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杨城美术馆的杨志松,你小时候见过我。”

稍一回忆,很容易记起。杨城美术馆的馆长,与她父亲是少年同窗,多年挚交。叶乔礼貌回:“杨叔叔。”

“难为你还记得。”杨志松笑两声,用亲切的语调向她问好,几句寒暄后说,“你父亲近日身体似乎很不好,一直在住院观察。馆里上半年有他的大型作品展,他说不能出席开幕式,向我推荐了你,作为直系亲属揭幕。”

叶乔愣住:“我爸爸,推荐了我?”

即便是她拍戏意外出事那会儿,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倒是程素怀孕的喜讯通过千溪那张漏风的嘴传到她耳边。叶乔以为,父女亲缘至此,已然淡薄若流水。

杨志松仍是谦和地笑:“是啊。你爸爸只有你这么个女儿,请你来代表他做开幕式嘉宾,也是应该的。”

世上唯有她,是他血浓于水的骨肉。

叶乔心中忽而一悲,眼眶不知为何酸涩,轻声说:“容我考虑几天,可以吗?”

杨志松一愕,似乎没料到她会犹豫,但爽快应承:“好…好,你好好考虑一下。杨叔叔知道你现在是演艺明星,出席开幕式这事,价酬都好商量。”

叶乔觉得荒唐,自嘲地一笑:“不是出场费的问题。我最近…不是很方便。”

“哦?是吗?你要是不能来的话,能不能给叔叔介绍几个你爸的学生?”

“学生吗?”叶乔想了想,抱歉道,“我爸好像没收过学生。”

杨志松困惑地咦了一声:“怎么会呢,我还认识一个,你爸的关门弟子,周家的独子。”

叶乔脸色陡然一变。

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背后是一段何其晦暗的过去。

“是么,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没有联系方式。”

她语调寡淡。

杨志松浑然不觉:“没关系,这都是下策。最好还是你能出席,答应杨叔叔,一定要好好考虑!”

“嗯。”叶乔顺水推舟地把助理电话报给他,说以后再联系。

语气好似很冷漠。

她也希望自己冷漠。

世上没有人知晓,她在病床上意识昏沉时,曾多么期盼那个名唤父亲的人出现。即便重逢也不过是冷眼相对,甚至没有一句体己话可说,她却依然存相见的奢望。但他没有来,无论是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成行,抑或不愿再见她这个不肖女,徐臧到最后都没来探视。

或许有些芥蒂会永远横亘在父亲和女儿中间。

挂了电话又来一个,这回是申婷。

年轻女孩活力充沛的语调将她从感伤的回忆里拽回。

那厢,周霆深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叶乔戒辣,调料是白醋佐姜末,端上来一股酸香。周霆深帮她用筷子调好,叶乔将心绪化作食欲,夹起一个放嘴里,手机干脆开免提。申婷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乔姐,许殷姗的事,你看到了吗?”

叶乔远远嗯一声。

申婷继续说:“网上有人混淆视听,把你和周先生的照片放出来。本来无名无姓的,被拍到也无所谓。但是这时候流出照片,网民都往那方面联想,一并卷进icloud事件,恐怕说不清。”

叶乔抬眼看周霆深的表情,他还在慢条斯理调他的酱油碟,闻声,云淡风轻地问:“传播范围广么?”

“啊,周先生也在呀?”申婷挺不好意思,语气稍有变化,“还好,都是正常照片,澄清难度不高,我就是给乔姐提个醒…”

“行了,你乔姐在吃饭,让她好好吃完再说。”

话毕把电话摁了。

叶乔哭笑不得:“你现在挂我电话连问都不问。”

“又不是正经工作电话,挂就挂了。”周霆深不以为意,看她眼眶泛红,说,“感冒又重了?待会儿吃完再睡一觉。”

叶乔放一个饺子入口,掩去躲闪的眼神:“昨晚睡了两轮,睡不着。”

“吃了药就睡得着了。”

女孩子病中鼻头通红,两颊也暖彤彤的,像卡通人物一样可爱。周霆深终没让她好好吃饭,没事就捏两下她的脸颊,叶乔举筷子挡人:“感冒该传染了。”周霆深大言不惭说无妨,还涎皮赖脸捡了个她咬一半的饺子,硬抢着叼走。

等他咽下去,叶乔怔怔地看着他,好像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周霆深疑:“怎么了?”

叶乔眨着眼睛,浑浑噩噩的:“你刚刚吃的那个饺子,是荤馅儿的…”

下肚的时候没反应,经她提醒才意识到这茬。周霆深满嘴都是姜末味,并不觉得有异,安慰她:“没事。”

叶乔却认作大事。能吃第一口就能吃第二口,久而久之心病也不复存在。他曾经经历过一些不忍回忆的血腥场面,所以才对肉食有所忌讳,叶乔最清楚这样的心病需要怎样漫长的过程去消解,夹起一个新鲜的饺子诱哄他吃:“这是猪肉香芹馅儿的,香芹味道重,吃下去光嚼得到菜,你试试吃两个…”

周霆深却撇开脸没回答。叶乔初战落败,颓然搁下筷子,不好勉强。

雪天气寒,空气又静又稀薄,像低纬度的极圈城市。

吃完饭,叶乔和水吞药,随手一刷朋友圈,又被千溪霸屏。照例忽略三大行的啊啊啊,底下语气更加惊悚:“大清早的上班,收治的第一个病人居然是我邻居!吓死宝宝啦,昨晚吃夜宵的时候还撞见,今早就割腕割上急诊床了!现在的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都这么不爱惜生命的啦?我失恋还整天加班吃食堂,简直是励志楷模!酷爱给我点赞续命好吗!”

叶乔扫到一眼千溪拍的照片,病历单露出一角,恰好是户籍地址的后半段。拍得很糊,一般人也许辨认不出,但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地址的户主是谁。

卧室的另一边,周霆深神色严峻地接电话:“是,嗯…好,我马上过去。”

无数线索链接到一块儿,叶乔一口灌下半杯水冷静,可惜是热水,烫得她心肺都皱疼。

周霆深取下外套来到她面前,哄她:“我去医院一趟,在清江路那边。你好好睡一觉,中午想吃什么发我短信,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嗯?”

叶乔固执地摇头,说:“我跟你一起去。”

第46章 杜冷丁06

道路上的积雪已扫除,车辆却仍很少。

叶乔裹着一件白色羽绒服,神情淡得几乎融入雪中:“她叫什么名字?”

周霆深注视着路况,凝眉回话:“阮绯嫣。”

“单人旁的阮?”

“…是。”

气氛突然沉默,彼此都隐隐猜测得到,对方为何不言语。

叶乔望着车窗外,瞳孔没有聚焦,说:“给我捐心脏的那个死刑犯,也姓阮。”

“听说她丈夫去世得早,女儿甚至没有见过爸爸的面,就跟着妈妈姓。丈夫做了违法的事,死后家里也不得安生,赔钱要债索命的,屡屡皆是。她很厉害,一个人把母女两个都养活。”

风起云涌的过去,在她口中娓娓道来,竟出奇平淡。车载的暖风吹得人昏沉,叶乔脑袋暖融融的,将要听不清自己所说的话:“我爸爸很对不起她。”

“…有什么对不起的?”周霆深没敢回头。

“她原本可以不用判立即执行,甚至可以争取到有期。是我爸爸说了谎。”叶乔不知在同谁说话,在荒谬中竟笑了一声,“后来听说,她本来就是为别人顶罪。为我爸爸的一个学生。”

叶乔回过头,周霆深的侧脸映着雪光,轮廓有种失真的光泽。她像翻动生死簿一般,突然话锋一转:“你说你学过国画,还记得吗?我爸爸握笔的时候,食指的第一个关节会直起来。你也是这样。”

他用这个姿势,在她心口纹下过消磨不去的印迹。

人越害怕什么,就在心里会越倾向于把线索归结为什么。害怕被情人抛弃,所以蛛丝马迹都觉得刻薄寡恩;害怕被上司责难,所以悬梁刺股竭心做事依旧惴惴不安;害怕鬼魅,所以走夜路的时候恐惧拐角与草丛,担心会有异物扑面而来。

这就是她心里的鬼。她全部说与他听。

周霆深在红灯前停下,抽出一根烟。他近来很少碰烟,这时却在她面前点上,降下车窗。北风凛冽挟藏晶体,呼在人脸上,刀剐般的疼。周霆深半边脸冻麻,含烟时嘴唇都颤一下。叶乔迎着寒风,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额头冰得胀痛,好像连季节都在阻拦她,她却执拗地说:“我爸爸就收过一个学生。姓周。”

“别说下去。”周霆深把车窗合上,密闭的空间内忽然充斥烟雾,缺乏氧气。

寒冷和烟熏,必然要经受一样。

他暴躁地把烟踩灭,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幸好还有剩下的三公里,必须风雨同舟。眼下有迫在眉睫的事,反而成了宽慰。叶乔果真不再说,自嘲般笑:“你早就知道。只是没有告诉我。”

红灯,车停。

周霆深一语不发,祈祷这趟车程漫漫无期。

可是珍惜的时间流逝得最快,几个弯便抵达市立医院。

阮绯嫣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边两个小护士说笑着走进来,一个说:“刚刚在门诊大楼见到叶乔了,真人比电视上还漂亮。”一个说:“你第一次见呀?她上回拍戏烧伤,也是来我们医院治的,排场可大了,天天有人送花。”两人看见刚刚苏醒的病人睖睁双目直瞪她们,才幽幽住口。

其中一个护士给她做了基本检查,叮嘱伤口不要碰水,阮绯嫣配合的态度都很好,只问:“我家属通知了吗,怎么还没来?”

护士见多识广,闹自杀的小姑娘伤口浅、治疗积极,求生意识比她们这些医护人员还强烈,根本不需要做心理疏导工作,应声说:“通知了,这会儿应该到了。”

阮绯嫣捧着手腕上的纱布眉开眼笑,护士看不下去,劝诫:“你们这些小女孩,不要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轻生,想不开。有矛盾要好好解决,伤害自己的身体是最没用的。”阮绯嫣冷冷瞥她一眼,躺在病床上赖着不走。

她的情况不需要住院,但病人赖上了病床,护士没有赶人的道理,捧着病例记录本,摇摇头走了。

进来探视的却不是周霆深。

叶乔独身一人与两个护士擦肩而过,静静倚在门口。

她的步伐太轻,阮绯嫣过了好一阵才看见她,笑容骤然垮下:“你来干什么?”

叶乔惊异于她带刺的态度,问:“你认识我吗?”

阮绯嫣目光闪烁,托辞:“大明星,谁不认识。”

这话也许骗得过别人,但叶乔一直有看清人眼神的能力,向后带上门,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口便是:“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阮绯嫣的表情掠过一瞬的惊惶,竟不知该如何否认:“你怎么知道…”

叶乔轻轻点了点左胸的位置:“我这儿,能认出你。”

走廊里,周霆深倚在窗边,身旁一排蓝色座椅,空落落地映出他模糊的侧影。

他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从第一次抚摸她的骨骼,亲吻她皮肤下为他炽热的心跳开始。他想,跟自己较劲这么些年,应该有个尽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她像一轮如影随形,却永生寂寞的月亮。那种寂寞像旅途中一盏蛊惑人的寒灯,堕在罪恶与自我挣扎的沼泽内,和他有着相似的辉光。

他想和她作伴。

金色打火机在窗前,窜起一星火苗,又在冷风中熄灭。如此数回,竟再也没有火燃起。

油气无声地泄漏,被寒风吹走。

不知尝试了多少次,病房门突然被推动。叶乔走出来,面朝他。

周霆深像许久没有说话的人,声带振动都有些干涩:“怎么样?”

“伤口割得很浅,没有大碍。她情绪挺好的,积极配合治疗。”叶乔双手插袋向他走来,说完这些,问,“想进去自己看看吗?”

考虑两秒,周霆深说:“算了。”他把打火机抛进垃圾筒,咚地一声,“她得逞一次,以后说不定天天割。”

对阮绯嫣的性格,他了解得很透彻。只是从前愧疚作祟,不愿像寻常家长一般严厉训导,以为能用诚心感化,反而将人溺爱成如今这样。

有是他也想,他的愧疚是不是反而害了她。然而那时过分年轻,无从反抗父辈的意愿,只能用仅有的力量补偿对方,却如此不得章法。

周霆深不无惭愧,随叶乔慢慢地走。

行至住院部的花园,地面湿滑结冰,两人迎着霜雪前行,竟有走到白头的错觉。

周霆深先开口:“刚刚跟她都说了什么?”

“聊了些没有边际的事。告诉她我曾经出现过心理问题,遇到你之后才慢慢好转。但你不是每个人的‘百忧解’,如果她需要,我可以给她介绍心理医生。”

叶乔说得很详细,好像怕结束了这个话题就无话可说。

“我猜她肯定很恨我爸爸,告诉她千万不要。我爸爸是个特别骄傲特别清高的人,籍籍无名的时候连给赏识他的高官赠一幅画都做不到。从小我最喜欢的作文题就是‘我的爸爸’,甚至每次写‘我的妈妈’的时候,都要连篇累牍地夸我爸爸。”

“不过这些我都没有说。说了也没有意义。”叶乔顿了一下,说,“我爸爸都是为了我。我让她恨我就好。”

即使父爱之于她,是为她戴上了摘除不净的罪冠,她依然清楚,这份爱的沉重。

她曾经想成为那个男人的骄傲,曾经拼尽全力想成为他心上的荣耀,最后却成了他清净无尘的一生里,唯一的污迹。

她的爸爸。她罄竹难书。

又是许久无话。

到最后以为要沉默收场,周霆深忽而顿住脚步,不由分说将叶乔圈进怀里,深沉的吐息在深冬的凛冽空气中凝成雾,长长的无形状的一团。叶乔撞上他胸膛,撞得心口都痛,觉得一切叹息在冰天雪地里都像结成了实体。

她伸出通红的手,在他背后轻拍两下:“没事的。我没有怪你。”

周霆深将她益发圈紧,喉头滚动却哽住了。

叶乔像安抚一只负伤的兽,轻轻沿着他质地柔软的大衣抚下去:“你以前跟我说的话,是因为我这个人,还是这颗心脏?”

“是你。”他说。

“我想过放弃,在船上那次。”周霆深靠在她颈窝,“梁梓娆劝过很多次,说我们没有交集才是最好的。但我做不到。”

坚冰封堵小径,叶乔无路可走,深吸一口气,满鼻都是碎冰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其实很平静,但她知道不会这么平静,有些不平静的东西太深,从心坎里结的冰,她自己都发觉不了。

“命运有时候爱跟人开玩笑。我只是想不到这玩笑会开到我身上。”

她这样说。

是夜突降一场鹅毛大雪,毗邻几个城市的机场都停航。

世界陷入风雪肆虐的无边暗夜里。

叶乔感冒加深,发起烧来。周霆深给她量体温,三十八度五,她却固执不愿去医院。

一张大床划开一道分水岭,两人各卷一团被子睡两端。夜半叶乔烧糊涂,浑浑噩噩又往周霆深怀里钻,不知在呢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