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直线下坠的两人在这一来一去之下，借着这架机体暂时悬挂在空中。
魂机的驾驶员显然也察觉到了外部的异物，但一时之间没有做出动作——因为这两人挂在机体的肩甲正下方，而这个位置是没有办法直接瞄准射击的。
凌湮的反应被成烬看在眼中，他单手在梯绳上一绕，将重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而后低头对怀里眼里仍旧闪动着惊慌的女孩儿一笑：“做得漂亮。”
这口气，倒像是前辈的夸奖似的。
刚刚承受了两人体重的手臂肌肉隐隐作痛，因为成烬的取而代之，凌湮终于解脱了——可是转而又发现，他现在单手支撑着两个人，居然还笑得出来？
魂机显然在寻求甩掉这两个“寄生”的机会，一直在盘旋不落。
成烬朝下看去，刚好附近有一处沙丘，明显比周遭要高耸一些，他在凌湮耳边说：“一会抱紧我，我们要离开这台机器，它的目标不是我们。”
凌湮顺着他的目光俯视——离地面，还有十来米高度吧！就算那是沙丘，摔下去也难说会不会伤筋动骨。
如果她面前的人真的D体能的普通少年，她一定会绝对阻止——就算是她，也没有把握能护着对方全身而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凌湮竟莫名地相信他的判断。
也许是刚刚坠落的瞬间，成烬对时机的判断太过敏锐，也许是因为此刻他单臂支撑两人却毫不吃力……总之，他一定是隐瞒了什么吧。
“好。”凌湮用力地晃动左手拎着的小机器人，“小Q，你能自己抓牢我吗？”
CPU宕机许久的小Q红灯闪个不停，显然处理器一直在不断的扫描周遭的情势，然而突然而至的新机体数据爆炸，瞬间应接不暇。
被凌湮猛晃，小Q才梗起脖子：“能！”说着，伸出被凌湮修复好的小手，紧紧地扣住她的腰，视死如归地说，“在下准备好了。”
了——字刚出，凌湮耳边就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成烬松手了，他们再度下坠。这一次她没有闭眼，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和附近的环境——如果有可能，她想试试在落地时保护他。
尽管不知道S体能的极限在哪里，但总该比普通人还是好一些吧！
可是成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闭眼。”他的声音低哑。与之同时，凌湮只觉得两人身体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她的脸朝下，与成烬面对面——来不及了，只能这样了，脑海里念头一闪而过。
砰。沙。
身体重重地扎入沙丘之中，铺天盖地的砂砾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争先恐后地从耳朵、鼻腔、眼睛……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凌湮睁不开眼，只觉得身子很重，像是担着万钧沙石，勉强拱起身来，脚底又很快打滑地陷落下去。
胡乱摸索的手忽然被人握住了，沙石膈在两人的手心，她却还是立刻分辨出这是谁的掌心温热。
心突然就安了下来。
“跟着在下。”仿佛被黄沙包裹，不能开口的世界里，只有小Q可以发声。
机械小手抓紧了凌湮的手腕，小Q硬是拼着一股子蛮力，把人从凹陷的沙里拖了出来，而凌湮的手从头到尾也没有松开过——她又将成烬拉了出来。
呼。
终于可以呼吸。
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地里，凌湮终于睁开眼，仰面看向破碎的月亮和正包围着风神号寻求攻击契机的魂机们。
“这真的都是银河联邦派来的吗……”凌湮喘着粗气问。
小Q说：“从识别码的编号方式来看，确实是银河联邦制造的。可是，凌，现在这种机体已经泛滥成这样了吗？”
凌湮咽了口唾液：“我离开的时候应该还没有量产，现在就不知道了。”
说完，她发现身边的成烬一直没有发出声音，回头只见他弓着身子，整个人揪成一团，沾着黄沙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上。
凌湮连忙起身双手拍着他的肩：“烬？？刚刚还是摔伤了吗？哪里疼？”一边问，一边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摸索可能的伤口。
手忽然被他捉住了，成烬的眼睛被头发遮住了，声音与往常有明显的不同，低哑中有些许磁性：“……想办法去风神号。”
话倒是简洁有力，可他的手滚热，分明在隐隐发抖。
凌湮反手握住他，另一手撩开黑色的短发，想确认他的气色，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尽管汗水淋漓，眼神却格外明亮。
那双黑色瞳孔里倒映着光武的光辉，和她。
那个眼神是陌生的，该怎么形容？如果说成烬的眼神纯良，让人觉得无害。那么现在这双眼睛里藏着星辰大海和熊熊野心，即使凌湮也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藏着的危险。
她一怔，成烬已经支撑着站起身，像是四肢百骸都疼似的，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回头看了眼天上的风神号：“去拿你的机体，跟他们一样的那台。”
“在那之前你先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凌湮出奇地强势，“是骨折了，还是哪里疼？”
她实在看不下去他这个强忍疼痛的样子。
成烬撇过头，蹒跚地朝北方走，凌湮觉得他冷淡的背影完全是另一个人。
小Q忽然瞪大了机械眼：“糟糕！主人，你这是要化形了吗？”
凌湮一脸错愕：“人类也会化形吗？”
小Q恍然醒悟地一拍脑袋：“对哦！主人是人类……可是，现在主人的体能值和精神力波动已经强烈到几乎超过肉体承受力了。兽人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就意味着即将化形啊！”
“体能和精神力波动？什么意思？因为受伤所以在降低吗？”
“不是，在下看看，”小Q的工作灯越扫描跳动得越快，到最后几乎直接爆闪了一下，目瞪口呆地说，“在下可能，可能……”
凌湮一边追上苦苦支撑的成烬，一边对小机器人急道：“你倒是说完啊！”
“——在下可能刚刚被摔坏了QAQ”
凌湮回头：“什么意思？”
小Q用自我怀疑的语气说：“现在主人的体能是D……可是晚上明明还是A。到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现在的精神力是SS！难道我的处理器真的摔坏了吗？”
凌湮闻言，不可思议地去看成烬，却看见他正回头猛地朝自己扑来，同一刻，实弹擦着小Q的脑袋，径直射入凌湮须臾前落脚的沙中。
成烬喘着粗气，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完全歪在凌湮身上，汗水涔涔地回头看去。
刚刚那架灰蓝色的魂机已经从天而降，熄灭了身后的推进器，此刻手中的来复|枪正瞄准着他们。
但它显然没有料到沙漠的特殊地貌——沉重的机体在这个松散的沙漠里完全深陷其中，举步维艰。
正如当初凌湮驾驶魂机带着成烬求生的时候一样，根本无法行动。
小Q发现对方被困，连忙撒腿狂奔：“快跑啊！凌！！”
凌湮敏捷地爬坐起身，余光看了眼还在调整步幅的魂机，立刻毫不犹豫地架起成烬，往北边狂奔——当初她的魂机应该是遗留在那个方向吧！
成烬的状况每一秒都变得更差，几乎完全无法跟上她的步伐，可是意志却清楚得很，在第二次险些摔倒后，他扣住凌湮的手腕：“你走吧，去你的机体，想办法和联邦军联系上，就可以逃过一劫。”
“说什么糊涂话？”凌湮眼中有泪光，眼神却没有半点摇移，“你以为我说不会丢下你，都是骗人的吗！”
成烬愣了一下，低声说：“傻瓜。”
凌湮听得不真切，也顾不上争执，在他面前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成烬似乎没有想到，看起来胆怯又慢性子的女孩在这种时候会出奇的坚韧，但形势紧迫，他无声地趴在她纤弱的背上。
虽然凌湮的体能值是傲人的S，但这毕竟是在沙漠，身后又有不分青红皂白狂轰乱炸的巨型机甲，背着同样身量的成烬奔跑，怎么也不算轻松。
小Q跑得倒是快，边在前面带路，边回头汇报追击他们的那台魂机的状态：“——摔了，摔了！太好了，赶紧跑，凌！”
凌湮没空回头，只能憋足了劲狂奔，眼前晃动的沙丘在夜色里全都长一个样，完全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她只能凭感觉跟着小Q的步伐往北逃离。
耳边成烬的呼吸忽轻忽重，她知道背后的人在勉强忍痛，却不知道他的痛来源于哪里。
“再忍一忍，马上到了！”声音急迫，带着喘息。
成烬抱着她，头发软软地搔着她的脖子，尽管疼得冷汗淋漓，眼底却一片清明。咬紧牙关的少女明明紧张得手脚冰凉，还是固执地一定要带着他一起逃生……
这让他想起了初见的那天，缺水而疲惫的凌湮，无论如何都要驾驶魂机带着他求生，即使累到昏厥。
在这个动荡的，人人自危的年代里，居然还有这样天真的人……
“你，你千万不要睡过去！”
成烬闭上眼睛，轻轻在她耳边说：“……嗯，等我，很快就好。”
凌湮不知道他指的很快是什么，心底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他的担心凌驾于一切，魂机的沉重脚步忽远忽近，她一刻也不敢停。
“凌！快躲！”小Q忽然指着他们身后，脑后红光大盛，“右右右！！”
凌湮没有半点犹豫，立刻转向朝右，脚步刚提，实弹已经接踵而至。
那台移动困难的魂机显然放弃了追击，索性拔枪相对。魂机主要是用于太空作战的机体，主武器是光束镭射和光刃，但这两者都是对付大体积目标更为有效，所以它选择了实弹。
可是大约是因为程序没有应对沙漠环境修改，风速，沙暴，磁场……通通对弹道造成了影响，它射出的子弹全都砸在凌湮脚边寸余。
然而凌湮已经无处可逃，停一秒，都有被洞穿的风险！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她忽然从一丛沙丘背后看见了熟悉的轮廓——正是当日向劳恩他们求救时候放弃的魂机0号！
凌湮心头一喜，双手将成烬向上托牢：“找到了！”
追击的魂机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沙丘后隐可见的机体。
它或许以为那是敌军的机甲，为了不让凌湮他们获得援救，竟从腿侧拔出剑柄，径直朝他们掷去！
光束剑在离手的瞬间生出光刃，长达七八米的利刃破空而来，割裂了风沙，割裂了地面……
那是人类绝对不可能避开的光速。
那是绝无生路的攻击。
利刃的白光，照得凌湮和成烬的身影一片白茫茫，连轮廓也看不清。
从光刃及地之处开始，地面被劈开了裂隙，轰然裂成左右，中间是无尽的深渊。
光刃毫无停止的趋势……终于，在击中目标之后，斜插在地，白光萎靡。
不能放弃，就算要死，也不能死于自我放弃……怀着这样的信念，凌湮背着成烬没有一秒停下，就算脚边裂开万丈深渊，就算脑后呼啸如雷鸣。
可是，一切却乍然静谧。
风声没有了，大地的裂隙声没有了，魂机的脚步也没有了。
世界陷入真空般的寂静。
凌湮回过头，只看见一片耀眼金光，如同巨大的穹窿形盾将他们隔离。
那柄巨大的光刃，就在它面前被生生拦截了下来。
而光盾的来源，正是不足半人高的小机器人Q-1373。
它举着双臂，胸口发散的金光将整个小小的身躯包裹进去……大脑袋180°转向凌|湮，惋惜又自豪地说：“主人，你看，在下虽然老旧，但还是有用的——”
然而，下一秒，紧追而至的第二柄光刃，在金盾上劈开了一道裂隙。
小Q愣了一下，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凌湮：“好可惜，同僚们看不到在下的粉色手指了。其实……凌，在下很喜欢你做的腿和手，真的——”
光影炸裂。
什么也看不见了。
有个细小的东西，随着爆炸滚落在脚边。
凌湮低下头，在炫目的白光里只看见一小截……粉红色的小机械手，攥得紧紧的，滚落在沙地中。
作者有话要说：
呃，这章作话有点心虚，不敢说话……
殿下的能量是慢慢恢复，黎明前的黑暗时体能值最弱，然后完全恢复，所以现在是他最虚弱的状态，下一刻是他最强的时刻。
第30章 火光中的华尔兹（4）
像一个世界那么漫长，直到在飞扬的沙尘里飞奔到半跪的魂机前, 凌湮依旧无法相信那个总是吱吱嘎嘎跟在他们身旁, 口口声声自称“在下”的小机器人已经不存在了。
手心里那只小小的粉色机械手, 每一个关节都由她亲手打磨。如果早知道没有机会替它换新手了，她一定会在风神号里再多翻翻看有没有其他材料的, 不会任由自己的恶趣让那个话唠的小家伙, 带着遗憾走。
眼看着凌湮陷入迷思, 成烬将她的手连着小机械手一握：“先进机体, 那家伙马上就会追过来了。”
凌湮喉头发紧, 但还是点点头，两人一起，乘着降绳，爬入魂机的驾驶室。
凌湮自己动手，飞快地接驳导线, 成烬则斜靠在驾驶座旁，被放在显示器旁边的机械小手粉嘟嘟的格外扎眼，她看一眼眼眶又湿润了。
随着最后一根导线的链接，驾驶舱的门应声闭合。
三维显示屏与此同时渐次亮起，周遭的环境和方圆三公里内的能量体都一览无余。
附近所有的热能, 包括机甲和人体, 都会在雷达显示屏上呈现出大小的红色光点。
可是，奇怪的是除了离他们最近的那台魂机和数公里外被包围的风神号之外, 屏幕上莫名其妙的多出了许许多多很小，却很密集的红点。
这些红点的光芒极其微弱, 又多，又密，几乎近在脚下。
“这些是什么……”
成烬看了眼屏幕，痛苦地闭上眼，撇开视线：“是实验体。”
“实验……体？”
警备灯闪烁，雷达显示那台机体正在朝他们逼近，凌湮没机会再追问，连忙操纵魂机0号站起身来。
与那台蹒跚学步的魂机相比，凌湮的机体可谓步履轻盈，三两下就将对方甩在身后，与此同时凌湮打开了通讯系统，试图通过银河联邦的公共频道与对方的机师对话。
对方的波段很快就被搜索出来，电子屏在短暂的闪烁之后，呈现出对方驾驶舱的影像来。
那是个戴着驾驶头盔的年轻机师，肩不宽，因为看不见面孔，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这里是银河联邦海蜃号魂机0号，我是机师凌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屏幕里，对方机师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连头都不曾动一下。
凌湮以为是通讯系统出了问题，正要调试，却从显示屏里看见对面的魂机已经高举光刃，两腿一前一后分开，俨然呈攻击之势。
该死，听不见吗？
压根没有再给凌湮机会，光刃已经破空劈来。
在光刃将落之际，魂机0号单臂抬起，自肘后位置弹出剑柄，光束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格挡了对方的攻击。
这是下意识的行动。
魂机没有实体的操纵杆，机体所有行为都由机师的精神力在脑海里控制。凌湮并没有战意，她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带成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先把他安置下来，然后再想办法调停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可是对方机体显然不这么想，它完全将魂机0号视作敌机，一剑紧逼一剑。
凌湮的机体灵敏，始终能在关键时刻逃开。
几次三番下来，看起来是她占了上风。
可是，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正在被逼入绝境——
对方有备而来，配备了重力环境下的飞行使用的推进器，而她的机体原本就是执行太空任务，根本没有飞行能力。
随着地裂缝越来越大，这片支离破碎的陆地可以立足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落脚之处沙石滚落，黑洞洞的深渊就像没有底线的巨口，吞噬了无数沙砾，依旧不能满足。
再僵持下去……
“阿湮……”靠坐在侧的成烬，语声微弱，“试试和你的星舰联系。只怕是因为你的机体上没有联邦识别码，所以它们才会攻击你。”
凌湮这才想起，当初领取魂机0号出任务的时候，维修组长肖恩曾经非常不放心，因为0号是原型机，压根没有经过足够的测试，更不要说经过联邦验证和编队了！
对方拒绝和她通话，是因为压根没把她当作友军啊！
地面的裂隙越来越大，能够落脚的平地越来越少，而那台魂机仍旧紧追不舍，凌湮一边招架它的攻击，一边在破碎的地块上跳跃，同时单手操作通讯系统向远在太空的海蜃号发送信号。
魂机的反应灵敏，她眼观着三维屏上的地况和敌机动作，同时反复向太空发送联系讯号，三管齐下，都没有出岔子。
因为紧张，凌湮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着常人不可能实现的事。
可是，侧方的少年却眸光沉沉，看在眼底。
人类……是做不到这个份上的。
生物机甲，这种基于精神力操纵的机体，就连让它动起来，都是普通人终其一生也望尘莫及的事，何况是一心三用？
阿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