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您这么说,我到天启城来做生意,也能沾到点贵气了?”问卜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这一点喜色很快被星相师的下一句话打消掉了。

“那可不一定,”星相师摇摇头,“《文氏星宗》中说过,命理依天而行,然非人而不可成其命也,故云……”

问卜者小心翼翼地听他说了一阵,见他仍然滔滔不绝,终于耐不住性子打断他:“先生,咱是大老粗,听不懂您那些弯弯绕的话,能不能说得……直白一点?”

星相师叹口气:“直白点就是说,你的命星和天启城的命星,总得搭配起来算才能得出结论,光看一样是没用的。”

“那搭配起来看的话……怎么样?”

星相师捻须不语,正准备开口,旁边忽然插进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结果当然是糟糕之极了。”

两人都是一愣,转过头去,身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那是一个挺年轻的姑娘,颀长的身材和淡黄的发色说明她是羽人。这个姑娘长得蛮好看,尤其当她撅起嘴,做出现在这样不屑一顾的神情时,星相师看得心头一漾,差点就想出言搭讪,可惜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不是一般的不中听。

“要是结果好得不得了,他还怎么想办法给你转运呢?不弄一大堆复杂程序鸡毛狗血的给你转运,他又怎么能从你这种白痴的钱包里榨出金铢来呢?”

这话又把两人说愣了。星相师倒还镇静,被冠以白痴尊称的问卜者脸上却有点挂不住了。他气哼哼地正待还击,忽然注意到眼前这个羽人女子背上有一张弓。一时间,关于羽族的种种可怕传说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在那过去已久的战争年代里,高翔于半空中的羽人们弓弦一响,地面上的其他种族就会心跳那么一下下。如今虽然已经是和平岁月了,种族之间的隔阂却决不会轻易消失。

凭着生意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溜之大吉,只剩下星相师在一旁哭笑不得。

“世事艰难,求生不易,”他喃喃地说,“您老何苦要这样砸人饭碗呢?他还没付钱……”

对方并不答话,只是略微抬了下衣袖,其中闪过的金属光芒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某种威胁。星相师唉声叹气,只能乖乖地尾随对方离开热闹的街道,拐向一处偏僻的废园。

一路上他不断在嘴里唠叨着:我没钱,您劫我也没用;您看看我这长相,要劫色您也得挑点像样的是不?要是寻仇,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就是个死算命的,在街边混口饭吃……羽族女子倒是恍若未闻,好似身边只是一条不安分的猫儿在叫春。最后猫儿无趣地闭上嘴,准备接受那无奈的命运时,她却忽然开了口。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口气不像是审问犯人,倒像是在逗猫,星相师摇头:“你还没弄明白我是谁就来毁我生意么?”

女子有意无意地摸摸衣袖:“就算是个杀手,杀人之前也总得确认目标无误吧?当然如果你一定不想让我确认的话……”

这话听得星相师身上一寒,连忙嘟嘟囔囔地回答:“应该确认!应该确认!好吧,我叫君无行,君子的君,轻薄无行的无行。”

对方嫣然一笑:“轻薄无行的君子?真是个前所未有的好名字。那么,令尊就是君微言,十多年前那位著名的星相大师了?”

君无行捏捏鼻子:“死了那么久了,还什么大师小师的?等等,你是为了他才来找我的?”

女子的右手从衣袖中探出,一把铮亮的短剑抵住了他的脖子:“说对了。”她一面说,一面左手也不闲着,在君无行的脸上捏了几下,又在脖子上捏了几下,猛然间用力一扯,竟然将他的整张脸都揪了下来。

那只是一张人皮面具而已。面具下真实的面庞其实很年轻,比雷冰也大不了几岁,而且看来清俊文雅,倘若不是一双眼睛贼溜溜的不似好人,俨然就是一副饱学书生、青年才俊的模样。女子点点头:“这就是了。我刚才就在奇怪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老,按年龄算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被扯掉了面具之后,君无行反倒毫无惧意了,也不再伪装方才那种猥琐怯懦的模样。他丝毫不顾架在脖子上的锋锐的短剑,居然还好整以暇地捋捋头发:“星象师也是论资排辈的,太年轻人家不肯信任你……你到底是谁?是我老爹的仇家么?”

女子想了想:“可以算吧,不过更确切地说,有仇的应该是你。因为十五年前,是我的爷爷杀死了你父亲。”

女子似乎是在期待着君无行做出某些激烈的反应,比如恐惧,比如愤怒,但对方听到这句话却没有一丁点情绪上的波动。他只是上下打量了这女子一番,最后摇摇头:“原来你是雷虞博的后人。这么说,你是孙承祖业,来为你祖父斩草除根的?”

“斩草除根?”女子的表情看来很不屑,“你还真看得起自己,你有什么价值值得旁人一杀?”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

“不是。”

“既然如此,我想我可以说再见了,”君无行一摊手,“你不想杀我,我也不会去找你爷爷或者你寻仇。如果你是想来找我道歉的话,我的答复是:君微言死了就死了,是谁杀的不重要,也根本不需要道歉。现在我们可以分手了,我还来得及去追上被你吓跑的顾……”

女子哼了一声,手上微微用劲,短剑的锋刃立即轻轻切开了他脖子上的皮肤,一缕细细的鲜血流出来了。君无行眉头一皱:“你玩真的?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听好了,我没工夫跟你道歉或者解释什么,”女子并不将短剑移开,“你心里对这起凶案怎么想的,我也并不关心。我来找你,只是因为你对我有用处。”

“要算命么?看在你祖父杀死了我父亲的分上,我可以给你打八折。”君无行咧嘴一笑,似乎明知道眼前这个凶蛮女羽人的刀会割得更深,却偏还要去刺激她。没想到对方并不为所动,反而松了手:“算命用不着,只是要你带带路而已。”

“带路?”君无行很意外,“虽然我不知道你想要去什么地方,但我估计你会失望的。我这个人很懒,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

羽人摇头:“不,有一个地方,我敢保证你去过,而那个地方偏偏是绝大多数人都找不到的。如果找到那个地方,或许就能找到我爷爷。”

君无行沉思了一会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我知道你想去哪儿了。你想找到那个神秘的河络部落,从那里找到关于你爷爷的蛛丝马迹。”

“没错,那毕竟是凶案发生的地方,也是那起事件的根源。我在我祖父的信件中找到过你父亲君微言的来信,那封信里提到过,他曾经带着你去过塔颜部落。”

“塔颜部落,”君无行回想着,“是叫这个名字。封闭的、顽固的、连自己种族的同胞都不愿意与之往来的古怪部落,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占星之能。他们自称是真神在世间的使者,能看穿整个九州的命运……我确实到过那里。但当时我年纪还很小,即便对路径有些印象,也是非常模糊的。”

“总比半点没有强,”羽人说,“你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曾到过那里的人,所以你必须为我带路。”

“这话说的……就好像不是你爷爷杀了我老爹,而是我老爹做掉了你爷爷似的。”

“随便谁做掉谁,不过我费了老鼻子劲才找到你,你要是不肯带路,我就只好做掉你出气了。”

君无行咕哝一声:“好吧,你是讹上我了。既然如此,我有两个条件。”

羽人讥讽地一笑:“你倒挺会审时度势。第一个条件肯定是钱了,这没问题。另一个呢?”

“你总得告诉我你的芳名吧,美丽的雷小姐?”

片刻之后,名叫雷冰的羽族女子已经和君无行一起来到了城北的马市。“你的北陆骏马在平原上奔跑虽然好使,但是从天启往南去往越州,一路上群山连绵,全是山路,必须要骑南方善于行走山道的马。”君无行解释说。

雷冰不置可否,看着君无行走入了马市,看来很熟络地和马贩子们讨价还价。马市里传来阵阵骚味,羽人爱洁,没有跟进去,但锐利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他的行踪。眼看着这厮溜进了一间大马棚,许久都不见出来,正想跟过去看看,忽然一声马鸣,一人一马从马棚中冲将出来,向着西边奔去,看穿着正是君无行。

雷冰下意识地追出去数丈,却很快停住脚步,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回去。果然,她看到一个没穿外衣的男人正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努力矮着身子不让人看见。她冷笑一声,正准备大步上前,在对方的肩膀上拍那么一下,但是追出几步之后,却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你以为我是这么好骗的么?”她自言自语地说,“但是如果我现在动手把你抓住了,你多半还得再跑。”她索性根本不去理会,而是径直走进了方才那个马棚,找伙计盘问了几句。果然,君无行到那马棚中之后,拿出半个金铢,找了一名伙计帮他的忙,披上他的外衣——那件算命先生的灰色长袍,骑马狂奔而去,而君无行自己则向着反方向悄悄地走远。伙计并不明白自己这是要做什么,但半个金铢可不是小数目,足以让他去做这件并不困难的事情了。但君无行并没有想到,雷冰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行动。

伙计看雷冰神情不善,心里有些害怕,生怕这位女客发起飚来,他可担待不起,没想到该女客却轻轻笑了起来,并示意他没什么事,不必紧张。

她竟然真的就此转过身去,旁若无人地走开,也不再去搜寻君无行。折腾了这一阵子,太阳渐渐西沉,集市也到了收摊的时候。人流开始向着相反的方向流动,离开集市,四散去往各自的家。君无行多半就混在其中,但雷冰已经决定不在此刻去找他的麻烦。她决定给这厮一晚上的时间,第二天再翻遍全城将他揪出来,让他心服口服,彻底放弃逃跑的念头。

但她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君无行竟然自己找上门了。这个为人与其姓氏扯不上半点关系、名字倒很贴切的男人,在客房门上象征性地拍了两下,说了句“可以进来吗”,但刚刚说到“以”字时,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在了门内。幸好雷冰也不是吃素的,三枚毒蒺藜飞将出去,笃笃笃都钉在了门上——君无行闪躲得倒是挺快的。

第二次走进门时,他嘴里嘀咕着:“下手干吗这么狠,你不是还指着我带路么?”

“这种毒蒺藜又不是见血封喉的,充其量让你全身浮肿疼痛难忍在地上滚个小半天,我就会给你解毒。”雷冰回答。

“你还真好心。”

“这和好心沾不上边,万一你真的一命呜呼了,如你所说,你死了我找谁带路呢?”

雷冰一面说,一面才反应过来:“对了,你昨天不是逃掉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第一,昨天我并不算逃掉,因为你早已知觉,只不过我还留了点后着,你追上来也未必有用;”君无行说,“第二,因为我好奇,昨天我回去没多久,就遇上至少三拨不同的人跟踪我。我这样的正人君子,从来不惹是生非……好吧我收回,你别拿这种眼光看我……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让别人产生那么浓厚的兴趣呢?我仔细想想,多半是由于你来找过我的缘故。后来我甩掉了他们,再反过来跟踪其中一队人,才听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

雷冰有些意外:“你倒是胆子挺大……到底听到什么了?”

君无行眼中放射出贪婪的光芒:“原来你是宁州血羽会悬赏一千两百金铢捉拿的目标!这样高额的花红最近七十年都没有出现过了。”

“原来又涨了一百……”雷冰喃喃自语。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你之所以那么值钱,是因为他们认定通过你可以顺藤摸瓜找到你失踪多年的祖父。据说,仅仅是据说,令祖父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和你有联系,所以你虽然是罪臣的后代,却莫名其妙地又有钱又获得高人指点武功,以至于成为了一个很让人头疼的女煞星。而现在,这个女煞星居然要我带路去找她的祖父……”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那种说法不是真的,”雷冰说,“不然我也不会那么费劲地来找你带路。我比那帮人更想知道我爷爷究竟在哪儿。倒是你……你回来是想擒住我得到这笔花红吗?”

君无行很沮丧:“想是想,但我从来不会打架,打不过你呀。所以我决定答应你带路的请求……”

“是要求!”雷冰打断他。

“都一样!”君无行宽容地说,“反正我们一路同行,我总能找到机会下手;而你只有我这唯一一个向导,不会舍得杀我。”

他越说越是兴致盎然:“这简直是个绝妙的主意!只有我这样的聪明人才想得到。”

于是聪明的君无行真的和雷冰一道上路了。表面上看起来,这完全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组合,乃至于一位半道上的乡村画师趁着两人小憩的时候悄悄画了一幅《少年侠侣入江湖图》,至于这两人是彻头彻尾的貌合神离各怀鬼胎,他就全然不知晓了。

比如君无行一路上总是盼望着身边能冒出那么几个追杀者,自己可以想办法渔利,遗憾的是,两人走了半天,都没有人敢于上前动手。

“没那么容易的,”雷冰看穿了他的心思,“这两三年想要动手对付我的人加在一起快有一百个了,结果他们都没成功。所以现在一般人都不敢轻易出手。”

“最早的时候,那笔花红好像只有两百铢吧?”她回忆着,“后来越累越多,慢慢就是现在这个价目了。”

“哇,翻到七倍了!”君无行啧啧赞叹。

“不是七,是六。你的算学怎么学的?”雷冰抓住机会讥嘲他一句。

“哦,那就算六好了,”君无行的语气像是在容让一个不肯认错的小孩,“六和七,有多大的区别呢?人生在世,何苦如此精心算计。”

这话居然说得有那么一点道理,虽然仍旧是歪理,但没过多一会儿,他又开始胡扯八道了:“嗯,看来我也应该晚点动手,兴许还能涨价呢。就好比养猪,总得养到最肥的时候再出手卖掉……”

雷冰倒也不生气,只是顺手把手里的马鞭往君无行坐骑的屁股上狠抽了一下。但此人反应奇快,在马惊的颠簸中竟然能做到双足落地,雷冰禁不住夸奖他:“功夫练得不错。”

君无行摇头:“我说过我不会打架,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你擒住。”

“但是你的脚底步法相当不错,普通人苦练二十年也未必能达到这种境地。”

“那只是因为我从小就在不断地逃跑中度过,”君无行口气很轻松,“稍微跑慢一步,就会被小混混揪住痛打一顿,然后搜光你全身,让你连买个白水煮鸡蛋的钱都没有。你要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难免脚步也会很快了。”

雷冰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这个人的皮肤光洁,显然保养得不错,但仔细看去,却隐隐能发现不少早已消退的疤痕,细细密密地隐藏在白昼的光线之下,那大概就是小时候留下的吧。君无行说得倒是轻描淡写,雷冰却完全能想象到他幼年生活的艰辛与痛苦,因为那种经历,自己也曾经有过。

她对这个无行之人的恶感似乎稍微减弱了一点,但对方的下一句话又让她心头火起:“真没看出你还有这么大能耐,能值上千个金铢。寻常官府通缉犯的价码也就是几十个,要犯充其量一两百,黑道上的花红能到四五百简直顶天了……你到底犯了什么事?难道是偷了羽皇的皇冠?”

“羽皇不戴皇冠。”雷冰淡淡地说,心里盘算着怎么胖揍这家伙一顿。此人身法奇快,光靠“不断逃跑”云云绝不可能练出来,肯定和自己一样,还有高人指点,而从上一次他的脱逃手段可见,头脑也相当奸猾,他所自称的“有后着”,未见得是虚张声势。要收拾他,可得费点琢磨。

悬案大致分为如下几种:没法查的、没必要查的和不能查的。所谓没法查,指的是案件头绪不清、人证物证缺失或者自相矛盾,令办案困难重重;所谓没必要查,指的是案件本身并不重要,也没有受害者成天哭着喊着要求把凶手捉拿归案;所谓不能查,是指存在着某些来自方方面面的阻力,这种时候查案往往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妙不可言的是,纬苍然发现十五年前的那桩陈年旧案竟然兼具了以上三点特色。案件难度无须赘述,剩下的两点却颇耐人寻味。按常理,羽皇想要的重要物件被盗,以及钦天监监正被杀害,无论哪一件都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然而案发后当日,整个事件就被硬生生地压下去了,严禁对外传播,以至于这一奇案在民间几乎无人知晓。而死去的监正风鹄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自然也不会有家属来不依不饶。若不是可怜的多嘴多舌的汤遇,纬苍然恐怕完全没有机会听说此案。

在寻找卷宗的时候,这种无力感尤为强烈。他花了四五天时间把所有的积存卷宗都翻遍了,才发现根本就没有该卷宗存在。他又重头筛了一遍,确认找不到,问顶头上司也不知道,于是直接找了司监宗丞。

“十五年前的疑案?”宗丞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难道是罗家灭门案?”

“不,钦天监风鹄的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