。

别看静王如今躺在床上起不来,暴躁易怒的脾气却一点也没改,躺在床上也砸了不少的东西。某一日忽然想起萧颂是救了三京馆的一个女学子才会病成这样,怒上心头,当时便叫人带那女子来见,他心里存着最坏的打算,若是萧颂就此不治,就让这女子陪葬。

不是静王遇事不往好处想,萧家男儿向来命短,不是遭遇意外身亡,便是年轻轻恶疾缠身,活得甚是艰难。他自三十岁起腿便出了问题,到后来不能行走,日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求遍名医也没治好。此趟爱儿执意到江南寻找名医,静王挂念了两个月,好容易萧颂平安回到奉都,却是带病归来,他就这一个子嗣,自小便多病,养了这许多年好容易健壮起来,如今一遭病倒竟似有些不好。

天热,薇宁方才走得急,一会儿功夫便出了身汗,强忍着擦去额上薄汗的念头,站在静王府后院的花厅内。

静王半靠在搭了玉片席子的软枕上,冷冷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她微红的脸颊十分刺眼,颂儿就是为了这个叫叶薇的女子病重,而她却康健得不得了,老天未免太过不公。

他把目光移到一旁,寒声吩咐府里的管事:“把她带到颂儿房中,以后端茶喂药的事就交给她,直到颂儿好起来。”

端茶喂药?那岂不是叫她来给小静王当丫鬟了。瞧静王这样子似乎将小静王的病全怪在她身上了……薇宁心思急转,站定身子道:“慢着,王爷将叶薇召来就是为了此事?”

“你敢不愿意?”若是她敢说个不字,别怪他心狠。

薇宁心头一凛,耐着性子解释道:“王爷,今日国师要到三京馆主持开馆仪式,所有学子必须得到。”

三京馆是什么地方,静王自然晓得,可他并不放在心上,谁让他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呢?

“你放心,一个小小的学子,国师大人必不会吝啬,再说你的命是颂儿所救……早已是他的人了!”

静王的一番胡话说得薇宁脸上发烫,什么叫已是萧颂的人了!可她又不能顺着这话反驳过去,只得道:“小王爷救命之恩叶薇从未敢忘,只是……”

她的话被匆匆赶来的奎总管打断:“王爷,老奴高奎有事求见。”

奎总管最恨夏日,身上的肉快被晒得出油,偏偏他是个跑腿的命,喘着粗气赶来安抚王爷:“王爷,小王爷知道您绑了叶姑娘来,特命老奴来告诉您,别难为人家姑娘了。”

薇宁长长地出了口气,看来这家里还有个清醒着的人,但愿她还赶得及,不知国师是否已经到了三京馆,看着她被人“请”走的江含嫣是否已回禀了刘司正。

静王皱眉不语,儿子都病成那样了还记着怜香惜玉,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个女子有何处不同,样貌是不错,却非绝色,眼角微挑带着厉色,一点也没有女儿家的柔美。

“阿奎,你来得正好,快带她去见颂儿,本王已经决定留下她,就放在颂儿房中。”

“这……王爷,我先带她下去了。”奎总管苦笑着应声,带着薇宁离开花厅。

他不知该听哪个主子的,只得道:“叶姑娘,我先带你去瞧瞧小王爷,他的身子确实有些不大好。”

会有多不好呢?薇宁心被轻轻揪起,一直到萧颂住的明园都未放下,见到他时,他坐在榻上正闭着双眼任若虚子拿着银针往头上扎。

若虚子性情古怪,见有人进屋便想将来人喝骂出去,可他眼尖地瞧见奎总管后面跟着的薇宁,立时瞪了瞪眼便没出声,拔下萧颂头上和身上扎着的银针,也不说话,面带笑意退到一边,十足看好戏的神情。

薇宁只看了一眼便慌忙背过身去,即便如此,萧颂苍白的模样已落入眼中,他未着束发玉冠,披散下来的发丝半数在前半数在后,半敞的衣襟内露着一处未被黑发遮掩住的胸膛……

这一幕让她有些慌乱,随即定了定神,静王府又不是龙潭虎穴,萧颂是谁,昭明女帝之侄,奉都最炙手可热的权贵,若是借着这个机会,行事会方便许多。只是两人之间的身份地位差了不止一些,就算是薇宁如传言中所说的是个狐媚女子,只怕也难有机会巴上权贵……冥冥中似有天意,她隐隐觉得心头冰凉。

奎总管咳了一声:“小王爷,叶姑娘来了。”

萧颂缓缓地睁眼,看到一女子侧身而立,背着脸瞧不见真容。刚刚针炙过的他有些力乏,看了看站在一旁挤眉弄眼的若虚子,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将衣衫拉拢,说道:“阿奎,我不是让你送叶姑娘回去的吗?”

做为静王府资格最老的老人,奎总管对萧家忠心无比,满心都是大小两个主子,他是真的关心小王爷,所以薇宁在他眼中此刻有极大的用处,好歹是个缘份,万一小王爷能瞧上她,也算是个造化。这几年小王爷年纪愈大,静王的心事便越重,从十四岁起便一直往他房里塞人,可偏偏萧颂是个冷情冷性的,平日里只知看医书练武功,除了认得房中近身服侍的几个丫头,其他女子全都不往心里去。昭明女帝也知兄长的心事,赐下几名女官进府,只有曾在司药监呆过的秀女官被留下,其他的人全数被送回。

故而那一日萧颂入水救了名女子后,奎总管就上了心,先头以为小王爷瞧上这名女学子,谁知后来竟没了下文。今日他将薇宁带回明园未尝不是想试探一下小王爷,看他是否动心。如今看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只得心虚地道:“可是王爷下令让她服侍来小王爷,老奴不敢违背王爷的命令,只好先将她带回来。”

静王心里是如何想的,萧颂十分清楚,他荒谬地摇头,执意要将薇宁送回。

她是入京备考的女学子,却被王府的人随意“唤”来端茶奉药,传出去更惹闲话,萧颂略带歉疚地对她道:“叶姑娘,听说今日是三京馆开馆之日?”

小静王问话,薇宁只得转过身,低着头道:“正是。来时蒙小王爷相救,如今正好当面谢过。”

其实她十分不解,为何会救她?萧颂此人如何她略有耳闻,并不是个惜香怜玉之人,难不成真如大家猜的那般,瞧上了自己?算起来他们并不算相识,连个正面也未曾照过,何来瞧上一说。

若虚子没看到意想中的情形,有些无趣地道:“你要谢的可不止他一个,难不成忘了是我替你医治才好的?”

“只怕未必,辛苦叶姑娘走得快,不然就会如我一般到现在还未能全好。”萧颂自然知道若虚子的手段,却仍要拆他的台。

“这怎么一样,你的病麻烦得很,能治成这样已是侥天之幸,况且……”若虚子没有说出来,萧颂这回却不是因落水引发的病症,而是他生来体质便弱,后天养的又不得法,撑到如今终是出了问题。

况且如何?薇宁避开那道迫人的眼光,跟着问道:“小王爷到底什么病?”

萧颂的脸色微沉,还未出声交待,若虚子便笑嘻嘻地道:“难说得很,可大可小,不如你留下来日日守着,也好就近照顾一二。”

又提这话,薇宁无奈暗自冷笑,今时不同往日,在梅庄她是受人尊崇的庄主,在奉都,她是任人呼喝的小学子,随便谁都想支使她。入京这些天,她仍未想好该如何去查九年前的旧事,惟有暂时忍耐。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让他露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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阆苑海棠嫣如玉

☆、心与灼

萧颂扫了若虚子一眼,立马让他闭上嘴。再看薇宁,天气热成这样似乎对她毫无影响,一袭素缎纱衣,淡绿的裙裾下摆绣着小小的银色莲瓣,让人想起夏日菡萏的清香悠远……叶薇,他记得她的名字。其实就算他想忘了也难,谁让这些日子自己下水救人的事被传开来,连下不了床的父亲都已知晓。想起适才奎总管所传的话,萧颂微一皱眉,父亲又自做主张往他身边塞人,往日只是四处觅些绝色,如今连姑母召入京的女学子也敢擅动,只怕明日便会生出些事端。

他想挥手叫叶薇早些离去,却看到柔弱的她双手互绞,微微垂着首立在那里,长长的睫毛不安地眨动着,想必被强带到静王府,心中不免惧怕,还要强装镇定,难为她了,萧颂心中暗叹,当日救人是一时冲动,倒没想过自己的举动会给她带来许多麻烦。实在是那一日夜色苍茫,站在船边的他正暗叹死生无常,闻听有人落水,不假思索便跳入水中相救。他自身命运多舛,对许多事看得极淡,可人命却是看得极重,由此落得伤病连连也不后悔,只是他人前冷惯,人人只当小静王冷情冷性,怕的人多敬的人少。

直到薇宁的面色愈来愈红,萧颂这才惊觉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太久,忙转过头去,咳了声道:“你且回去罢,我会让阿奎送你,三京馆那里也好有个交待。”

交待?此事最好谁也不提,大家装做不知道,她并没有来过静王府,三京馆也从未有女学子离过馆。

如此半日,薇宁已有些气闷,不仅仅是为了在他面前扮作身不由已的柔弱女子。自从知道了萧颂的身份,隐隐有个念头冒出来,若是可以……

没有若是!她尚未沦落到如此地步,不然真应了那些人的闲言闲语。可冥冥中似有天意,她还是走进这座府邸,与那个眉目清疏的男子见了面。

直到走出明园,她仍有些恍惚,奎总管吩咐了人去备车,又好声好气地对她道:“姑娘受惊了,王爷是太过着紧小王爷,才请了你来……说起来也是缘份,没想到又跟姑娘在奉都见着,你看咱们王府里这景致还是不错的,日后我好好带你瞧瞧,不比江南的园子差。”

静王府里地方不小,却静悄悄地甚少见人走动,薇宁听着没半分架子的奎总管一路叨念,只是一脸腼腆地笑了又笑,她忍不住在心里思忖萧颂到底是个什么病症。依着刚才所见,萧颂将若虚子请回来是为静王治病,但瞧他的样子,似乎他自已也有些不妥。只是这人即使病着,也淡淡然地让看不透。一时间她懊恼烦躁,步子迈得急了,忽觉不对已避之不及,与一个手上捧着东西的女子撞个正着。

“哎呀!”两人同时轻呼,奎总管看清来人,忙问道:“莫言姑娘,你没事吧。”

莫言她顾不得说什么,将手中捧着的小炭笼放到一边,满脸歉意地道:“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她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已跳将出来:“哪里来的人这般不小心,烫到了活该!”

只是一晃眼,莫言已将与她相撞的女子打量了一回,又在心里同自己比较了一番,她向来自认容貌不差,但这会儿却不得不承认这回略逊了一筹。再想到此女有奎总管相陪,且是从明园方向走来,该是才见过小王爷,莫言心跳蓦地加快,迫切想知道这女子究竟是谁。她口中轻斥一声,欲上前相扶:“妙儿住口!姑娘,快让我看看。”

薇宁反将手用袖口一掩负在身后,冷冷地道:“我没事,即便有事也是活该。”

此刻薇宁正忍着痛楚,相撞时她来不及躲避,抬手一挡,恰恰被那炭笼灼个正着,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手上必定烫得不轻。看来这个叫莫言的女子在王府里有些身份,不然奎总管也不会开口先问她有没有事。

奎总管皱眉看向妙儿,小丫头仍是不服,撅着嘴说了一大堆:“这可是莫言姐姐好容易才做好的炭笼,奎总管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什么若虚先生非要在这种天气点什么炭笼,大了不行,小了不行,姐姐不放心别人整治,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好呢!”

奎总管自然知道,若虚先生治病出手不凡,今日要冰明日要火,这个炭笼便是他张口要的器物之一。而莫言平日里服侍小王爷尽心尽责,此事当怨不得她,既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挥手让妙儿退过一边,给她个回头再算帐的眼神,对薇宁道:“叶姑娘,咱们先回学馆要紧。”

再耽搁下去没什么益处,薇宁自是同意。

来时乘轿,回时乘车,一个人坐在车里的时候,薇宁慢慢抬起右手臂,手背靠近腕处已是一溜水泡,轻轻一碰便痛不可当,只得垂在一侧,这当口她也顾不得想会否留下疤痕,只盼着快些回去,不知馆内此刻是个什么情形。

三京馆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守在门口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倍,远远的便能看到许多车驾,想必国师已至。薇宁被带走时还是清晨,馆中正为了迎接国师乱着,听闻今日来学馆的并非只有国师一人,还有几位当世大儒,也就是说,无论明年这些女学子考得结果如何,一生中能受教于此等大家,总是值了。

刘司正派了人等在门口,小宫女见着薇宁便急急拉她往里走,奎总管又将她叫住:“叶姑娘,这是烫伤的药膏,累姑娘受伤,真是对不住。”

奎总管好快的手脚,只是上车前吩咐了几句,这会儿已将伤药送上,薇宁惟有接了过来:“有劳总管费心,没什么大碍。”

“姑娘不必担忧,宫正司那边我会去打点,国师事忙,想必也不会难为你。”

但愿如此,薇宁也知学馆中这么多女子,少她一个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并不会惹人注意。

不知是否因今日是正式开馆之日,薇宁觉得馆内多了些不寻常的气息,曳地的柳枝不摇不动,连一丝风也无。她的心跟着提起来,果然,等得心焦的刘司正一见她便道:“你速速去阅江堂,馆中的学子这会儿全都在那里,刚才里面有位大人传下话,要你即刻去见,我已替你拖了不少时间,就快瞒不住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薇宁不及细想又匆匆赶往阅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