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跪在旁的五皇子轻轻嗤笑了一声,浑身散发着妖娆的啃瓜皮味。今日他一大清早被凌不疑抓来给程少商作证起,至今没用早膳和午膳,可他一点都不觉得饿,反而精神抖擞。所谓人逢喜事,饭亦可不食。

少商狠狠的横了这幸灾乐祸的家伙一眼,暗下决心若是凌不疑脱不了身,也得将这货拖下水!

凌不疑看着女孩,一字一句道:“你若不是和我定亲,根本不用进入宫闱。你若嫁的是寻常郎婿,根本不会受这一番罪!说到底,都是我给你招来的。你心中暗暗埋怨,却不能说出口,只能一径的和我闹别扭。是也不是?”

少商急了:“你你你……”你怎么当着皇老伯的面说这些呢?!虽然他说的没错。

她顾忌着看了一眼皇帝,横下一条心:“你我都已经定亲了,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今日你故意犯下这么一场过错,究竟意欲何为。”

她瞥见皇帝面沉如水,一咬牙,索性将窗户纸捅破,大声道——

“你是不是想与我退亲?”

“我欲辞官卸职,与你归隐到你心心念念的乡野去!”

两句话同时出口,后一句是凌不疑说的。话一出口,两人同时一愣。凌不疑听清了少商所言,冷笑连连。少商听清了凌不疑所言,张口结舌。

皇帝听清了他二人所言,破口大骂:“放屁!辞什么官,归什么隐,朕还没死呢!”

见皇帝震怒,左右皆伏到跪拜。凌不疑叩首道:“陛下春秋正盛,请慎言。陛下这么说,臣万死莫辞。”

皇帝舍不得冲养子发火,便朝少商吼道:“朕拦着他去给你报仇了吗?可是费得着这么明火执仗的么!他这是目空一切,肆无忌惮,视国法朝廷于无物!简直嚣张跋扈之极!”

冠军侯杀李敢那也是在四下无人之时,虽然事后人人都知道是他干的,可只要没有人证物证,皇帝就能一口咬定李敢是大意坠马而死的,朝臣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陛下明鉴!”少商用力推开凌不疑的胳膊,膝行向前伏到在皇帝面前,哀哀的求饶道,“凌大人行事素来谨慎,妾常听人夸他谦和有礼,待人温厚,有古君子之风,今日却行此狂悖之事,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那御史台是国家重器,朝政要地,万万不可冲撞,这谁不知道啊……”

“你知道?”凌不疑忽道,他眼神清明,似乎全不觉得自己处境艰难,还有闲心调侃女孩,“你并不知道吧。不然你说,御史台在哪儿?”

皇帝微不可查的弯了弯唇角,压平。

少商大怒,她正奋发图强的为他求情,他却来捣乱,她恨不能立刻给他三刀六个洞然后找人改嫁!艰难转过一口气,她不睬这别扭的男人,继续朝皇帝求情:“妾虽不知御史台在何处,可三公九卿哪处不是要紧的地方啊!陛下,既然连妾都知道的事,为何凌大人还要明知故犯,硬去冲撞御史台呢?”

皇帝缓缓坐下:“嗯,依你看来,这是为何?”

少商撑者胳膊起身跪直,扭捏道:“这这,这是因为凌大人有意和妾置气……”她看见皇老伯又在瞪眼,“呃,妾今日又和凌大人吵架了……”

皇帝一拍案几,沉声质问:“朕就知道!子晟不会无缘无故的做错事!你这小小女子,所谓耳濡目染,你就不能学点皇后的温婉柔顺,为何非要一天到晚和子晟吵架!”

少商小小声的抗辩:“回禀陛下,其实每回都是凌大人和妾吵的,妾哪敢起头啊。”

“那好,你为何非要一天到晚的让子晟和你吵架?”皇帝继续质问。

少商噎住。老师,这题超纲了,我不会做。

她正想这皇老伯这么护犊子,大约是不会罚凌不疑了吧,谁知皇帝转而向凌不疑道:“和少商吵架了,你就要冲撞御史台,若是下回你们打架了,岂非要冲撞朕的明光殿?!你倒是说说,现如今该如何了结此事!”

凌不疑低低拜倒,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但凭陛下决断。”

皇帝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决断?决断你爹啊!若能简单决断朕干嘛这么着急上火的!摸到摆放在案几上的一对铜符,皇帝拿起其中一枚重重掷过去,准头却歪了个东南西北,差点砸到缩在一旁的五皇子。

五皇子:……父皇,凌不疑才是您亲生的吧。

“冲撞御史台,当着御史的面殴打官吏,至少得流放充军,然而……”皇帝道。

少商耳朵一动。流放?听起来不坏,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外放啊。

“陛下,妾愿随凌大人一道流,呃……是一道流放……”她赶紧表明心意。

“朕还没说完,不许插嘴!”皇帝一气之下将案几上的另一枚铜符也掷了出去,依旧差点砸中五皇子。

五皇子默默含泪。

皇帝顺出一口气:“然,念在子晟昔日沉稳,忠勤妥帖,流放就算了……嗯,改为,改为……”

凌不疑忽抬起头来,目光明澈:“陛下。臣做错了事,该当受罚。臣当时也是气昏了头,惹下祸事,给陛下添了麻烦。万请陛下责罚,莫要容情。”

皇帝点了点头:“你知道错就好,这事可大可小,回头你要上一道请罪状。”

少商放下一颗心,高兴道:“陛下英明。”

“然,光一道请罪状不足以堵住人言,这样罢,再加杖责五十。”皇帝道。

凌不疑恭敬的拜倒:“臣遵旨。”

“什,什么?”少商惊慌道,“陛下您还是要打他?”她是挨过打的,那杖责的滋味简直酸爽到不能言语,虽没留下什么伤痕,但心中惧怕绵延至今。

此时三皇子从门口进来了。皇帝看向儿子,问道:“嗯,外面都布置好了?”三皇子回曰:“谨遵父皇吩咐。”

“好,那你们去吧。”皇帝挥挥手。

三皇子摆一摆手,朝外指去:“子晟,刑杖和行刑手在外面都布置好了。”

凌不疑也不用人押送,端正的向皇帝行了一个礼,缓缓立起颀长秀丽的身体,犹如蓬莱瑶台现于海面般,然后神情自若的随三皇子走了出去。

“诶诶……”少商爬过去拉凌不疑都来不及。

眼见这不省心的死鬼走出内堂,她扭头冲皇帝哭起来,“陛下您好狠的心啊。凌大人自幼孤苦,差不多算是无父无母的,来来去去孑然一身。在他心中是将你当成真正的父亲了啊!他今日被妾气着了,才会擅闯御史台,虽法不能容,但情有可原,您不但不体谅,还要打他……这这,这叫凌大人情何以堪哪……”

皇帝板着脸:“我打他,还不是因为你。你要记住,子晟这一顿打是为了你挨的!”

少商捧着皇老伯的衣角,苦苦哀求,句句诉说凌不疑的不容易,语气真切,情深意重,经过戏剧社锻炼的台词功底,经过镇口骂架打磨的气腔语调,差点将两旁的年轻宦官们都说红了眼,皇帝本就怜惜凌不疑,渐渐有些扛不住了,好在此时五皇子忍不住插了句嘴。

“程娘子,外面仿佛快要开打了,呃……那什么,不如我们去看看……?”其实是他想去看,但自己一人出去似乎不大方便。

少商怒从心头起,愤然控诉道:“陛下,您看,凌大人都这么可怜了,父不慈母有疾,找的新妇不懂事,可五皇子他还幸灾乐祸!”

皇帝点点头:“嗯,不错。老五啊,你今日陪着子晟一路打下来,想必过了眼瘾。来人,将五皇子拉下去,也责五杖。”

五皇子祸从天降,惊愕如遭雷击,哀叫道:“父皇……”为什么每次都要连坐他呀!

少商继续告状:“陛下,昨日五皇子还调戏妾呢!他冲着妾念司马夫子的《凤求凰》,还夸妾貌美窈窕,好多人都听见了!”

皇帝道:“嗯,那就再加五杖,一共十杖,拉下去吧。”

五皇子瘫倒:……

少商眼看求情无望,只好呜呜哭着向皇帝告退,然后跟着挟持五皇子的强壮宦者,一路追去行刑地。待到了把守森严的偏殿,她还站在庭院里,透过栏杆看见凌不疑被按倒在地上,除去外袍,只余雪白的中衣,两名行刑手已经一二三四的打起来了。

三皇子闲散的双手负背而站。

少商一时间心都碎了。

她挨打时,萧主任祭出的刑杖还没这么粗,行刑手也老弱干瘪,有气没力;哪像眼下三皇子找来的这两根刑杖,宽扁粗壮,杖首几乎有自己的腰身宽了,那行刑手更是矫健高壮,下手时虎虎生风,每一杖落下时都夹带着隐隐风势。

少商怒不可遏,捡起一块小石头重重的向前扔去,三皇子不妨,居然被扔中了左肩,当即沉下了脸色:“放肆!”

少商不管不顾的冲上台阶,呜呼一声朝殿内的凌不疑扑去,却被早已守候在一旁的两名健妇牢牢按住。

相差两丈的距离,少商被按压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凌不疑被重重落下的刑杖击打在背上,可他一声都不喊,只是倔强的咬着淡红的嘴唇,高昂的额头落下一滴滴的汗水,面庞苍白的犹如白纸。

那两名行刑手满脸横肉,手中粗壮的刑杖犹如两条暴虐的毒蛇,肆虐在他皎洁美丽的修长身体伤,少商感同身受,哭泣间仿佛回到年初自己挨打的时候,皮肉烧灼似裂开,疼痛的好像骨肉寸寸分离了一般。

她忽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异愤怒。她觉得这男人是她的,头颅躯体四肢都是她的,她自己都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凭什么来受这番罪?!

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你们别打他了,打我好了,别打了别打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再不和你吵架了,我和你吵架,你就去挨打,你脑颅有病啊,这得治!呜呜呜,你们别打了,怎么还没打完,三殿下你好狠哪,陛下说责打凌大人,又没说轻重多寡,你却使了劲的下重手,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你好狠的心肠啊……”

三皇子抚着左肩,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戏文里的歹人,闷了一肚子火的没处发,贴心的手下这时赶紧将五皇子押来,算是给三皇子找个出气口。

一杖还没落下,五皇子已经哭爹喊娘,涕泪纵横了。

一时间偏殿热闹非常,杖责的呼呵声,落杖的皮肉声,再加女孩的哭声,五皇子大呼小叫——向来严肃的三皇子,脸直接黑成了锅底。

……

此时,偏殿对面高处的阁楼上,皇帝手捧一尊鎏金酒卮,站在窗台旁笑眯眯的朝下张望,刚刚赶到的皇后坐在一旁。因为好奇,跟着三皇子而来的越妃则坐在皇后对面。

皇后无奈道:“陛下,我们为人尊长的,怎好做此等……行径。”

皇帝朝后面摆摆手:“深谙别吵,朕听不清了……好好,少商这回哭真的了,嗯,哭的都嘶哑了。回头神谙给她送些润喉的汤药。已经没多少长处了,可别真伤了嗓子。”

越妃听见五皇子哎哟连天的叫喊,若有所思:“在军中时,臣妾就听说这杖责之刑很有说法。有看似皮肉无碍,实则内里筋骨断裂,肢体俱废;有皮肉纹丝不伤,然而痛彻心扉;还有看似血肉横飞,实则并无大碍的……这回陛下用的是哪样啊。”

皇帝转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阿姮。适才听了褚老儿的传报,朕就动了这心思,可以一石二鸟。老三原本提议打两下意思意思就成了,朕觉得还是要见血,要有沉重的伤瘀。一来堵住御史台的嘴,二来嘛……呵呵,呵呵……”

皇后抚额叹息,“孩儿们吵架,我们理应好好劝慰,哪有这样火上浇油的。”

皇帝严肃道:“深谙可不能说出去了。”

越妃嗤笑:“子晟又不是傻的,就算现下没明白,等行刑完,他也能察觉伤势有异。”

“子晟嘛,是瞒不过的。”皇帝道,“瞒住另一个就够啦。深谙,你可记住了,不许告诉少商!”皇后虽然心软,但十分守信,说了不告诉程少商寿宴后可以回家,皇后就真的忍到寿宴后才说。

皇后负气的背过身去。

皇帝又挨到窗台边,不知看到了什么,正色道:“岑安知,叫按住少商的人松一松手,让少商扑的离子晟再近些,距离两三尺即可。要看的着但碰不到。要能看见子晟被打的血肉斑驳,冷汗涔涔,而她偏偏束手无策,无能为力。这样心里才会加倍难过……”

岑安知苦笑着领命而去。

“陛下!”皇后忍无可忍,面上起了愠色。

皇后这才回头,十分欣慰的长叹道:“深谙莫恼,将来他们儿女成群,花好月圆之时,会感激我等长辈的。”

说完,又回过头去,直看的津津有味。

皇后哑口无言,憋了一肚子气,忽对越妃道:“妹妹。”

越妃莫名一个哆嗦:“……娘娘请说。”

“听闻妹妹与陛下青梅竹马,敢问妹妹当初究竟看上陛下什么了?”

越妃看了眼窗台边上伸长了脖子看戏的皇帝,憋半天才憋出一句:“当年,陛下号称丰县第一美。”

她现在宁愿承认自己当初年少无知,是为美色所迷了。

第102章

杖刑完毕,凌不疑一声不吭,五皇子鬼呼狼嚎,少商哭天抹泪,三皇子被吵的额头青筋猛跳,一挥手让所有宦官宫婢都散开。

少商连滚带爬的扑到凌不疑身旁,嘶哑的哭泣:“你疼不疼,疼不疼?还认得出我么,头晕不晕……说不出话就别说了!我们去找侍医……你别怕……”

——三皇子很想骂人:谁怕了?哪怕这座都城被攻破了,你男人也不会怕的!

少商看着未婚夫肩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痕,以自己的那回挨打经验推断,当初自己没打出血就疼的死去活来,如今凌不疑这样岂不是更惨烈。

于是,她一颗心直接碎成了渣渣,又不敢碰那些血斑斑的伤势,只能将凌不疑苍白冷汗的头抱在怀中,一旁的三皇子直翻白眼。

难道这傻妹就没发现凌不疑杖击的部位和五皇弟完全不同吗?父皇为了凌不疑也是很用心了。话说程氏这女子,既无才学,又无家势,今日看来脑子也不甚清楚,除了些许美貌外,三皇子实不知凌不疑看上了她什么。

正想着,忽看见从凌不疑从程少商臂弯中向自己看来,目光中透着几分疑虑。

三皇子挑了挑眉,哟,这是察觉出来了?反应不慢嘛。

这场杖刑其实诡异之处颇是不少,然而在场的奴婢侍卫们不敢开口,唯一有机会揭穿真相的五皇子眼下只顾着自己肿胀的臀部呜呼哀哉,急着要回亲妈徐美人处呼呼痛痛抱高高,哪有力气管旁的闲事。

三皇子心头一哂,有心说两句遮掩话,免得凌不疑不明所以的质问‘怎么打了半天都见血了却不怎么疼’,坏了父皇的苦心布置。

谁知下一刻,只见凌不疑将头一歪,软软的倒在未婚妻怀中,似是昏迷过去了。少商以为未婚夫痛晕了,自然又是一阵悲戚的哭喊。

三皇子:……

此时天色已黑,外面寒风如兽嚎般吹将起来,冷气刺骨,入冬第一场寒潮降临了。

凌不疑被送回长秋宫的儿时旧居室——主殿东侧的一处偏殿,屋内燃起炉火,少商趴在凌不疑榻旁继续哭哭啼啼,帝后端坐在旁,看着侍医给凌不疑清洗上药。

皇帝见计已售出,甚觉圆满:“少商啊,子晟这一身的伤可都是因你而来的。以后你行事要多想想子晟。夫妻一体,你的一举一动,总会牵连到他的。”

少商顶着桃子般红肿的眼睛,哀声道:“陛下,妾一定会汲取教训,再不淘气使性了。”

皇帝很满意:“这样才对,你以后要多多关怀……”他正想再添一把火,见皇后沉着脸色瞪了过来,只好住嘴,“罢了,朕与皇后先回去了,你自便吧。”

皇后道:“自便什么,子晟已经成年了,宫闱之中多有不便,少商,你跟我回去。”她瞥了一眼养子,暗骂果然谁养的像谁,一般的做好戏!

少商像乳兽般抽抽着哀恳:“娘娘,凌大人还没用晚膳呢。”

皇后差点没吼出来:“你也什么都没吃!”缓口气,敛容再道,“……天色不早了,少商跟我回去用膳。今日你来来回回的奔走,下午为了照看我也没好好歇息,必是累的不轻。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再看望子晟。”说完便往门外走去。

凌不疑目光幽幽的望向养父。

皇帝很想帮他,但皇后正在气头上,他只能摸摸鼻子,老实的跟着出去了。

少商哪里舍得离开,可是素来温和的皇后此时语气异常坚定,她不敢违抗,只能恋恋不舍的随出门了。

在翟媪监视的目光下,少商不知滋味的用完晚膳,然后被皇后勒令洗漱入寝,没了五公主的威胁,她今夜终于能睡在自己的屋子里了。

寝帐是姜黄色的夹绒厚锦,上面用金翠两色的丝线绣着细细密密的翠鸟在林梢,这是今年刚进上来的贡锦,皇后在分赏下去前特意将这幅留给她。这样柔软又厚实的珍贵料子,寻常官宦人家用来做冬袄都来不及,她却能用来做寝帐,唉,到底是顶层社会啊。

不知凌不疑挂的是什么帐子,暖和吗?呃,他那屋有帐子吗。

那里虽是他儿时的旧居室,毕竟已多年不住人了,仓促间也不知潮气有没有驱干净,被褥是不是柔软温暖。今夜偏偏冷的出奇,他身上还有伤呢,别旧伤未愈又添新病了。

少商心里既烦扰又担心,在床榻上滚来滚去翻烙饼,差点将睡在外间的小宫婢吵醒。然而她一直将烙饼翻熟三遍了依旧无法入睡,最后她忍无可忍的一掀被子下了床,利索的给自己穿好厚实的裙袍,把软软的长发抓出一个马尾绑好,最后将自己的被子团起来抱着,轻手轻脚的向外走去。

临出门前她在暖炉旁迟疑了片刻,炉火边还搁着皇后送来的润喉甜汤。想了想,她努力从胖乎乎的被团中伸出手指,裹着袖子拎起那只陶罐,然后踮着脚尖溜出门去。

……

凌不疑趴在榻上养神,梁邱飞守在一旁,啰嗦着自己能混进这里来照料少主公有多么不容易,只差挨一刀当宦者去了。

“……别吵了,你也靠着睡会儿吧。”凌不疑闭着双目。

梁邱飞赶紧闭上嘴,正要入眠,忽听见外面传来轻重不一踢踢踏踏的敲门声。

凌不疑倏然睁眼,梁邱飞惊疑不定,又失笑道:“莫非外面太冷了,是园林里的小兽来屋里避寒。”然后上前去开门看看。

门才开了一道缝,一阵寒意朝梁邱飞扑面而来,然后一个团抱着圆滚滚物件的小小身形跌跌撞撞的冲进来,纷纷扬扬的细雪仿佛三月河畔的粉白色杨花,顺着月光与寒风,就这么漫天飞花的飘洒进屋内。

挪开被褥,来人露出一张红通通的小脸。

凌不疑猛的撑起身子,心口冲进了一股暖意,犹如洪荒而来的巨流,迅猛而激烈,他失声叫道:“——少商!你怎么来了。”

“还不快关门!”少商冲着傻傻的梁邱飞喊,“你嫌冻不死你家少主公吗?”同时顺便弯腰将陶罐放在一旁的地上。

梁邱飞一个激灵,赶紧回身将门关上。

凌不疑披着单薄的雪白中衣坐在榻沿,目中满是喜悦,不待他起身去迎,少商已经三两步冲上前来,嘴里喊着:“你别起来,别起来,当心你背上的伤……!”她双臂用力抖动,展开柔软厚实的被子,当头朝凌不疑盖下来。

凌不疑犹如置身梦中,呆呆的坐在那里,周身笼罩在一片温柔暖和的少女馨香中。

“我就知道,这里的被褥还是秋日的,又薄又冷!”女孩嫌弃的看了一眼床榻,“鬼知道天怎么冷的这么快!来,用我的被子,翟媪又晒又烤好几天了……暖和吧。”

梁邱飞张了张嘴,然后在少主公越过来的目光下又合上了。

为着怕习惯了温软绵软而抵受不住军中清苦,其实少主公一向很少用炉火,哪怕是冬日,只要不是滴水成冰,他一直都是薄被冷床度日的。

“……我不知道外面下雪了,再回去拿油布又怕吵醒服侍我的宫婢,只好就这么过来了。好在只是细雪,下的也不密。我避着风势跑过来的,被子应该没沾到多少雪。”少商絮絮叨叨着,两只小手努力拉扯着被子想裹住他。

可惜凌不疑身形高大颀长,能包住自己两圈有余的被子,只将将覆盖住他的身躯,少商不免有些泄气。谁知凌不疑伸开修长的手臂,将被子展开一拢,一下将女孩罩进怀里,连同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梁邱飞咂巴咂巴嘴,他哪怕没跟兄长一样有四个红颜知己,也知道此时自己是多余,于是很自觉的推开门,小心翼翼的闪身出去。

少商被抱了个满怀,推搡间反倒扯开了凌不疑的衣襟,露出了年轻男子汉白玉般肌理分明的结实胸膛。凌不疑低头微笑道:“你想做什么,都由你!”

“由你个头啊!”少商满脸通红,低声叫道,“快放开我的!你这登徒子,我好心好意给你送被子,你还来调戏我!”

凌不疑张开双臂,敞着袒露的胸膛,轻笑道:“不如叫人来评评理,谁调戏谁。”

“叫就叫!”少商用力推开他。

凌不疑忽的皱起眉头,轻嘶一声,身躯软软的倾倒,少商慌张的搂住他高大的身躯:“是不是拉到伤处了,疼不疼?别动别动,要不要我去找侍医……”

凌不疑倚着女孩,双臂抱着她,将面庞埋进她温暖细润的颈窝,轻轻磨蹭。

少商被蹭的脸上发热,用力将他的头托起来,板脸道:“你是不是装的,这是使苦肉计吧。”

凌不疑问:“什么叫苦肉计?”

少商很尽责的解释:“就是你用伤自己的办法来让我心疼,好达成目的啊。”

“为什么我伤了我自己,你就会心疼。”凌不疑靠在她肩上,笑的眼眸发亮,“你不心疼,这计策不就不灵了么。”

少商被堵住了,一气之下将他推倒在被褥中,气呼呼的站在榻旁。

凌不疑俯身闷笑,然后露出笑意融融的面庞,温柔去拉女孩的手,轻声道:“得少商君心疼,子晟三生有幸。”

少商嘟着嘴,被拉着坐在地板上,和他近距离的面面相对。

目光回转,只见凌不疑趴在被褥中,脸色苍白,映衬着鬓发如鸦羽般漆黑,沁着细晶晶的碎雪化成的水珠,年轻清俊的面庞有些疲惫。她的心顿时软成棉絮,又入水化了。

鬼使神差的,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鬓角,然后在他不信的目光中,又温柔抚慰的亲了他的额头。

凌不疑的气息骤然濡热起来,他揽过女孩的颈项,先啄了一下她被冻的嫣红的小小嘴唇,分开时他见女孩一脸懵懂,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笑了,他觉得她实是胜过这世上一切的可爱,让他喜欢的无以复加,然后他又吻了上去。

少商觉得扣在自己后颈的手指修长有力,整个人都笼罩着他馥郁如檀的清冽气息。他是这样聪明睿智的一个人,偏在这件事上笨拙异常,只知反复的吮吸舔舐,却让她觉得无比温柔缱绻。

吻了一会儿,凌不疑喘息着松开女孩,让两人之间留些距离,低哑着声音道:“……有些事,还是成亲再做吧。”

少商吃吃笑起来:“这话不是应该我来说吗。”

凌不疑盯着她潮红的脸颊:“那我再亲你一次,然后由你来说。”

“你想得美!”

少商笑着一把推开他,凌不疑反手一捞,轻轻松松将女孩压在床榻上,两人仿佛孩童般笑闹了一阵,少商这才想起自己还千辛万苦的端来了一罐汤,于是将那陶罐在火炉旁煨热了,倒出一碗来给凌不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