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皇帝前头还有朝事,不及陪皇后用膳就离去了。少商此时也不敢提离宫什么的,勤勤恳恳的照料起皇后来——端粥送菜,揉肩捏背,一会儿抚背顺气,一会儿将菜蔬粥食小口小口的送到皇后嘴边。
体弱之人,又刚刚生完气,不能多吃。少商几乎是数着米粒菜丝看皇后下肚的,一边喂,一边还要说宽慰话,例如‘每家儿女至少会有一个淘气的,看看我家,兄弟皆孝顺老实,就我常将阿母气个仰倒,这与父母何干,皆是天定尔,别家还不止一个不孝子呢’云云。
皇后用完粥膳,翟媪指挥宫婢给少商端来食案。
少商便边吃午饭边陪皇后说闲话,之后再服侍她吃药。这年代的汤药简直是生化武器,看着皇后饮药,少商满脸同情,喃喃道:“天地玄黄,娘娘这受的什么罪啊,实在该把这药给五公主也端去一碗……”
皇后险些喷药,看女孩犹如一个视汤药如天敌的幼童。
忙完这一通,少商看着面色略略好转的皇后,心中恍惚。
想她上辈子连只乌龟都没养过,仙人掌都能惨死窗台,这辈子她居然会这样细致妥帖的服侍人了——环境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力量,无坚不摧,无所不能,没有人能不妥协。
也不知凌不疑此时在干什么,这次他定是不肯妥协了。如今他是在生闷气还是在动脑筋怎么修理自己呢。不知有没有用午膳,就算要收拾未婚妻,也别忘了吃饭呀。
用过汤药,少商扶着皇后在殿内缓缓绕圈走动,太子妃终于来探病了。
严格说起来,少商和太子妃并没有什么过节。但少商从第二回 见面就开始不喜欢她了。
常有人恭维太子妃与皇后很像,都斯文端庄,都柔和守礼,还都生了一副慈悲心肠,御下甚是宽和。但少商认为皇后是正品,太子妃只是中仿A货。皇后的柔善是发自内心的,感同身受的希望旁人少些苦楚,丰足周全;而太子妃嘛……呵呵。
“儿臣早说了,五妹这样下去是不成的。唉,看看将母后您气成什么样了,回头太子定然心疼。”太子妃坐在皇后榻边,细声细气的说着话,少商在旁恨不能拿出根针,将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密密的缝起来。
“母后久居深宫,好些事都不知道。五妹收容了许多游侠儿,啧啧,外面传的可难听了。太子嘱咐儿臣不要跟娘娘提,唉,可是这不提也不行啊。就是因为母后对五妹的品性一无所知,这才被气倒的。若是早有所闻,也不至于今日了……儿臣不敢插嘴父皇母后的决断,不过儿臣以为,不下重责,不见奇效。父皇心胸广阔,行事果决,只盼望母后莫要心软才好。要知道溺爱无益,责罚也是为了五妹好啊。”
太子妃说的滔滔不绝,只顾自己痛快,却没看见皇后黯然的脸色。
少商不屑一顾。架桥拨火,火上浇油,这是什么新鲜事吗,俞镇上的大妈大婶们全是个中好手,她从小见得多了。虽然太子妃适才说的话,从字面上看都没错,可少商很清楚她并非出自好意。于是,她决定胡搅蛮缠。
“太子妃说的太重了吧,不过是养了几个好身手的罢了,看家护院嘛,也免不了的。叫殿下说的,倒像是五公主都在谋反作乱了。”
太子妃皱眉道:“那些哪是寻常看家护院的,而是……”她咬住嘴唇。知道是一回事,可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少商一脸的天真:“而是什么?太子妃教教我,游侠儿身手好,除了看家护院,还能做什么呀?”对,她没嫁人,所以什么都不懂。
公主养面首有什么稀奇的,差别在于什么时候养面首而已。守寡后养面首,那叫刚需,生儿育女后养面首,也算有职业道德了。前三位已婚的公主中,大公主偏好结交青年官吏,三公主钟爱郁郁不得志的儒生,大约只有二公主能保证干干净净了。
不过像五公主这样婚前就养面首的,的确有些过了。可既然那位未来的五驸马也是位眠花宿柳的好手,那么也算登对了。
太子妃皱眉道:“那些游侠儿大都面貌俊秀,体格健壮。公主甚为宠爱,动不动一群男男女女笙歌夜宴,行猎游玩。有些家教严厉的大人都不让女儿进五妹的公主府呢。”
少商嘟嘴道:“不爱进就不进呗。有人爱热闹,有爱清净,本就不是人人都合得来嘛。”
太子妃怫然道:“这怎么行?倘若我等女子人人都学五公主这样,那岂不是世风大乱?!”
“殿下您想多了。公主和寻常女子怎能一样,便是与诸皇子妃王妃都不一样。”少商悠悠然道,“新妇可以换,儿女能换么。”
太子妃瞬时哑了。
她定定看向少商,似乎在掂量女孩话中的深意,少商也微笑着看回去。
投胎是门技术活啊,话说她怎么不穿成公主呢,不然此刻养面首的就是自己了啊,看凌不疑还能不能将自己关在宫中。唉,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皇后侧头不语,嘴角慢慢弯起。
接下来太子妃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既不愿留在长秋宫侍疾,便只能说两句场面话意思意思,随后托言不打扰皇后歇息,行礼告退了。
少商看着太子妃离去的背影,缓缓坐回皇后身旁,从鼻子中重重哼了一声。
皇后点点她的脑门:“淘气包。”随后,她叹道:“不过她也没说错,五公主这样行事,未免委屈了越家驸马……”
少商无奈道:“娘娘,咱们先别管未来的五驸马委不委屈,先管管太子殿下吧。太子妃这样,太子也很委屈啊……您别骂我大胆放肆,谁也不是瞎子。”
“……太子妃并无过错。”
“照娘娘这样说,我也没什么过错啊,凌大人天天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照理说,储君的新妇应该加倍难当才是。可如今看来,太子妃过的可比我轻省容易多啦,太子多么仁善厚道哪!”少商低声嚷嚷着。
皇后无奈的笑着摇头。
“您再比比二皇子,太子殿下真的挺委屈的。”少商继续上眼药。不论家世,相貌,才干,心胸,子嗣,二皇子妃都甩太子妃七八个马身——太子妃至今膝下空空。
皇后沉默了,复叹:“还是当初定亲太早了。”
这是一个经典的话题:为什么同一个爹,庶女远远比嫡女嫁的好。
因为嫡女长大时老爹还是村东头的廪生啊,当然只能把女儿嫁给村西头秀才的儿子,门当户对嘛;可庶女长大时,老当益壮的亲爹已经官居高位,当然可以让女儿嫁的显赫啊。
所以,结论是,对于一个态势稳定的家族而言,前面生的儿女会较有利,因为可以早早掌握资源和话语权,而对于一个上升期的家族而言,情况就会相反。
当初给太子定亲时,皇帝的小朝廷还朝不保夕,因为需要拉拢地方望族的势力,就给不满十岁的长子定下了太子妃的家族。可之后皇帝的事业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节节高升,待到二皇子长大时,已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割据势力了,并且瞎子也能看出统一之势了。于是二皇子的择偶范围比胞兄足足高出几个档次。
皇后再叹:“君子一诺,驷马难追。陛下是守信之人,我们不能因势毁诺啊,世人都看着呢。”
少商只好跟着一起叹气。其实她早发现了,皇帝老伯什么好,文武双全,经天纬地,还情深意重,宽厚仁慈……就是有些好名。
“既然有幸当了太子妃,她还整日委屈什么啊。”少商也叹气了,“我在娘娘身边这几个月,就没见过太子妃几回笑脸。”
皇后顿了一刻,才道:“其实,当初太子是有过一个心上人的,那女子家世人品都不逊色于二皇子妃,可惜……”她摇摇头。
少商瞪大了眼睛,她更加同情太子了。
“那那那,那女子如今在东宫里么?是哪位良娣?”少商好激动。
皇后道:“没有。太子说她心高气傲,便让她另嫁了。”
“做储君的良娣也不算辱没呀。”少商好可惜。太子妃日子过的太舒服了,就是因为没有对手吧,太子的其余姬妾都没有威慑力啊。
皇后眼神悠远,回忆道:“那年太子妃有孕,却不知为何与太子争执起来。太子负气之下推了她一把,太子妃腹中的胎儿就这么没了。侍医说,她以后也不容易有孕了。”
少商呆了。
过了半晌,她才重重的道:“这桩婚事原来就不合适!唉,若是当初婚事没成就好了。”
皇后觉得有趣:“这话当年有人也说过。”
“是谁。”
“子晟。”
少商立刻闭上嘴巴。
皇后道:“当时子晟还小,却老气横秋的跑来对我和陛下说,这桩婚事不应该,将来要害了太子的。陛下不理他,他就跑去向太子谏言,让他将心有所属之事告诉太子妃,最好由太子妃家族提出推辞,不说齐大非偶,两厢不般配,至少太子另有所爱,难以割舍吧,将来在他处好好补偿太子妃的家人就是了。”
“那……太子照办了吗。”少商小声问。
“唉,太子面活心软,不敢违抗陛下。还是子晟私底下找人去告知了太子妃实情,再由她决定是否告知家中父兄叔伯。”
“嗯,这个办法好。”少商想了想,点点头,“后来呢。”
“婚期到了,婚事照旧。”皇后道。
少商觉得自己应该把人想的善良点,就问:“是不是太子妃的家族不愿舍弃这门婚事。”
皇后笑容有些微妙:“当初陛下能与之结亲,那家人品还是不坏的。是太子妃,她什么都没和家里人说。”想来从那时起,养子就对这位未来的长嫂有了看法。
少商饶有意味的摇摇头:“太子妃想嫁入皇家,这也不算是错。不过,她至少是有过推辞机会的……”食得咸鱼抵得渴吧。
估计皇帝老伯也对这位大儿媳也不大满意,自太子以下,他就再没给儿子们定过亲。二皇子是自由恋爱,三皇子是不婚族,四皇子五皇子排队中,六七八九十皇子还在发育。
“不对啊。”少商忽想到,“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子生来一副好脾气,众人皆知,为什么会和太子妃起争执啊。”生子肖母,太子的脾气就是另置版的皇后。
皇后忧虑道:“这我也不知,他们都不肯说。不过……”她忽露调侃之意,“子晟应是知道的。可恨这竖子嘴严的很,将来你哄着他说出来,别忘了来告知我。”
少商无奈:“行,承娘娘您吉言,我也盼着能有哄好凌大人那一天呢。只盼那天来临时,我头发还是黑的,牙齿还没落。”
皇后开怀不已,直接笑倒在床头,笑够了,才挨着少商的手臂,慢慢靠回隐囊。
“好,连太子的内事都与你说了,如今该轮到你了。我来问你,你喜欢子晟么?”皇后柔和的问道。
少商毫不迟疑:“喜欢。”
“你觉得子晟为人如何?”
少商没有立刻回答,幽深的思绪像水珠一般,顺着记忆的丝线缓缓延伸开去,然后水珠氤氲在脑海深处,消融不见。
许久后,她才道:“起初,我以为凌大人是圣人书上说的那种古代的有德君子,大仁大义,宽厚仗义。上能辅佐君王,成就盛世宏业,下能解民倒悬,锄强扶弱。”
“现在你发觉他不是这样的人?”皇后轻声问。
少商摇摇头:“他是好人,但也不全是好人。”
“他其实疑心病很重,但他疑心的不是麾下将领的忠臣,而是我对他的心意。我好端端的一句话,一件事,他总能想到匪夷所思之处去,然后和我负气的闹上一场。若换做家父那样的人,大约想都想不到。”
萧主任起初也不爱程老爹,程老爹不也喜孜孜的把日子过了下去,后来天长日久,夫妻就真有感情了。更别说桑氏了,刚开始心里还留着白月光呢,三叔父不也装聋作哑了么。
就凌不疑特别突出,与众不同!
“他不止多疑善思,还暴躁易怒。明明他在别人跟前都是温文有礼,和和气气的,哪怕一位默默无名的乡间老者,他也能待之以礼,耐心应答。”
少商抬头望向前方,“可他装的很好,无人察觉这些。于是便众人称颂他温文敦厚,端正有礼,有古君子之风。”
皇后静静的看着女孩:“既然他有诸多不足,你还说喜欢他。”
少商笑了,露出白生生的可爱牙齿:“喜欢。仿佛比以前更喜欢了。”
“以前我喜欢凌大人,只当他是高悬天上的明月,远在山头的苍雪,书中的那些叫人高山仰止的先贤。可现在,我知道他是和我一样有悲有喜有血有肉的人。”
她曾想将他放在高台上做为一个膜拜的偶像,可是他非要打碎她的计划。
皇后笑意更盛。
少商是她见过最生动鲜妍的女孩,总让她想起年幼时与父亲在乡间看见的那些山花野蔓,肆意疯长,自由自在,又干净明媚的像山涧溪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下一句会说什么,她脑中想的是什么……以及接下来会惹出什么事。
“子晟到底在我身边待了几年,我心里有数。他心里有个结。这个结既除不掉,也说不出。”皇后平平向后躺下,低声道,“当初陛下担忧子晟迟迟不肯婚配,可我却担忧,将来到底有没有人能知道子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还是永远无人能触及这些了。难道他就永远装着那副温文有礼的样子,过一辈子么。”
“还好有你。子晟没挑错人。”皇后缓缓阖上眼睛,倦怠的睡去。
少商看着她沉睡的面容,小心的为她盖好绒毯,然后挨着床榻坐到地上,以肘撑头,闭目养神。
大约是因为深宫寂寞,生活节奏彻底缓慢下来,她最近有很多时间好好思考自身的问题。她两辈子下来有了两个母亲,都是精明犀利之人,知道如何获得最大的优势,无论最初的环境多差,最后都能成为人生赢家。
从幼年起,她就十分赞成这种人生态度。
人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儿女算什么,以后还能生,可自己的人生却只有一次。哪能像她祖母那样,青春守寡,为了两个儿子硬是没改嫁,辛苦孤寂一生。
可现在想想,两种人生态度都不能算是错的。
前者,固然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可难道没有妥协的办法吗。俞母要追求新的人生,所以就必须像修剪岔枝一样把女儿剔除去吗?她不是要生母哄着陪着亲昵着,而是在她最需要人生指点的时候,只要有人拉她一把,也许她能走上一条更光明顺畅的道路。
后者,固然埋没了自己的一生,可是成为这样人的孩子,才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吧。
皇后其人,温软柔和,良善可欺,既无越妃那样明睿冷静的心智,也无萧夫人那样果决断然的气概,但少商更愿意做她的孩子。果她是皇后的孩子,自己一定不会像五公主那样伤她的心,她会好好孝顺皇后,做一个像二公主那样的好女儿。
不知不觉,少商也幽幽的睡去了。耳边隐约是江南小镇淅淅沥沥的雨声,温柔细致的老妇唠叨,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
腰酸背痛的醒来,窗外已经天光黯淡了。少商哎哟一声跳起来,赶紧轻轻摇晃皇后。下午睡够了,晚上该失眠了。
兴许是汤药起效了,也许是和少商聊累了,皇后这一觉睡的格外香甜深沉,醒来后竟有几分精神抖擞之态,翟媪喜不自胜,颠颠的出去张罗吃喝。
少商和皇后正商量着晚上是不是来一顿热乎乎的羊肉汤饼,却见翟媪一脸茫然的进来,没头没尾道:“……那个岑安知的小徒弟,面庞白净有酒窝的,娘娘知道吧。适才他忽跑来长秋宫,跟我说了句话,然后飞快跑走不见了。”
皇后玩笑道:“定是岑安知遣他来偷着传话的。他说了什么,莫非陛下要纳新宠了。”
翟媪道:“不不,他说,十一郎惹恼了陛下,陛下要重责……陛下要打十一郎!”
少商倏的立起,满脸惊慌。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当时风气宽松到什么地步呢,有几分《基督山伯爵》里银行家夫妇的那种模式,只要夫妻能够互相谅解,人到中年之后,儿女都成亲生子了,夫妻可以各自找乐子。你搂着你的姬妾,我调戏调戏帅哥,只要不闹大,不出大事,就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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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著名的就有,梁冀的妻子,孙寿。
但这要因人而异,我觉得绝大多数的丈夫应该是容忍不了的。
第101章
少商原就在担心凌不疑,此时听闻这个消息,简直如坐针毡。她紧张的都有些结巴了:“娘娘,我我……那个,我能否……”边说边眼望门外。
皇后却不如少商一般火急火燎,因她心中觉得奇怪。皇帝疼爱凌不疑,比亲生儿子更甚,不单是因为疼爱他无须牵扯承嗣皇权与势力偏移等事,还因其中带了几分对霍氏满门的愧疚和怜惜。
这么多年下来,别说打骂了,当年骑射师傅多训斥几句皇帝都要心疼半天。从怀疑骑射师傅是不是欺凌不疑没爹没娘没家势靠山,一直感伤到若霍翀兄长还活着,哪里轮得这个不知所谓的骑射师傅来摆架子,霍氏上下皆是好手,哪个不能教导嫡亲的唯一外甥了。
而今日竟要责打养子?是岑安知传错了话,还是凌不疑真做错了什么要事。
不过皇后还是说:“少商你别急……行,你先过去看看也无妨。好好说话,别顶撞陛下,我随即就过来,翟媪,来为我更衣……”
少商得了允诺,掉头就往外跑,皇后想想不对,赶紧又叫了几个高大健壮的宫婢跟上去,免得又遇上什么事故。
从长秋宫到宣政殿,若抄近路,只需一刻多钟,不过沿途要经过一条用来隔开前朝与后宫的宫巷,平时少有人迹,甚是僻静。不过少商胆大如斗,自不会畏惧会遇到什么牛头马面。原本她还担心会被守卫宫巷入口的侍卫拦住,不许她通行,没想这回人家倒很主动的放了行,也不知是不是岑安知事先吩咐过了。
一路顺着宫巷奋力往南跑去,谁知在拐角处差点与一人撞了个满怀——袁慎抱着两卷险些被撞散的竹简,站在那里仿佛白日见鬼。不过他年少机敏,转眼间就到了。
“是不是凌不疑出了事?适才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论证,我在旁秉笔摘记,后来不知岑内官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就叫我等出来了。”袁慎脸上惊疑不定。
少商扶着宫墙吁吁喘气:“能出什么事,你别瞎说,回头传出去就成凌大人犯上作乱,失宠于陛下了……是陛下召我们商量婚期呢。”
袁慎无奈的拢好沉重的竹简文卷:“你不必忌言至此,我又不会害你。”很好,性情一点也没变,遇事先防备,见人先当贼。
“对了,上回你叫我打听楼垚的事情,我都问清楚了。可你一直在宫里,我都无法给你传信。你这是怎么了,外面都传你和凌不疑吵架了,被关在宫里不让出来?”
少商攀着宫墙慢慢直起身子,吐气道:“我说袁公子,你能不能凡事先想点儿好的,就不能是我受娘娘器重,所以留在宫里帮着筹措寿宴?都城里多少官宦人家的女儿想入宫闱,想服侍在皇后左右,她们艳羡的我眼珠都红了!这是嫉妒,纯属嫉妒!”
袁慎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说她们嫉妒你能嫁给凌不疑呢?”
“哦,谢谢袁公子提醒。”少商撑着腰肢喘气,苦口婆心道,“似凌大人这般的人才,就是袁公子你嫁了他,你也会受人嫉恨的呀!”
袁慎一个踉跄,险些掉落一地竹简:“你你你……简直不知所谓!”
少商喘匀了气,不愿再耽搁,当下越过袁慎继续往前奔去。
袁慎艰难的一手搂住竹简,一手伸出拉住少商的衣袖,白皙斯文的面庞泛起红晕:“你不是想知道楼垚的近况么,现在怎么不问了?”
少商想起这事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大嘴巴,所有一切都是由此引起的,早知会发展到今日这步田地,当初就不该多嘴问——人家小夫妻关起门来商议有外人什么事啊,尤其自己这个前未婚妻,避嫌还来不及呢,这种言情里的低级错误自己居然也会犯,果然是顺心日子过太久了,丝毫没有危机意识,活该弄到现在进退维谷。
她回头扯自己的衣袖,皱眉道:“多谢袁公子履约为我打听楼家之事,不过我后来想了想,我与他如今的身份,殊不应当再有牵连。此事还是就此作罢好了。袁公子,我要去面圣了,我们就此别过……喂喂,你扯着我不妨干嘛呀,松手呀,松手……!”
袁慎抿着嘴:“家中已为我相了数家女公子,我我,我还没定下决心……”
“那就接着相呀!你扯着我干嘛!”少商扯不回自己的袖子,甚是恼怒,“相看一个不够就相一打,总能相到袁公子您喜欢的。所谓事在人为,不骄不躁,有志者事竟成,愚公移山……你赶紧给我放手!”
摊上一个敏感易怒热衷于胡思乱想的未婚夫,她现在都形成条件反射了,十分忌惮和适龄未婚男子发生纠葛。
这时后面追上来四名高壮的宫婢,显然是来寻少商的。袁慎眼神深晦,慢慢松开手指。
少商立刻扯回袖子,招呼那四名长秋宫的宫婢一起前行,袁慎在后面看着女孩飞奔的背影好一会儿,然后缓缓的踱着步离去了,走时似乎刻意的将背脊挺的笔直。
奔至宣政殿,岑安知已焦急的在门口等好一会儿了,看见少商赶紧迎上前来,低声道:“诶哟哟,程小娘子您总算是来了,里头陛下正向凌大人在发脾气呢!”
少商抓着岑安知的胳膊,痛苦的咽着唾沫:“……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岑安知不敢耽搁,一面引着少商往里头的内堂走去,一面轻声的简单叙述其中因由。
其实事情很简单,一言概之,凌不疑将那八个小女娘的父兄家主都暴打了一顿,按照他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每人都打断一手一足。
“……就这么一下午的功夫,凌大人就全打完啦?”少商感动的方向有些奇特。她看看外面的天色——凌不疑负气离宫时算是早膳后,如今晚膳还没上,刨去来回路程,这效率直接超出农业社会范畴了啊。
岑安知只好解释。
这事原是十分繁琐的,要落实到每家每户几口人,不过凌不疑手里有的是人手和权势,只要狗腿的五皇子说出女孩的家门,自有土地公会详细的将那家背景人丁说个清楚。
凌不疑也不扯三姑六姨,只严惩女孩的直系父兄。有几家他是写了帖子去请的。待人家父子几人以为有机会结交凌不疑,高高兴兴的来到凌府后,直接开门放狗动手打人。有几家路近的,就径直打上门去——前七家就是这么解决的。
“又没打死人,只是打伤一二,陛下何必发脾气呀。”少商嘀咕了一番极不符合五讲四美三热爱的邪说歪论。为了偏袒她那位肤白貌美脾气坏的未婚夫,她也是很拼了。
不过岑安知却很赞同,低声道:“若只是如此,陛下自然不会发脾气。可坏就坏在最后这一家身上啊!”
只因这最后一家的老爹是在御史台当差的,虽然只是偏吏,但今日正好在值。在将那女孩的兄弟几人都暴揍后,梁邱兄弟建议凌不疑改日再行完工事宜,连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五皇子也觉得事情闹大了不好,可凌不疑不管不顾,居然直接打上了御史台,当着几位大人的面,将人拖出来照例打断了一手一足。
然后事情就坏菜了。
那八户人家不足惜,可御史台毕竟是国家机关单位,凌不疑就如在酒肆食坊般,进去揪人就打,这也太不给御史老爷们面子了。
总算御史左大夫褚老头和凌不疑昨夜有‘同宿’之情,见状赶紧安抚诸位同僚,将事情先压下来,然后很低调的进宫面奏,把球踢给皇帝后自己先溜了。
听完来龙去脉,少商也不知从何说起。
岑安知可不管她复杂纠结的心绪,一把将人提溜进内堂,顺着镂刻着‘穆王驾八骏御天下’的漆木屏风缝隙,少商看见皇帝正气鼓鼓的坐在上首。待里头响起皇帝说道‘来了,这么快,叫她滚进来罢’,她立刻小步溜进去,跪坐好。
少商原想跪到皇帝近前的,这样求饶时能更情真意切栩栩如生一些,可途径跪在正中的凌不疑时,被他迅速的往下一拉,她脚底打滑一个趔趄,直接摔在他的身上了。
年轻男子身上熟悉的清冽气息,壁垒分明的坚硬胸膛撞的她脑门疼,强健的臂膀将她缓缓拉起。少商愤慨不已,都这个时候你还不老实!
她奋力捶打了他一下,凌不疑面无波动,犹如提一颗白菜般将女孩安放在自己身旁。
皇帝在上面见了,连连冷笑:“好啊,明日御史大夫就要参上朝堂了,你还不知死活……”
少商顾不得私人恩怨,赶紧拜倒求饶:“陛下恕罪,凌大人虽行事鲁莽了些,可是情有可原啊!”
凌不疑侧眼瞥她,毫不领情道:“不用你替我求情。我有仇自己报,有过错自己领罚,用不着旁人替我操心。”
这正是少商当初说过的话,她气急败坏道:“那是你的仇吗,明明是我的仇!她们是推我落水,又不是推你落水,你装什么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