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菲用她相当拙劣潦草的书法,在那一整页上,写了无数的许彦霖。

翻到下面,再下面,很多很多页,依然是他的名字。

只是他的名字中,又夹杂了无数个不像名字的名字:冤大头。

冤大头,冤大头,冤大头,冤大头……

无数的许彦霖,无数的冤大头。

可许彦霖不是她的冤大头;即便他心甘情愿当她的冤大头,她现在也不打算要了。

“对不起,我骗了你。”

许彦霖仓促地说,“这件事是我一手策划的。我不喜欢原智瑜,即便他能为公司再来再大效益,我也不喜欢。这是我做的最不理性的一件事。原谅我,好吗?”

江菲弯了弯唇角,“无所谓原谅,或者不原谅。生活不是琼瑶剧,我们也不是未成年。你有你坚持的苦衷,我有我接受的底线。谢谢你还想着隐瞒我,至少证明了你还是懂我的。你也晓得……晓得我讨厌的是什么。可差点连我自己都忘了我讨厌什么了。”

许彦霖抿着嘴,想笑,却怆然,“你到底……到底还是为了他和我提出分手?这是不是说明,虽然我不理性,可到底没做错,是吗?”

江菲恍惚间算是听明白了。

真是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原来流言猜对了一部分。

他逼走原智瑜,一方面因为吴捷,另一方面也是打算杜绝情敌有机可乘。

她倒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魅力,能让像原智瑜这样嚣张厉害的人物轻易失去了辛苦付出八年的工作。

她慢慢说:“从清除内部对手来看,你也没有做错。我理解,可我无法认同。”

许彦霖捏着那份被涂鸦到最后一页的标书,低声说道:“如果我去和原智瑜道歉,请他重回创媒,你肯原谅我吗?”

“无所谓原谅或不原谅。”江菲将脸埋在手掌里蹭了蹭泪水,“你没必要为我改变你自己,我也没必要为你改变我自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现在勉强改变了,以后也会后悔。毕竟,每个人谋取生存和发展的方式不一样。”

她不喜欢阴谋算计,更讨厌暗箭伤人、栽赃嫁祸。

但她并不是不懂得在竞争激烈的社会里谋求发展的艰难。

她不能说许彦霖错;如果他仅仅是她的BOSS,她可能会赞成他对竞争对手不惜代价的打击,绝不会清高到拂袖而去。

可她没有办法想象,自己未来的枕边人也会这样满腹心机,甚至把她和她的朋友都算计在内。

原智瑜……

他的心里该有多憋屈!

那个男人,至少和她一样有着血性,至少和她一样敢用拳头和看不顺眼的人或事说话,——而不是背后悄无声息地捅刀子。

许彦霖抚着额,侧了脸望向窗外,久久地沉默着。窗口投入的阳光打在他的手背上,在脸上投下了重重的阴影,看不清他的神色。

很久之后,他再开口时,声音已基本恢复了平静。

他向江菲说:“走吧,我先送你去医院挂水。”

“不用了,我呆会儿自个儿打车去。”

“打车?”

江菲站起身,将床头柜上的钻戒和汽车钥匙拿起,放在许彦霖手中,“还给你。对不起,我不大会保养,汽车被我开旧好些了。”

许彦霖看着手中的钻戒,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问:“以后……你还去上班吗?”

以后还上班吗?

CHAPTER13 跳出曾经的天地,原来也不孤单(二)

江菲的心里又像整夜写着许彦霖名字时那种猫抓般的疼痛难受了。.

原来相处得久了,能诱惑她的,并不只是他的物质条件和外在的容貌。

写着是折磨,看着也是折磨。

也许对着许彦霖,对他也是折磨。

于是,她说道:“如果今天退了烧……我明天就去上班。我会在一到两周内把手边的工作全部理好,交给小秦他们处理。你也尽快找人手过来接班吧,设计部以后人手可能不大够了。栗”

许彦霖便点头,他将钥匙放回江菲手中,说道:“这车算是公司配给你代步的吧!等你真的离开公司再交过来。”

见江菲犹豫着没接,他扬了扬嘴角,“你应得的。不论是不是我女朋友,你都当得起这待遇。”

习惯了有车的日子,忽然没有了车,的确很不方便。江菲接过车,不知道是不是该打算重新买辆二手车代步。

这时许彦霖把钻戒也放回了柜子上。

他说:“这戒指是我在英国念书时偶然看到了买下的。我就想着这戒指只有你戴着合适,所以从没打算过给别人。如果你不喜欢,扔了吧。”

江菲嗓子一阵发堵,盯着那闪亮的戒面,竟想不出拒绝的话来竣。

许彦霖向外走着,走到房门口,忽然又回过头,问:“菲儿……我们之间,真的再考虑考虑吗?”

江菲吸吸鼻子,哑哑地笑。

“也许到我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会为今年的放弃后悔。可在我还没开始老之前,在我还残留那么一点血性的时候,我应该都不会后悔。”

许彦霖苦涩地笑了笑,轻声道:“回床上去,好好休息吧!”

门被轻轻地带上,江菲听他走了,才把脸埋到枕头里,努力把自己的眼泪和悲伤全压下去。

是她发现了他们性格之中无法调和的一面,是她决定要分手,可她为什么还要伤心?

那样温温文文细水长流般的平淡相处里,没心没肝的江菲,到底也丢了心了了。

哪怕只是小小的一角,也会生生地疼。

并没过多久,又传来了门铃声。

是许彦霖去而复返?

江菲揉着自己红肿的眼睛,决定再不去开门了。

这时,传来了锁匙转动的声音,分明正有人自己在用钥匙开门。

她忽然猜到这人是谁了。

水凝烟曾经和她一起住过,她的房屋钥匙,水凝烟也有一套。

果然,几秒钟后,水凝烟踩着高跟鞋蹬蹬蹬地小跑过来,探头往房间里一瞧,已经叫了起来:“真的病成这样啦!快起来快起来,我带你看医生。”

“喝点板蓝根就没事了,看什么医生。”

江菲蓬着头勉强笑着。

可惜话还没说完,又是几个喷嚏打过,浑身都冷得哆嗦起来。

水凝烟看见她这样子,早就急了,立刻打开衣柜给她翻出换洗衣服,就要动手脱她睡衣。

江菲没想到这淑女还有这样粗暴的一面,忙嚷道:“算啦,算啦,我自己来!”

草草换衣洗漱了,乘着电梯下楼时,江菲问水凝烟:“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当然是你家许总告诉我的呀!”

水凝烟向她调皮地眨眨眼,“他说你病了,他公司里有事,没时间照顾你,所以让我过来陪你去医院呢。”

“凝凝,那个……我和许彦霖分手了。”

“啊……为什么?他不是长得又高又帅,又有钱脾气又好吗?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和我一起喝酒,不会和我一起骂人,不会和我一起打架,更不会和我一起把坏人揍个鼻青脸肿然后拍拍屁股笑哈哈离开。”

江菲的身体一向不错,很难得才挂一次水,效果奇好,当天便退了烧。虽然医生再三叮嘱让多休息,她还是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公司。

原以为她和许彦霖分手的事一定会再次闹得公司里沸沸扬扬,但去了才发现,公司里根本没人知道他们的事,倒是人人都知道她感冒了。

“感冒要多喝水,还有发烧的话最好连着挂上两三天水才有用,不然会有反复。”小秦体贴地为她倒了水,端详着她的面庞连着啧嘴,“看看,看看,以前多精神啊,现在粉底都盖不住这灰扑扑的气色!一两天的时间,眼睛都瘦得抠下去了!”

“去你的!”江菲推开她,“什么脸上灰扑扑的,眼睛抠下去?说得我一脸倒霉相,得了什么绝症似的。给我滚远点,少来触我霉头!”

可惜身体没嘴巴那样强悍,话没说完,几个喷嚏打得她眼泪汪汪。

小秦正看笑话时,她桌上的内线响了。

许彦霖温和地吩咐她:“江菲感冒挺严重的,又好强,喜欢硬撑,你多照顾些她,别让她累着。”

听见许彦霖公事之余对女友这样体贴备至,小秦肃然起敬:“是,许总。”

“那谢谢了。”许彦霖道了谢,才挂了电话。

江菲翻着白眼问:“什么事?”

小秦嘿嘿地笑:“许总不放心你带病操劳,让我好好照顾你呢!”

江菲叹气:“你想好好照顾我,那就和小周配合着,尽快把我手头的工作接过去吧!”

CHAPTER13 跳出曾经的天地,原来也不孤单(三)

小秦愣了,“你不打算上班了?”.

江菲也不想临走之前还给人戳着背脊议论自己的私事,叹着气找借口,“你看我都累得病了,难道不要休息休息吗?”

小秦思索半天,领悟了其中要领:“啊哈,我知道了,是不是许总心疼你,不打算让你上班了?”

江菲不置可否。

小秦再猜:“是不是要布置新房准备家俱之类的,觉得两人都上着班可能准备得不周到?”

江菲不置可否栗。

小秦深入调查:“这么说,快结婚了?”

江菲继续不置可否。

小秦下了论断:“这么急啊,菲儿姐,你老实交待,是不是怀了许总的孩子,打算奉子成婚?”

江菲头发根根倒竖,终于爆发:“小秦,你信不信我明天就滚回家,把这摞烂摊子全丢给你收拾?”

咆哮声声,震耳欲聋。

小秦掩着耳朵,心里感慨竣。

自从原智瑜离职后,江菲多久没这么发飚了?

果然啊,果然,女人还是要多多宣泄情绪才有益健康啊,看看,才多久没和人吵架呢,江菲就千载难逢地病了……

等江菲气顺了,火熄了,小秦从桌子底下悄悄塞过去一张大红喜帖。

江菲惊讶地望向她,她笑得更是贼兮兮了,脸上却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羞涩?

一天到晚八卦别人的小秦也会害羞啊?

她忙打开喜帖,一眼看到最显眼的地方写着:新郎晏京,新娘秦雨……

晏京?小晏?

江菲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你们……”

她还没来得及表示自己的吃惊,小秦已掩住她嘴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菲好气又好笑,总算放低了声音:“你们还来了个秘密恋爱,秘密结婚?”

小秦很豁达地说道:“恋爱啊,结婚啊,不就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弄得众所周知,有事没事还成了别人的谈资?”

江菲感慨:“妞儿,你确定,你不是因为自己大嘴巴背后八卦别人太多事了,这会儿自己有事,不敢让别人知道了?”

小秦干笑:“当然没有,没有……不过都是一个公司里的人,恋爱成功顺利结婚了还没什么,如果谈到最后还分手了,呆在一个公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就尴尬了,哪里还经得起那些鸡婆们的口水?”

“哦!”

江菲不觉望了一眼许彦霖办公室的方向。

很安静,一上午没听说过有任何指示或会议传出来,连每周五上午十点的例会都没看到他参加。

她自以为聪明,其实还不如小秦机灵。

从成为原智瑜的“绯闻女友”,到接受许彦霖,再到双双戴着钻戒出现在公司,她的爱情,始终处于众人目光的检阅下。

她可以强悍得无视流言蜚语,可以一走了之,那许彦霖呢?

小秦忽然留心到一件事,“菲儿姐,你的钻戒呢,今天怎么没戴?”

江菲看看自己光光的五指,答道:“不习惯。总像多了个什么东西,就扔在家里了。”

小秦心有戚戚焉,无奈般望天哀叹:“没错,没错,就是多了个东西!什么是枷锁?天啊,天啊,这就是枷锁,枷锁啊!”

可惜江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没看到天,只看到了天花板。

她们现在生活的空间,不过小小的密闭的天地而已。

有的人能跳出来,有的人跳不出来。

快下班时,水凝烟又打电话来,提醒江菲别忘了去医院挂水。她自己也觉得头晕鼻塞的症状比白天又加重了些,也不再逞强,直接去医院挂了水,才驱车回家。

停好车,正要上楼时,旁边停车位上那辆熟悉的奔驰让她顿住了脚步。

车窗滑下,露出许彦霖有些憔悴的面庞。

他微笑着说:“我只是过来看看……看看你有没有按时去挂水。”

“挂了。”江菲回答,“我没事了。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

许彦霖点头,然后发动车子,缓缓驶开。

车窗慢慢滑上,他也没有再回头张望。

江菲接受他,或离开他,他都那样的安静,安静得叫江菲没法安静。

拖着无力的双腿进了家门,翻开手机,看到了一个未接来电。

来自苏北的老家。

她回拨了过去。

“妈,有事?”

“哦,没事,没事。我们能有什么事呀,就前儿你爸走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直不大舒服,今天去医院查了查,说可能是中风的前兆。”

“什么?中风的前兆?”

“别听医生扯淡,其实根本没什么,上了年纪了,手脚发抖发冷,不都是正常的吗?你知道你爸那人,有事没事就喜欢瞎乍呼,趁机就想打个电话给你,想你回来看看呗!刚还给我骂了呢,也不知道体谅体谅女儿,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得多辛苦!”

“我……不辛苦。”

似乎人在某个脆弱的时期,泪腺都会特别发达。江菲的眼睛忽然又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