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依然微笑着从软椅上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两人身前。“一般人的确是听不见的,”他说,“但是瞎子的耳朵总是比常人要灵敏一点。”

阳光下,他的眼睛里灰蒙蒙一片,毫无神采。但从他的表情上,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懊丧阴郁的情绪。他完全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向着两人伸出了手:“在下黎鸿。”

吃饭的时候,雷冰一直在想着黎鸿这个名字。以她这些年来的阅历,江湖中有点名气的人物在她的脑子里都排着号,但这位黎鸿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当然了,从他之前成功的伪装来看,他至今藉藉无名倒也合情合理。不过,黎这个姓,听上去很熟……君无行却不管不顾,毫无风度地狼吞虎咽着。雷冰的两条眉毛眼看都要拧成麻花了,他却还在兴高采烈地称赞:“好手艺!没想到在中州也能吃到这么地道的宛州菜!”

黎鸿问:“君先生也曾到过宛州?”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君无行的口气听起来像个老头子,“宛州好地方啊,繁华喧嚣,纸醉金迷……我尝到这碟冰糖肘子的味道,马上就想到了南淮城最好的菜馆南望楼。”

雷冰心想,鬼知道你哪句话才是真的。她分明记得,在自己和君无行第一次碰面时,这厮可是口口声声说他绝少出门的,现在又摆出旅行家的架势。

但黎鸿的反应却很不寻常。他的脸正正对着君无行,好像是在看着他,然后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你已经看出来了?”

君无行无视他的目光,视线仍然在桌上的菜盘间扫来扫去,嘴里喃喃说:“南淮黎氏,富甲天下,谁会看不出来呢?”

雷冰心头一震,一下子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谁。南淮黎氏,那是宛州商会的领袖、整个宛州势力最大的富豪,票号遍及九州各地,与各国君主都有不同程度的密切关系。黎氏先祖三百多年前由私盐贩子起家,黑白两道通吃,但对于自家的子弟却从来坚持两不准:不准做官,也不准做贼。在这条家规的束缚下,黎家历代出过许多富商大贾,也出过文人骚客,却从来没有武林高手。难怪雷冰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黎氏头上。

不过这一代的黎氏,声名之隆尤胜前代,据说已经富可敌国。黎氏现任家长黎耀,从来低调行事,不事张扬,却仿佛有着一只受到天神赐福的金手指,拨动着全九州的财富源源不断流入自己的口袋。而“不准做官,不准做贼”的准则,在他手里也就只是八个字而已。

黎鸿听了君无行的话,脸上显出一丝佩服之色,随即调侃着说:“但是富甲天下的黎氏,从来没有子弟会直接参与黑道中事,你竟然能看出来,真是很不简单。”

其实雷冰也隐隐有这样的念头,只是不好说出口,回头看看君无行,居然做出一副当之无愧的表情,那一点点佩服立刻又化为了鄙视。她马上岔开话题:“我记得,黎氏现在的家长是大公子黎耀,那么你就是他的弟弟、从不参与生意的黎二公子了?”

黎鸿说:“我自幼眼盲,行动不便,参与生意又有何用?”

“但是你却和一群杀手一同来到了中州,还救了我们的性命。这是为什么?”雷冰毫不放松地追问。

“因为我有些时候,也会忍不住和我永远正确的大哥捣捣乱,”黎鸿又露出了他颇为迷人的微笑,“大哥想要做的事情,我就偏偏不让它成功。”

雷冰和君无行对望了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半恍然大悟一半大惑不解。显然,这是一出商界最常见的家族矛盾、兄弟相争,盲眼失势的弟弟想要从哥哥手中抢回属于自己的权力。虽然对于黎氏家族的详情两人并不了然,但稍微想象一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问题只剩下一个了。君无行试探着问:“你大哥想要做什么?抓住这位脾气很坏脑子很糊涂的雷大小姐?”

在君无行的呼痛声中,黎鸿点了点头,于是他龇牙咧嘴地再问:“可是,我记得悬赏一千金铢想要捉拿她的,不是宁州的黑道组织血羽会么……喂,我的耳朵不是给你练手劲的!”

“这并不矛盾,”黎鸿说,“血羽会的资金一直都是由我大哥秘密提供的。这份密杀令由远在宁州的他们发出,就不会让人怀疑到他了。”

雷冰长出了一口气:“那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原来也在纳闷,血羽会和我爷爷无冤无仇,怎么会突然想找他。可是比起他们,南淮黎氏更加八杆子打不着。我爷爷一辈子都没去过宛州,而且一向都是老老实实钻研星相,也从未经商。”

黎鸿说:“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大哥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告诉我。”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表情也毫无变化,雷冰却能听出其中隐含的怨毒之意,心里不禁想道: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吗?

黎鸿继续说:“几年前,当他发出那道通缉令的时候,我原本毫不在意。黎家的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自然少不了各种需要除去的对头。但是后来我又在无意中发现,他好像并不是真的想杀你或者捉你,因为教会你武功的人,正是他的手下;在你们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赠予你们钱财的,也是他。”

雷冰“啊”了一声,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这不可能!”

“这的确是事实,”黎鸿说,“你七岁那年,你家刚刚搬迁到远离雁都的厌火城,生活困苦。但后来有人给你送去金银,又教你武功。那个人是我大哥的手下,这一点确凿无疑。”

“那他怎么可能知道我爷爷和我之间的暗号?”雷冰嚷道,“除了我们俩,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但她也很清楚,黎鸿所说的绝对不会是假话。君无行拍拍她肩膀,示意要她镇静,然后对黎鸿说:“也就是说,所谓的一千金铢的花红,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黎鸿点头:“不错,他的本意根本不是要杀雷小姐。你能想到为什么么?”

“他只是把这位雷小姐当作一个幌子,”君无行毫不迟疑地说,“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时,真正知道雷虞博下落的人才能更好地保藏自己的秘密。”

他继续说:“一个星相师卷入谋杀案,失踪几年后,他的后人突然变得又有钱又有本事,旁人会怎么想?即便这位后人去辩解此事和她的祖父毫无关系,又有谁会相信呢?何况连她自己都未曾怀疑过。”

他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毕竟此事对雷冰可能打击甚大,不愿意再刺激她。但雷冰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脆弱。她只是离开桌席,走到庭院中的假山旁,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再转过头来时,脸上好似罩了一层严霜。

“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想要真的对付我,是因为我找到了这个无赖,打算去塔颜部落的缘故。这说明,如果我找到塔颜部落,就有可能发掘出事情的真相,从而对他构成威胁,是么?”

被她称之为“无赖”的君无行并不动怒,反而鼓起掌来:“你终于也懂得用脑子去推理了,可喜可贺。”

雷冰白他一眼,并不搭理。黎鸿笑笑:“就是如此。这也是我为什么突然对此事感兴趣的原因。虽然还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我隐隐觉得,这起事件对我大哥而言,非常重要。如果我想要扳倒他,这或许是我最好的机会。”

“你还真是直白啊,”君无行说,“这么说起来,你是打算帮我们了?”

黎鸿一摊手:“我不喜欢给自己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帮你们,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会尽量给你们提供方便,让你们能尽快找出真相。希望这个真相对我是有用的。当然了,如果不是二位这样有才能的人,外人再怎么提供方便,也是无用的。”

这位盲眼的富贵公子的确是与众不同,他和蔼而彬彬有礼,毫无凌人之气,但说话又不遮遮掩掩,能给人以直爽真诚的感觉。君无行忽然说:“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黎鸿问。

“你我不过初交,但我已经能看出你是什么人了。以你的能力,即便是眼盲,投身商界也绝对是一流的角色,难道你大哥比你还要强得多,以至于你永远也不能出头?”君无行说,“那他岂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怪物?”

黎鸿稍微愣了愣,脸上十分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忧伤。他犹豫着,似乎是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才斟酌着说:“其实,我之所以对雷虞博那么在意,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我听说,最优秀的星相师可以通过天相来推算人间发生的一切,是么?”

两名星相师的后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雷冰老老实实地说:“从出了我爷爷的事情后,我对星相极度反感,所以从来没有半点研究。这位么……”她冲着君无行一努嘴:“……据我所知,在天启城摆摊卜卦,受骗者趋之若鹜。”

君无行咳嗽两声:“这个么,世事艰难,求生不易,何必深究呢?”

“这么说,所谓的观星相之演而研人世之迁,在你们二位看来,都是骗人的鬼把戏了?”黎鸿毫不放松地追问。

君无行摇摇头:“也不能这么说。老实说吧,我的家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我父亲的占星之术,我并没能学到什么。对于一件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我倾向于不要妄下结论。”

雷冰哼了一声:“说了和不说,没什么两样。”

黎鸿没有理会两人的拌嘴。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其实从我的心底,很希望它只是一场骗局。然而……”

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有一件事情,我实在没办法解释,整个宛州乃至于全九州的商界也都没办法解释。”

“解释什么?”雷冰问。

“解释为什么我这位大哥经商如有神助,连两三年后的行情波动都能精确把握,在南淮城这样一座商战激烈、情势瞬息万变的城市里,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仿佛……仿佛未来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测之中。也许君先生说得对,我大哥的确是个几百年一出的怪物。”

“你真的去过宛州?”雷冰问。

此时黎鸿已经离开,将那间宅院暂时留给两人使用。黎鸿并没有将他们的眼睛蒙上,也没有限制他们的任何行动,这似乎暗示着某种信任,但雷冰清楚,对于黎鸿这样谨慎的人而言,这一处地点以后他也不会再使用了。

如她之前所猜测的,棺材转了个大圈,其实仍然在那座小城中。有黎鸿的照拂,这里是安全的,两人可以从容地在这里先等着雷冰养好伤,再决定下面的行程。当然了,要雷冰成天呆在门里是绝对不可能的,有空时她就会跑到城里转悠,并且总是很霸道地拉着君无行作陪。

君无行听了雷冰的问话,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其实我压根没去过。我曾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很懒,极少出门,这可不是谎话。”

“那你怎么能一眼就看出他是黎家的二少爷?”雷冰有些惊奇。

“我只是瞎蒙的而已,”君无行说,“那家伙一看就是很有钱的人,而在有钱人中,黎氏的名头又那么响。后来上的那些菜,其实我也一样没尝过,但每道菜都几乎没有辣椒,而且口味偏甜,应该是宛州菜的路数,所以我就胡乱讹了他两句,没想到还真撞准了。”

雷冰忍不住笑起来:“也只有你这样的无赖才敢这么做。你在天启城给人算命的时候,也都是这样蒙的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说话间,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推着小车、支上桌椅,开始一天的营生。君无行鼻子抽动一下,闻着从空气中飘来的炸油饼的气味:“油不好,已经有点变质了,火烧得太旺,很容易炸糊。”

“听起来很有点行家的感觉嘛。”雷冰说。君无行瞪他一眼:“我本来就是行家。炸油饼、磨豆浆、木工活、赶车、卖酒……除了大茶壶,基本没什么我做不了的。”

雷冰不大明白所谓“大茶壶”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想来从君无行嘴里蹦出来的多半没什么好东西,于是不再追问。君无行接着说:“你这辈子过过的没钱的苦日子有多少?两年?三年?但很多人一过就是二三十年、五六十年。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包里也从没有装过超过一个金铢的钱财,而您老这颗头就价值千金……”

雷冰并没有生气,而是细细体会着他话中的含义,慢慢开口说:“你的意思是说,星相这东西,给了他们……希望?”

“就是这个意思,”君无行的脸上难得的没有什么调侃的神色,“有很多时候,那一丁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就能支撑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如果连这一点希望都不给他们,人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呢?”

雷冰嗤之以鼻:“你是想把你的行骗生涯上升到一个令人尊敬的高度么?”

君无行正在招呼一个挑着担子卖茶蛋的小贩,仿佛压根就没听到这句话。等他一口气吞下七八个茶蛋后,才对雷冰说:“怎么样,要不要也来受一次骗?看在咱俩的交情分上,免费。”

“还是不要免费了,我怎么能占你这点便宜,”雷冰慷慨地说,“这些茶蛋算在我的账上。”

“不必算命我就知道,你日后必能发大财。”君无行嘀咕着说。他拎着剩余的几个茶蛋,就在街边随意坐下,雷冰也跟着坐下,问:“要怎么折腾?手相?面相?”

“手相?面相?那是江湖骗子玩的把戏!”君无行严肃地说,“《元极宗论》有云:玄化太初,星命始演。世缘依天而行……”

“行啦,别扯这些鬼话了,老娘半个字也听不懂!”

片刻之后,君无行完成了他的长篇大论。雷冰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说:“再见。”

君无行一怔:“再见?”

“我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到了动身的时候了。”

“但为什么是再见?”

“意思就是说,你不用陪我去越州了。”雷冰说。

“你又发什么疯了?”君无行说,“你突然变得那么善良,让我很不习惯。”

“我没有发疯,只不过觉得,何必舍易求难呢?”雷冰说。

君无行将嘴里的最后一口茶蛋咽下,突然两眼发直:“舍易求难?你想干什么,难道要直接去南淮城?你真疯了!”

雷冰说:“既然黎耀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我又为什么非得去越州呢?直接把黎耀揪出来不就行了?”

“你这才叫真正的舍易求难,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想要去把黎大老板揪出来,其几率之低,大约就相当于天上掉下一颗星星砸在你的头上。相比之下,还是在越州找一个河络部落更加靠谱点。”君无行说。

这话虽然刻薄,却也八九不离十。黎家富甲天下,仇敌本多,黎耀又心机深沉,手下豢养的死士无数,雷大小姐这样大模大样地去往南淮,多半会成为盘子里的一块冰糖肘子,嚼碎了连渣滓都吐不出来。

“你想想,要是黎耀这么好对付,他那位擅长装疯卖傻的老弟还能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君无行继续说,“黎鸿都不行,更何况你?”

雷冰不为所动:“那是因为黎耀本来就防备着自己的弟弟。黎鸿装得再像,毕竟也是黎家的人,黎耀是他的亲哥哥,不可能不有所防备。而对于黎鸿而言,没有绝对的把握,一定也不敢贸然行事。但是我不同,黎鸿自始自终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才会把我培养起来替他做一个挡箭牌。即便是现在真的找人来杀我,也仅仅是畏惧这件事情本身,而不是我。”

君无行苦笑一声:“说得倒是轻松,也不掂掂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正因为很想掂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才一定要做这件事,”雷冰说,“你刚才不是给我解了星命么?‘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还担心什么。”

君无行的表情活像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把黄连:“你明知道我那是骗人的!我告诉过你我并没有真正地学习过星相。”

“骗人就骗人,但是用你的话来说,这玩意儿总能给人一种希望吧。希望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骗术的一种,只不过是人人都乐意上当的骗术罢了。”雷冰悠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