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汉灿烂幸甚至哉上一章:第 5 章
  • 星汉灿烂幸甚至哉下一章:第 7 章

萧夫人也不多说话,示意青苁夫人将程承扶走,葛氏要上来纠缠,萧夫人上前一步,袖中笼拳,一记重重打在葛氏肚上,再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用力之大,直接将之掼倒,当即将葛氏打傻了,呆坐在地。这时,青苁夫人已领人迅速退避关门而出。

“你,你……!”葛氏肚皮剧痛,一手捂脸颊,一手捂腹,不敢置信道,“你敢打我!”

萧夫人和程母不一样,是真正书香贵门教养出来的,这么多年妯娌,萧夫人连高声叫骂都不曾有过,如今竟然如此。

萧夫人目若寒冰,冷声道:“我不但要打你,还要休了你!”

葛氏忍着疼痛,豁的一下爬起,骂道:“我不走,当初程家穷的……”

“适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萧夫人平静道,“那又如何?如今程家势大,葛家势弱,我想打你就能打你,想休你就休你,你能如何?”

她缓缓踏前一步,葛氏不由自主的后退数步,惧她再来打自己,道:“你敢?!我父对程家有恩!”

“什么恩?资助粮草么,乡里县里哪家大户不曾献过?”萧夫人冷笑道,“大人护卫乡里周全,使众乡亲不致沦入刀枪战火之中,保全了多少人阖家性命,出些粮草财帛也算是恩德了?怕是葛太公自己都不敢这么说对程家有恩罢。”

葛氏惊疑不定的看着萧夫人,道:“你怎么……怎么……全变了。”印象中那个温顺和气,说话端庄细致,凡事不与她计较的萧夫人哪里去了;神情变了,说话变了,连举止都变了。

萧夫人冷冷看着她,并不说话。

葛氏有些明白了,咬牙道:“那些年你做出低声下气的好模样来,君姑拿你没办法,君舅到死都在夸你温良贤淑,是程家之福,临终前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呵斥君姑不许为难你,你,你好会做戏……!”

萧夫人轻轻一笑,忽又不急了,缓缓道:“你以为我是你这种蠢货?彼时我势弱,娘家嗷嗷待哺,我如何有底气跟君姑顶嘴,我忍着,忍上十余年又如何,忍到今日,再来和你好好算账。”

葛氏又惊又俱,复又鼓气道:“你待如何?不过是休了我。”

“不如何。”萧夫人缓缓走到葛氏身边,道,“其实,许多年前你就想过改嫁了罢。”

葛氏一惊。

萧夫人自顾自的说下去:“第一回 是你新嫁没两个月,你挑拨二弟自己另起炉灶,另扯大旗,以你的嫁妆为军资也做出一番事业,是不是?可二弟一口回绝了,你气愤的回娘家住了十余日,要家里给你择婿另嫁,是也不是?”

葛氏吓的不轻,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随即赶紧闭嘴。

萧夫人笑道:“你总说我命好,嫁得英雄汉。有本事你自己也去嫁一个呀,你要真找到好的,葛太公也不会拦着你,可看看你自己挑中的都是什么货色。什么‘镇山大王’,什么‘宝泽胜天大帝’,你不是偷偷叫仆从去打听过么。哼,什么东西,俱不过数月就叫人砍了脑袋,乌合之众鸟兽散去,可怜他们的姬妾和姊妹家小都教人分了,貌美些的还好,总有人要,容貌寻常的,也不知是充了粮草还是营女支;还有那个什么陈县宰……”

“你不必说了!”葛氏大声,满面通红,羞愤难当。许多年前的阴私连自己都快忘了,今日忽叫人说破,就如被扒光了一般。

萧夫人却不放过她,继续道:“这回后,你老实了一阵,总算知道征伐搏杀是天下大事,不是闹着玩的。可生下二娘子不久,你的心思又活了。嗯,我想想……之前你那般老实,大约是怕自己不能生养罢……”

葛氏怒上心头,却不敢还嘴。她嫁入程家数年未孕,当时程母脸色已经不很好看了,加上萧夫人在旁边一个接一个的生,除了早夭的大娘子,后头两个都是健壮滚圆的男丁,外头谁人不夸萧夫人是兴家之妇,映衬的她更加抬不起头来,彼时她只恐自己身子有缺憾,就是改嫁了也不会得了好,当然偃旗息鼓。

萧夫人兴致盎然的说下去:“生下二娘子不久,你说要调养身子,就又回了葛家,这回你倒学乖了,自己不指东指西了,只缠着父兄给你择好女婿来改嫁。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过是想压我一头,可后来呢,如愿否?”

当然没如愿,不然葛氏此刻怎会站在这里。

葛氏心中恨极。生下二娘子后,天下豪杰已差不多形成气候,不是之前那些占山为王,小打小闹就能起头的了;乡野之间,哪里去寻了得的英雄好汉来嫁。高门豪族倒是有,可却是做妾,葛氏自然不肯,这点志气还是有的;可若嫁给寻常人,那还不如程承呢,至少程始眼看要出头了。葛氏在娘家消磨了半年未果,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了程家。

萧夫人看着葛氏,豪不遮掩自己的鄙夷之情,道:“你这样三心二意愚蠢不堪的妇人,也是二弟仁厚才容你至此,你还以为自己本事了得,将二弟驯服了不成?!……我们三日后就迁宅,你就别动了,留在此处,等葛家来人罢。”

葛氏一惊,嘴唇颤抖道:“来,来人……?你已经去找我家了……”

想着萧夫人多年前就在窥伺自己,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暗暗记下,她心头阵阵泛着寒意,此时听到这话,惊惧之意无限,知道这回程始夫妇是真要动自己了。

现在该怎么办?该说什么?自己到底要不要和程承绝婚?离异归家后自己又该怎办——葛氏慌乱之极,不知如何说好。

萧夫人不管葛氏在想什么,只轻轻讥笑数声,缓缓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忽尔驻足,回头道:“你数次想改嫁都嫁不成;我这里跟你下个担保,哪天二弟与你绝婚,我第二个月就能给他娶一个贤淑貌美的好妻室,绝不叫他再受一点委屈。”说完继续往外走。

葛氏已经真正害怕起来,昏头昏脑之际,忽大喊一声道:“我没有苛待四娘子!”声音震得门扉都微微抖动。

萧夫人再次回头,冷下面孔,漠然的看着她。葛氏被她的目光看的一个劲退缩。

良久,萧夫人才微微一笑:“今日天寒,青州又路途遥远,不知你傅母已启程否?”

这话没头没脑的,葛氏一时没想明白,抬头看见萧夫人嘴角的讽刺之意,心头一个激灵,破天荒聪明起来,道:“难道傅母已和你串通……”

萧夫人笑道:“你保兄很有志气,不甘碌碌一生,年少时就想着杀敌建功,可惜幼时受病不能上马,之后便想着要经商垦地来兴旺家业。都是一家人,我总要帮把手。”

葛氏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心道‘难怪’。

萧夫人面上微露自负之色,道:“不然万老夫人为何总能‘恰时’的来程家。”

葛氏瘫坐在地上,不敢置信自己的傅母竟会这样背叛自己,周身刺骨寒意——怪不得每当自己打定主意要做些什么时,万老夫人总要过来敲打一阵。

萧夫人又道:“她替我盯了你十年,办事很是老成。可惜,就在我回来前一个月,她忙着收拾家计准备阖家迁徙,就这么一点疏忽,你就将嫋嫋害到重病,几乎不治!”说到最后四个字,声音中露出森然之意。

葛氏害怕的跳起来:“不不,我没有,我没想……我真不知道四娘子会病那么重,我我,我不是有意……”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萧夫人一摆袖袍,淡然道,“倘若嫋嫋真有个万一,你以为你还能好好站在这里?!”

葛氏嘴硬道:“你能把我怎样,大不了我不做你们程家妇就是!”

萧夫人静静的看着她,看得葛氏浑身发毛,讪讪闭上嘴;心知萧夫人和自己不同,她十几年来随着程始东征西讨,举凡平抚乱民,查探细作,手上是实实在在沾过人血的。

萧夫人目似寒冰,缓缓道:“没这么容易,你不是还有儿女吗,你纵然不心疼孩儿,葛家不是还有满当当的一家人吗,这天底下总有你心疼心爱之人,我自会好好回报!”

说完这句,再不回头走出门去,不理葛氏在后面叫骂。

午后的庭院被冬日阳光照得温暖绚丽,原本院中的葛氏的仆妇不见踪影,门廊各处恭立着两排奴婢。萧夫人站在廊下,对着迎上来的青苁吩咐:“看好她。眼看要迁居了,大好的日子,别叫她坏了黄道正气!”

青苁知其意下所指,笑道:“女君放心,不是妾看不起仲夫人,就是给她把刀子,她也舍不得自戕。”

多年宿怨,今日一朝得报,青苁深觉出了一口恶气,萧夫人瞥了她一眼,道:“家门不幸,也不是什么好事,莫要喜形于色。”青苁夫人赶紧忍笑,道:“女君说的是。”

忍了半响,萧夫人自己先笑了出来,笑过后,又叹道:“当初恨的心肝疼,可这十年来随将军东征西讨,在外面见过那么多人间惨事,这些也算不上什么了。”想了会儿,摇摇头,自觉好笑。

绕着回廊走回屋子,只见程始已然酒醒了,正弓着魁梧的身子在屋里翻箱倒柜不知寻什么,萧夫人也不去问他,只管自己走到床边坐下,青苁忙帮她卸下身上的锦缎棉袍,然后出门去寻热水给萧夫人洗漱卸妆。

程始拢了拢敞开的襜褕,抬头讶异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萧夫人瞪了他一眼,傲然道:“三言两语的事,有什么好耽搁的,又不是两军阵前谈判。我已将她看管起来,过几日二弟和孩儿们一道和我们迁走。把她关着,到时看看葛家人怎么说。”过了片刻,她又叹道:“……才我痛斥葛氏时试探了,她至今不知。”

“葛家到今日还没说?”程始又一惊。

他也不翻找东西了,也坐到萧夫人身旁,良久才道:“……葛太公可是好人哪。他那条腿可是为着救我才断的……”他顿了顿,“应当是怕葛氏知道了,更加对二弟肆无忌惮,所以太公才特意不说的。”

萧夫人低头看着光亮的木地,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

程始叹道:“这也不能怪你,你这辈子只这一次看走了眼。也是那姓陈的匪贼太会做戏,咱们都信了他,险些被谋了性命。”

萧夫人心中难过,低声道:“我们夫妻都是自私之人。为着这份恩情,明知葛氏不妥,还留着她,叫二弟受委屈了。”

程始一锤床沿,恨声道:“当初你我在时,葛氏哪有这般跋扈,也是我们不在家中,里里外外由她把持,加上阿母包庇,她才越发嚣张了。”

一边说着,他又起身继续翻找箱柜,边道:“报恩,也得用别的法子,总不能拿二弟一辈子去抵罢。葛太公又不独此一女,那么多儿孙,总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到时绝不推辞就是了。你不必太往心里去,二弟又不是垂髫孩童,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受个妇人欺负也有他自己的不当,狠揍一顿就好了,偏他心慈手软……嗯,就是因为腿上不好,他才这样自卑自鄙。吃个亏也好,回头我好好跟他说,再出去历练历练,见见大世面,叫他硬气些就是了……咦,我明明留在身边呀,哪儿去了……”

“……我可不是只看走眼这一次。”

萧夫人不知想起什么往事,程始扭回头来看他,只见萧夫人微微而笑,道:“初嫁那回,我自己挑了郎君,便是走了大眼。”

程始咧嘴而笑,故意自夸道:“这事上,我的眼光可比你好多了,一下就娶对了人,真可谓目光如炬,洞察秋毫。”

萧夫人噗嗤笑了出来,拂袖轻抚微红的侧颊,更显得人如美玉,只听她轻声道:“就在你箭匣的锦囊里。”

程始晃了晃神,奇道:“你怎知我在寻什么?”

“不是那枚你要留给嫋嫋的玉珏么。”萧夫人故意板起脸,“只惦记女儿,你倒不想想回头见了葛太公如何说?”

程始假作苦思片刻,道:“嗯,这样罢。我就说,凭葛氏这些年在家中兴风作浪,本该打断她两条腿再休了的,如今看在您老的份上,就只休了算了。”

“莽夫!休得胡说!”萧夫人又笑又气,拿起一旁的隐囊朝他扔了过去。

第12章

不需要旁人告知,程少商就知道葛氏大概被解决了。不但每天不时闻于耳边的葛氏尖叫不见了,到搬家那天她也没看见这位二叔母。

搬家是件大事,本应全家齐上,不过萧夫人也没指望程母或程少商能帮上什么,便自顾自的逐步安顿新宅,搬妥家什器具,整理林苑花草,将各屋的火墙火炉烧上几日,再将程母用惯的那些镶金带银的物件提前搬过去,也就差之不多了。

到了迁宅那日,天未亮程少商就被叫醒了,迷迷糊糊的被阿苎捉起来穿暖吃饱,然后披上一层厚厚的皮毛大氅(热心的程老爹新送来),就被拥上了一架四面围帘的步撵。

程少商四周一看,只见黄金爱好者程母,跛腿二叔程承,腼腆堂姐程姎人手一部步撵,,便是昏昏欲睡的小胖堂弟程讴被抱在傅母怀中也坐了上去,一长串人行鱼贯往门口而去。

其余人还好,不是清瘦就是年幼身小,只程母肥壮高大,足抵过两个半傅母,饶萧夫人早有准备,特意找了几个虎背熊腰的健卒而非寻常仆妇来抬步撵,依旧有些摇晃,好似风中百合,雨打芭蕉……呃,恭贺XX花农喜迎丰收。

程少商忍着深冬的寒意,哪怕喘着白茫茫的鼻息也特意从后面的步撵上探出脑袋往前张望,看得心中大乐。随行在步撵一旁的阿苎看了,道:“女公子,赶紧坐回去,不用忧心你大母,她稳着呢。”程少商:……

此时天空仿佛蒙着一层蓝灰色的薄纱,步撵两边的健仆每人手中或擎着火把或举着灯笼,寒冷的晨气衬着火光点点,此情此景,好像是梦里的情形,程少商不觉惘然。

其实原先的程家和原先的万家只隔着一扇小门,直接从小门过去更近;不过迁宅大事自然不可以这样,众人郑重其事的从原程宅那不大的门口走出,再更加郑重其事的绕行至原万家大宅的正门。

程始夫妇已在洞开的大门处笑而恭迎,以雁翅状堂皇的站立极长的两排侍卫家将另提灯婢女,从门往里望去,一群打扮得戴着狰狞面具身着五彩织羽的傩人已跪侍在里头。程始一见了众人过来,连忙三两步迎上前去,亲自扶着程母下撵,后面程承及几个孩子都由仆妇扶着下撵。程母心中高兴,却道:“这样冷的天,可冻坏我儿了,早些开锣又何妨?”程始笑道:“尊长不来,哪个敢开锣。不敬不孝,天不容。”还举手指天以表诚意。

后面冻得哆哆嗦嗦的程少商翻了个白眼,心道:你现在说的好听,好像几天前你们母子干的那场架没人看见一样。

这时,只见程始一挥手,驱傩大戏便随着古老的吟唱和铜锣铁锵之声开始了;程始扶着程母领头往里走去,傩人们始终在前不远处唱跳,再有随行在旁的祝巫一路高声呼喊驱傩迎新的福语。虽然天还未亮,可周围的火把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出身乡野又不曾见过什么世面的程母何曾见过这样的排场,待到了池边柳前,程始还特意使人将已结了厚冰的湖面砸开,再将一桶不知是睡着了还冻昏了的“活鱼”送到程母手中,让其放生,然后四周众人很应景的一齐拍手叫好。一番装模作样,程母心中畅快之极,再不记得什么董家葛家,只知道自己儿子还是孝顺自己的——只要自己不去惹萧氏即可。

这也是程少商第一次看见这时代达官贵胄的宅邸,怎么说呢,比不上北上广的大公园的规模,但比比她老家镇上的公园是没问题的。至于建筑风格,既不像她以前看见的江南园林的柔软温和,也不像北方富贾巨大院落的封闭高耸。

这里的屋宅建得高大壮阔,屋脊笔直,屋檐清朗,所有的建筑都以十字轴线对齐,彼此间隔疏朗,哪怕就那么平白空在那里,无论主宅副苑,还有亭台楼榭,都有一种惊人的对称感。方就正方,圆就正圆,直就笔直,阔就平阔,绝无一丝矫饰感。

整座宅子不见得多么恢弘威严,但充满了一种质朴刚健的古典之美。

待到了新宅主屋,又是一通宰杀牲畜,祭奠这个神那个仙外加程家祖先,一会儿跪一会儿起,一会儿还要跟着程始念奇怪的赋词。程少商对此时的迷信体系毫无所知,只发现既没有观音菩萨,也没有地藏如来,心中甚是奇怪;又兼病后体弱,就趁机倚在阿苎身边轻轻喘气,只比又在傅母怀中睡过去的小胖堂弟略强,引的萧夫人不满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般忙碌了足有两个时辰,直到日正当中才算完成全套仪式。程母依旧精神奕奕,轻松的从蒲团上一跃而起,一旁的胡媪都自叹不如。

程母回头一看,略皱起眉头,这样阔大的厅堂愈发显得程家人丁稀少,于是秉性发作,又想喷儿媳几句,可葛氏被关起来了,三儿媳桑氏更在远方,大儿媳萧氏嘛——倘若儿子牛性发作,说什么“元漪生有四子阿母你才三子,你数落她还不如先数落数落自己,儿觉得程家列祖列宗一定对元漪很满意的”,那大家脸上可不大好看了。

程母努力按捺下舌头,转头问胡媪:“怎么不请几位宾客,就咱们自家人多冷清呀。”

胡媪笑着低声道:“大人还没受皇帝的犒赏呢,现下请宾客有什么意思。等升了官秩,再大宴宾客,岂不光彩?到时礼钱也能多收几个……这是我偷着打听来的,将来您千万别提礼钱什么的,回头我可要受大人罚的。”

程母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她身后的程少商挨在阿苎身旁,奄奄一息的想着(现在时真累了),倘若自己不病死的话,一定有资格排入程家智商TOP3。

接下来几日,程母都抑制不住兴奋的满宅乱走,满心喜悦的欣赏这座她心仪已久的宅院。想到万老夫人曾在这座亭子里坐过,哪怕北风呼啸她也恨不能坐上一整天;想到万老夫人曾在这池边观过鱼赏过柳,她就恨不能把鱼儿穿上柳枝都烤了吃了;想到万老夫人曾住在主屋里如何气派威严,她就抱着床榻不想起身了。程始夫妇都很满意这种状态,程家空前和谐。

程二叔分到一方清净优雅之处,边上还有一栋两层半的小阁楼,恰可以作为藏书楼之用——虽然现在只有楼没有书。没了葛氏在旁聒噪谩骂,不过几日程二叔连脸庞都红润起来,集中用膳时居然也能闲聊几句,接一接程大将军的冷笑话。

程少商也分到一座精美的庭院,前有花树后有竹林,一侧通着一条洁白圆石铺就的小径,甚是风情隽致,旁边相邻着一座空着的大屋,目前用不着,也许不久的将来可以用来堆放她的嫁妆——如果她嫁的出去的话。唯独不好就是离程始夫妇的住所太近,倘若她想做点什么,萧夫人不用筋斗云也片刻可至。

日常无事,程少商常规养病,因身体虚弱,也轮不上学习文化知识,是以只能继续当文盲,闲暇时看看竹简猜字。不几日,程老爹在午后的茶点席上兴冲冲的告诉众人,皇帝不但升赏他官秩千石,还加封他为曲陵侯。

程少商抚掌而笑:“阿父一定是在曲陵那里打了大胜仗,立了大功劳。”

程始看女儿最近面色红润,心中欢喜,笑道:“那倒不是,曲陵那次不过小阵仗;真论起来,还是这回在宜阳,为父立下了些寸尺之功……哎呀,宜阳大战,那才叫痛快!”他抚须长叹,侧脸回想,“真快哉,快哉!”

坐在上首胡床上的程母放下双耳杯,疑惑道:“那为何封我儿为曲陵侯?作甚不封宜阳侯?”侍坐在一旁的程姎低头不做声,轻轻在她杯中倒满酪浆,举止柔顺,一旁的萧夫人看得暗暗点头。

程始促狭道:“嫋嫋,你猜猜看。”

程少商歪头一想,道:“上回阿父与我说,宜阳乃重镇,城池深厚,战况激烈,此战算是鼎定一方太平,嗯……”她目光一亮,“宜阳侯这名头皇帝陛下要留给旁人罢。”萧夫人手中牙箸一停,皱眉望她。

程始却拍案大赞:“我们嫋嫋真聪明,如今的宜阳侯就是那位韩大将军!”又转头对程母道,“虽说咱只是关内侯,不过也是意外之喜了,每年另有一份封赏。万家兄长就升赏了列侯,食邑有一个县呢。”程母喜不自胜,连连赞叹:“……那我儿现在是什么官?”

程始夫妇互看一眼,彼此心中有数。萧夫人笑道:“哪那么快,总得一层一层的封,万将军这才刚职入右将军呢。唉,不过,这回他伤了腿,不知以后能不能再上阵……”

程少商见了程始夫妇的眼色,慢慢将漆木匙放到自己跟前的案几之上,程母不悦萧夫人搭话,白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万家已经这么多钱财这么高爵位了,不上阵又如何,我倒盼着我儿也再不用上阵搏命呢。”说着举起双耳杯一饮而尽,身旁的程姎又给她倒了半杯,恭顺道:“大母,过会儿就用晚膳了,饮多了酪浆,怕是晚膳用不好了。”

程母想了想,放下双耳杯不饮了,笑道:“姎姎甚是孝顺。”一边说一边故意去看程少商。谁知程少商却笑眯眯道:“是呀,堂姊不但孝顺还很能干呢,我听说这几日二叔父和讴弟的日常都由堂姊照料,没人说不妥的。”

程母还想说,谁知程始已变了脸色,冷声打断道:“看来葛氏当年将尚在襁褓中的姎姎送回娘家是送对了,葛太公家教更甚之前了。”

程姎眼含泪水,只低低跪坐不敢回嘴,程少商顿生一种“哎呀,我好像一个挑拨离间的恶毒女配”的有趣感觉,萧夫人瞧不下去,温言道:“姎姎是好孩子,程家女孩儿都该像她才好。”说着横了丈夫一眼,不许他再说下去了,程母也讪讪的闭了嘴。

程少商低头啜了一口温热的米浆,心中自嘲自己骨子里果然还是那个预备役小太妹,一点也不善良。

用完茶点,程始夫妇躬身告退,程姎继续孝顺,程少商则老实不客气的跟着爹妈走出慈心居——当年万将军给老母居处起的名字。

新宅巨大,从慈心居走回程始夫妇的居处就要穿过五六个回廊另一片白石铺就的空地,走到一半,跟在后面的程少商忽道:“阿父,您又要出征了么?”

前头的程始吓一大跳,回头道:“你说甚呢!”连忙去看萧夫人,满眼都是‘我可没告诉她’。萧夫人挥手屏退左右侍婢,冷静的看着女儿,道:“你如何知道?”她也不瞒着了。

“猜的。”少商心中一顿,皱起秀气的眉头,“爵位与财帛赏赐都下来了,想来阿父这回是立了真功劳的,可偏偏没有官位,我观阿父神色也不似遭了什么排挤忌惮,那便是上面对阿父另有所用了……阿父,可有风险?如今家里也不缺什么,能推便推了罢。”这是真心话,在这个家里,除了阿苎,她最喜欢的就是程老爹了。

“我儿实是聪慧之极!”程始听了小女儿稚声稚气的关心话,心中暖成一片,呵呵笑了起来;同时小心看了妻子一眼,赶紧道,“你放心,这回不全是征战,正旦后次月才动身呢。好啦,你身上还没好全呢,赶紧回自己屋去歇息,别又冻病了。”

……

回到夫妇正居,程始一边卸去锦缎厚袍,一边埋怨道:“你要待嫋嫋好些,她受了十好几年的委屈,别老是夸姎姎,她小孩儿家听了不快。”

“她迄今为止统共来这世上十三载又数月,三岁才与我们分离,哪来的十好几年!”萧夫人提高声音,随即又道:“难道姎姎不该夸!”

她接过程始的袍子,道:“生母是那样一个不成器的蠢货,又丢了这样大的人,可她不怨不怼,不卑不亢,每日做好自己身边的事,如今二弟和讴儿的饮食起居都是她管呢。孝顺父亲,照拂幼弟。你不知道吧,讴儿这些日子都不胡闹了,每日认的字怕比你闺女还多呢,二弟更不用说了,提起这女儿只有夸的。可再看看嫋嫋……”

“嫋嫋怎么了!”程始不悦道,“姎姎自小有人教,嫋嫋有人教么。葛家老大的新妇那是我们乡里远近闻名的贤良人,葛太公眼光还是有的,当年亲自相看长媳,费小半份家产的聘钱才讨了来。姎姎待在她身旁能差了?我们嫋嫋多可怜哪,跟着那么件货色!”

萧夫人不说话了,良久,方道:“再可怜,也得教起来了,不然……”

“不然什么不然。”程始笑道,“她这么聪明那是随了你,猜什么中什么,一点就透。所以说,娶妻就要娶聪明的,对孩儿们好!”

“光聪明有什么用,品性正直才是首要……”

“这不是有我嘛,我品性正直呀!嫋嫋聪明像你,品性正直像我呀!”程始拍着胸脯,哈哈大笑。

萧夫人被堵了话,白了丈夫一眼,低头不知想些什么,半晌,莫名叹了口气。

门外,青苁夫人端着热水站在当处,听了这几句话,也叹了口气。

——当年萧老夫人不可谓不聪明,举凡拿人话柄,猜人深意,推托责任,那是无不灵光的。不过她只有小聪明,全无大智慧,还把那么点小聪明都用到了自己身上,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只知道要生活安逸,任由自己秉性孱弱爱娇,一朝大难临头,毫无担当。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身世没有阴谋论。

第13章

离正旦还有十日左右时,万将军和程家四子一行另巨大辎重队伍终于到了都城,两家一分,程家领回了七八十辆大车的“行李”。少商恍然:难怪需要四个儿子带部曲随行押送。

据大哥程咏说,万大孝子一见了都城大门,就虎目含泪,大喊一声“阿母我来也”,连招呼都没跟大家打一声,飞也似的驱赶车驾往新家奔去,作为负责任的程家长子不得不先将万家辎重押送过去,然后才回家。

“累的大母久候了。”程大哥形容沉稳,方面广额,甚肖程始,芳龄将满十八。

“不累不累!一点也不累!”程母喜得语无伦次。

按照二哥程颂的说法,他们已经是回都城述职的武将中最后一拨了;本有人瞧着不顺眼想说两句,万将军一听到风声就寻上门去,当着人家的面抱腿痛哭“哎呀我的腿呀腿呀腿呀腿,我苦命的腿呀腿……”,嗓音浑厚,直传出三里营地去——程颂学得惟妙惟肖,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便是萧夫人也不禁莞尔,更别说笑出了两排后槽牙的程母。

“万将军的腿真伤那么重么?”二叔程承疑惑道。

“腿筋伤了,行路,蹴鞠,或慢慢走马都成,马上疾驰是不能了。”阵仗之上高速骑马需要两腿加紧马腹。

程承抓住了重点:“可以蹴鞠,却不能跑马?”程始瞪了次子一眼,萧夫人苦笑摇头。

程颂自知失言,赶紧一本正经的补救:“也就是凑个兴,慢慢走动罢了。不过……”他忽压低声音,对着程始和萧夫人道,“适才万伯父一时心情激荡,眼看就要上马,城门口那么多兵卒校官都看着呢,亏我赶紧大喊万家的轺车过来。”

程始‘嗯’了一声,对萧夫人道:“回头咱们去跟老夫人说说。”萧夫人缓缓颔首。

那边厢,学龄前后的程筑小朋友将小手掌很有气势的拍在案几上,不满的叫嚷道:“次兄真是,我还在那车上呢!一把就将我扯下车来往后抛去,要不是三兄接住了,我若掉在地上,牙齿都得磕掉几颗,这会儿还能吃饭吗?!”

程颂指着他,笑道:“莫非我不抛你,你就不掉牙了?!你左侧那两颗牙可是我抛掉的?!”正处于换牙期的程小筑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愤怒的胖脸涨通红,恨不能把手中的牙箸当做暗器丢过去,一气戳他双刀四个洞!

众人哄堂大笑,便是程二叔也抖倒在案几上。程母笑的丢了牙箸,一把将程筑小朋友搂在怀里。程始的众孩儿中只有他是生在外头,打落地程母就未见过,是以一见面就又亲又抱心肝肉的叫着,吃饭也要他坐在身旁。

实则程讴自小在她跟前,原应感情更好,可葛氏得子不易,护的幼子跟玻璃罩子似的,旁人喂一口吃食要大惊小怪,去外面略透些风更要哭天抹泪半天,养的程讴骄纵又小气,程母实在不喜,哪如程筑这么虎头虎脑,随和活泼。

于是程母心中又暗暗自辩:不与萧夫人计较,不是怕了大儿子,而是看在这些孙儿面上,到底她养孩子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这间宽阔的正房厅堂无论是万家还是之前的程家都无用武之地,今日众人笑声酣畅,语笑言飞,方有几分人丁兴旺的气派,厅壁上悬着尺余长的兽脂粗烛,焰火高高燃起,席上三巡,除了早早去睡的程讴小仔,人人面前都置着比平日大上一圈的案几,比平日丰盛许多的酒菜。

程少商低头打量,玄色漆木案几直接以笔直翘头线条打造,只在案沿以沉沉的朱红色绘有夸张诡异的兽类图案;忽察觉有视线在扫自己,她抬头往右边看去,只见一位白皙秀气的少年正在偷偷打量自己。

“少宫,你今日怎么不说话。”萧夫人笑盈盈的看过来。只见程少宫口气熟稔道:“阿母,我在看阿妹呢。一胞双生,少商怎么和我一点也不像?”

萧夫人唇边的笑容有些凝滞,程颂赶紧抢道:“适才刚见了嫋嫋,真吓了一跳呢,比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都好看。如今多年未见,做兄长的给你带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程少商看出了萧夫人的不自在,暗晒一声,危襟正坐道:“近来阿母日日训导少商多读书习字,少嬉戏玩耍,兄长们带来的少商怕是用不上了。”

谁知程咏笑道:“别理你次兄,他只想着玩闹。我给你带了许多上好的字帖笔墨,其中有一块松香墨……”程少宫忙打断,笑道:“这块墨可是好东西,是那年长兄拜师时受赠的,藏了许多年,平日连摸都舍不得给我摸一下呢。”程筑赶紧拆墙脚:“三兄你那是摸吗?要不是长兄看的牢,你就想顺走了罢!”

程二叔刚好喝了一口酒浆,险些喷出来,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程少宫恨恨道:“黄口小儿,你良心何在!早知今日就不接住你了,叫你摔个狗啃泥!”又转头道,“……少商,你别听阿筑的,我要了来,也是给你留哒!”

虽然四兄弟心性各异,但他们望向自己的眼神却都是期盼亲近之意,程少商心中软了,收起玩笑神色,欢欢喜喜的柔声道谢,又顽皮道:“其实我自小爱玩耍的,只盼将来兄长们不要嫌我惹是生非就好了。”

女孩子皮相甚美,兼之语气真诚,眸子清澈,这话说出来便有加倍的功效,果然上至程始下至程筑小朋友都满心愉悦的笑了,觉得这个妹妹(阿姊)漂亮得像个白玉人偶,那么小小个,说话的声音都比旁人好听(大误解)。

程筑小朋友还很贴心的加了一句:“阿姊你放心,你再惹是生非,也比不过我的,不信你问阿父。”他身旁的程母很想说‘乖孙你可看错那孽障了’,结果咏颂少宫三兄弟已经一齐点头。程少宫还颇有幽怨,细声细气道:“阿父也是,每回责打阿筑都要连坐咱们三个。一通打完,再嘱咐我们要手足和睦!我们都恨不能捏死阿筑,如何和睦?!”

萧夫人再忍不住,直接笑倒在险些喷酒的程始身上;程母笑出眼泪,搂着程筑险些喘不过气来,余下数人俱是乐不可支,各自笑的仰倒俯卧。

程少商正笑着,忽觉裙边有动静,低头去看,只见一碟满满的蜜饯在地板上被轻轻挪到自己膝边,侧头就看见自家的孪生哥哥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原来程少宫趁众人大笑,从自己宽大的袖子下将那碟子推了过来。程少商回头看见自己已然空空的蜜饯碟子,知道是程少宫见自己爱吃,特意留给自己的。她拣起一枚大大的蜜饯丢进口中,鼓着脸颊,冲程少宫笑的眉眼弯弯,瞳色晶亮。程少宫眼前生花,顿觉妹妹果然比弟弟强上百倍。

这番动作旁人没瞧见,坐在对面的程姎却看的清楚,她不免心生艳羡,神思游走间,想起葛家的表兄弟们,自小也是这样对自己宠爱疼惜,而程少商却至今日才尝到这滋味,又对她生出怜惜之意……

程咏心细,瞥见程姎出神的样子,忙敛笑道:“险些忘了……姎姎,我们不知你已经回来了,是以未有准备。倒收了你手制的鞋袜与贺简,愚兄几个甚是惭愧,回头预备上好东西,再给姎姎你送去。”

程姎连忙回神,连连摆手,笨拙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小小心意,兄长们不必记怀。”萧夫人见此情形,心中满意。

又过了几巡酒,酒量不佳的程二叔率先趴倒在案几上,萧夫人便劝众人罢席,“可不能今日就喝坏了,过几日三弟来了,还要大开家宴呢。”听到心爱的小儿子将至,程母这才恋恋不舍放下的酒卮,由胡媪扶着回屋歇息;程姎赶紧指挥侍婢连扛带举的领走了自家父亲。

随后,萧夫人扶起微熏的程始从侧廊离席,程少商本该跟着一起走侧廊的,忽摸到袖中某物,心中一动,扭头目寻几位兄长。只见程筑因被程母喂了些许酒浆,正东摇西晃的站不稳,青苁夫人摸着小男孩滚烫的脸颊,恼怒的叫人去将解酒汤端去各屋,程咏熟练的捞起幼弟抱在怀中,然后招呼两个弟弟回各自的居所。

“诸位兄长暂且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