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天真的小姑娘，潜能无穷的联邦战士，还是……联邦实验室出品的，怪物。
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由体内传来的撕裂感终于升到了极致，疼痛灭顶，他终于完全失去了意识。
“怎么办，联系不上……”汗水顺着凌湮的额头滚落。
她嘴里在问怎么办，动作上却没有一刻懈怠，不愿放弃哪怕一丁点希望。
突然，雷达显示上那群围着风神号的魂机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似的，集体调转方向，所有的红点全部向凌湮所在的坐标涌来。
凌湮抬起魂机的头部，果然看见灰蓝色的机体前仆后继地向他们飞来，黑洞洞的枪口无一例外地指向她。
飞弹的轨道被魂机飞快地演算出来，测算数据在显示屏上呈现一片猩红——他们，避无可避。
驾驶舱里响起激烈的警报。
凌湮咽了口唾液，声音里止不住隐隐地颤抖：“我要跳下去了，烬。”
脚边漆黑的裂隙，仿佛通向星球的核心。
灰蓝色的魂机0号，在筛子似的枪林弹雨里，闪身避入裂隙之中。
光剑扎入石壁，魂机挂住了，手，脚攀上断壁的的凹凸，勉强维持着平衡，一边躲闪攻击，一边向下逃离。
岩石的凸起，在机械掌心划下道道痕迹，而那痛感又随之传导给凌湮的手心。
痛。
但还是可以忍。
如果停下，大概就要被子弹洞穿成筛子了吧……不敢停，不能停，即使不知道前路是什么，也只能继续往下。
如果放弃了，小Q就白死了。
如果放弃了……她看了身边已经没有意识的少年。不！她没有权力替他放弃！
凌湮咬紧牙关，一边躲避攻击，一边寻找下一个落脚点。
明明离半空中的追兵越来越远了，可雷达上的热能红点却越来越多。
从三位显示屏上，可以看到在裂缝看似无边无际的黑洞底端，有隐隐约约的银光闪耀。
轰。
轰，轰。
接连三声，仿佛从地心传来的震颤，从深渊之底带着令人胆颤的回声而来。
这声音经由魂机，仿佛直入凌湮的大脑。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在这从地核传来的震颤中，地表倾斜，裂缝上方的黄沙朝下倾泻，如同沙石混成的瀑布，劈头盖脸地砸在魂机0号的机身。
断崖开始颤抖，石块接二连三地剥离，魂机连续两脚踩空，只剩下右手还擒着一块凸起。
凌湮感觉到石块正在一点，一点地从魂机的掌心里脱开……
“烬，”她终于低垂下眉眼，放开手中的键盘，放弃了向海蜃号发送救援讯号，从驾驶座上站起身，弯下腰来，双手将失去意识好一会儿的少年拥入怀中，“对不起，我食言了……没有……”
石块终于从断崖里脱开了最后的链接，魂机顿时跟着泥石流般的黄沙朝银色的深渊坠落。
凌湮怀里拥着成烬，脸埋在他的颈侧，紧紧地闭上眼：“……保护好你。”
凌厉的风，坠落的沙，痛到失去意识。
魂机的背砸落在坚硬的金属平面，又被从地面源源而来的黄沙所覆盖。
灰蓝色的机体，一点点的失去了涂层，变成了古旧的金属原色。头部的灯灭了，细长的四肢被黄沙掩埋，只剩下弯曲的手臂，呈现出护住驾驶舱的姿势。
万籁俱静，只剩流沙作响。
——————
“我说了！他们还活着！！”白飒的怒吼，让风神号里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喘。
只有站在舰桥中央的劳恩，语声低沉，不容置喙：“他们活着又怎么样？你看不到外面有多少联邦的追兵吗？更何况，白飒，你不要弄错了，外面这帮追兵是人类！凌他们，也是人类。”
人类。
是啊，不管之前的日子里他们在怎么和睦，无论那个叫凌湮的人类雌性有多与众不同，她到底还是联邦军的人。
原本还对劳恩坚持丢下成烬他们略有微词的兽人们，终于都冷静下来。
“什么人类！？你没有看到它们在攻击凌吗？”白飒金色的瞳孔因为愤怒而收紧。
大屏幕上，远在几公里外的那群灰蓝色机体正在追杀他们的同类，这样的场面居然还要让他相信凌湮是安全的？！
“你不去，我去！”白飒从操纵席上站起身。
劳恩一臂拦住他，湛蓝色的眼睛毫无玩笑之意：“去哪里？”
“机库里不是有魔骁吗？我去接他们回来！”
“胡闹！”劳恩怒吼，“你是这里唯一一个懂得操纵星舰的人，你开魔骁去救人，置这里所有族人在哪里？如果你回不来，要让所有人都陪葬在这里吗？你忘了风神号要把什么东西带回P星了吗？！”
白飒金色的瞳孔的光芒闪耀，那是一种在私人感情和种族大义之间艰难抉择的痛苦。
“劳恩！”突然，有人大喊，“一架魔骁正在突破禁制！道具障碍已撞离，二号道闸已破，一号已破，闸口已自动打开——”
三维屏幕上，一架深橘色的兽形机体，肩胛两侧的飞翼张开，喷射出白色的烟雾，正以离线之势冲出风神号，径直朝那群灰蓝色的魂机飞掠而去。
“魔骁……”
“是谁？！”
“……劳恩，琳娜不见了！”
白飒迅速切换了画面，屏幕上映出那架魔骁的驾驶舱，仍旧穿着那身颜色半褪的驾驶服的琳娜，一脸肃穆，发现风神号的视频信号后，她偷空抬眼看了他们一眼：“抱歉，兽人不会抛弃认定的爱人，我去带他们回来。”
眉眼微弯，是个妩媚的笑，却因为眼角那颗泪痣的关系，带了一丝忧伤。
劳恩额头青筋暴起，终于，还是松开了拳：“……快去，快回。”
“放心，我可是星河军校毕业。”琳娜微笑着关闭了视频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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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机0号的驾驶舱里一片黑暗。
少女无意识地发出低低的呻|吟，却还维持着躬身相护的姿势。
无尽的黑暗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少女的怀抱里伸出来，手指落在摊开的操作键盘上，指尖翻飞，一串又一串的代码被盲录。
随着最后一下敲击，漆黑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昏迷的少女被人从下方双手托起，重新安置在驾驶座里，修长的手指，将她彻底散开的长发拨到耳后，露出眉头紧锁的苍白小脸。
“……你居然可以做到这个份上。”
年轻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安静中发酵，仿佛细金流砂般带着磁性，语调里有感慨，有自责，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心疼。
他侧身从驾驶舱顶端的隔间里取出一件联邦制服，拉链冲锋衣的款式，依旧是蓝白配色，没有军衔——那是常年放置在机体内的备用品，虽说是男女通用的均码，男人的身量还是高了些，以至于只能勉强将袖口挽了起来。
娴熟地把导线一一拆开，衔接在自己身上，男人轻松地将少女横抱在身前，坐入驾驶座，轻车熟路地将键盘收起——
被砂石掩埋的灰色机体，缓缓地支起四肢，碎石、黄沙纷纷从机体上滑落……
烈焰般的红色，从魂机的胸甲向四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布，等魂机0号彻底从废墟中站起身来，已然披挂上一身殷红的盔甲，在黑暗之中宛如耀眼火光。
作为与机师二合一体的生物机甲，魂机的性能完全取决于机师的精神力。
而在整个联邦军里，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台，似这般夺目的魂机。
银白色的深渊之地被魂机照射，露出了真实的面貌——
那自然不是什么地核，平滑的金属表面倒映着猩红的机甲，而支离破碎的石壁切面里，隐隐约约地露出金属残片。
大的，小的……折断的钢铁羽翼，散落在地面、石壁、砂石灰烬之中。
魂机舱内的显示屏，因为投射在金属上的反光而猛地亮起。
显示屏前，怀抱少女的年轻男人沉静的面孔为之照亮，那双眼尾微垂的狭长眼眸里，冷光如刃。
第31章 火光中的华尔兹（5）
震动是从地底的银色金属下方传来的。
像是巨人的拳头，从地心向上捶击, 一下接着一下。
沙石随着着捶击而松散, 一点点地将因为地裂而从土石层里袒露出来的金属残躯覆盖。
殷红的魂机宛如君王般, 行走在坍塌的地底，周遭垮塌的石壁和轰隆作响的地底似乎都不足为惧。
高大的机体, 沿着裂隙一路向前, 直到裂隙的尽头。
那是一扇高达二十余米的青铜大门, 锈迹斑斑的闭锁着。在金属门壁上, 银河联邦的蛟龙图腾依稀可辨, 被魂机的红光映衬得五爪狰狞。
魂机的手落在大门上，伴随着松动的泥石，门开了。
即便是坐在驾驶舱之中，年轻男人依旧因为极度刺激的气味而蹙起了斜飞的眉。
门内是无柱的大殿，然而, 并不空阔。
死亡与腐朽的气息蔓延其中。
堆积成山的金属躯壳，早已风化锈蚀，锈味混杂着臭气，从地面一直累到殿顶。
满山遍谷，成千上万。
金属的手, 腿, 翅膀，头颅, 随着地底的巨大震颤而滚落。
每一个残躯，都在魂机的雷达显示器上呈现一个红点, 而每一个红点都微弱得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男人的拳，重重地砸在扶手上，如鲠在喉，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眼前的这些是什么？
或许这世上，除了银河联邦军的那帮首脑之外，只剩他知道。
————
那是C.E3011的大战爆发之前。
彼时，E星尚是人类文明最悠久也最繁盛的星球。
各大文明在漫长的分合之后，终于形成了银河联邦政府，各国军队共同组建了联邦军。
联邦军对外打击星盗，维护星际航旅的安全；对内镇压小规模的洲际纷争，维持几大政权在资源分配冲突时的表面和平。
E星早已不是人类唯一的居住地，太阳系内大大小小的宜居星球，包括人造殖民卫星上的人口早已超过E星。
随着E星的衰老，环境恶化，资源也不断匮乏，各国王室与政府高层都陆续迁入新星，除了E星历史最悠久的瀚海帝国。
这个绝大部分人群来自于东方大陆的帝国，占据了E星现存人口的2/3。出于对故乡的执念，整个瀚海王室都没有搬离E星，只有当时的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独自离乡，前往位于月球的银河军校深造。
这个同时身兼帝国王位继承人与联邦军第四舰队队长之职的年轻少校，有着颇具东方气息的名字。
纪燃。
自16岁在星际旅程中带领亲卫军重挫横行星际数十年的老牌星盗，他和他的亲卫军就成为了整个银河的神话。
随着年龄渐长，履立战功，纪燃在军中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作为帝国继承人的尊贵，无论是不是瀚海帝国的公民，都仰慕地称他为“燃殿”，称他那支战无不胜的舰队十字焱卫队。
他和他的舰队，是人类的钢铁长城。
可是作为银河军校最负盛名的学员，纪燃的困扰却也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联邦军三番五次请他去联邦实验室“做客”。
说是做客，其实就是各种监测、调研他的身体数值——用当时元帅的话来说：如果人类通过优化能够拥有甚至超越上你的体力、精神力水平，那么每个人都能够成为联邦的守护者，再不必忌讳兽人的强盛。
是的，兽人。
在那时候，人类就已经知道γ星系的兽人文明K.A的存在，并且默许了对方出于经济、文化的需求出入人类的领星。
兽人具备远高于人类的体能，K.A的科技远超太阳系人类的水平，但他们没有文化积淀，并羡慕人类悠长的文化渊源……
于是人类提供他们学习文化的机会，兽人带来先进的科技，少量旅居的兽人科学家甚至得到了人类政府的格外礼遇。
在银河军校里，几乎每个年级都有兽人学员，他们跟着人类学员一起，学习文化练习格斗，共同出勤扫荡星盗……
对人类平民而言，他们并不知道这群外星系来的“客人们”与自己有什么区别，但联邦军却是知道的。
因为，他们发现双方合作研发的被称作“化墟”的战斗机甲，只有体能值S的智慧体才能驾驭，人类里只有凤毛麟角的人能达到，而兽人则比比皆是……
平衡被打破了。
联邦军开始忌惮兽人，想尽办法要追平兽人遥遥领先的体能值……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募集人类精英，调研他们各方面与众不同之处，再寻求提升的办法。
找上出类拔萃的纯人类纪燃，是他们的第一步。
在第若干次“调研”结束后，纪燃无意中发现了一处秘密实验室，实验室的培养皿里有许多金属构造的肢体，手，腿，面具，翅膀……林林种种。
他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时隔许久之后，当他从兽人好友冈瑟口中听说了那件不可思议的事之后，再回到这里，发现实验室已经空了。
在废弃实验室的金属挂牌上，用联邦语言写着“执行者计划”。
——————
在火焰色的魂机面前，满山遍谷的机械残躯，正是当年“执行者计划”实验室里的那些，只是，他们更大，更完整，更像人类。
是机器吗？不，他们由人类受精卵培育而来。
是生命吗？不，他们没有灵魂，也没有独立的意识。
是人类吗？不，他们从被孕育开始就与机械被培植在一起，从来都只是武器。
这些是银河联邦的弃子，曾被寄予厚望，送到独立而隐蔽的人造卫星培育，却最终发现存在绝对缺陷的实验品。
男人再度想起他的兽人同伴，那个名叫冈瑟的金发兽人少年，在无意中撞破秘辛之后惊怒的神情：“燃！银河联邦的那些人，是魔鬼！不，他们比魔鬼还不如——他们正在为这个星际制造无穷无尽的魔鬼！”
随着C.E3011的那场大战的爆发，银河联邦秘密制造的这些非人非机械的怪物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他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看见这些……怪物。
12年过去了，魂机依旧能监测到这些锈迹斑斑的机械体的热能。
正如当初联邦军曾在联邦议会面前信誓旦旦所称的那样：“联邦军将会为人类打造一支不老不死，永不背叛，体能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的军团，我们称之为‘执行者’。”
是的，不老，不死，永不背叛，没有自我意志。
眼前的这山一样堆砌的残躯，究竟是活着，还是死的，谁都无法给出明确的界定。
……
魂机0号终于转过身，踩着剧烈晃动的地面，慢慢地退出了这个埋藏着巨大秘密的死亡宫殿。
前方是正在坍塌的世界，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和不死不生的罪孽。
魂机停住脚步，从背后拔出大口径的镭射炮筒，缓缓回身。
砰。
一炮，接着一炮。
高温穿透了大殿里的金属，焦灼，融化，蓝色的火苗从废墟之中蹿起，越蹿越高，渐渐点连成片，将未燃的部分一并拉入火海。
安息吧，永无尽头的折磨终于可以停止了。
魂机背对着燃起熊熊火焰的大殿，越走越越。
驾驶舱里，雷达显示器上那些微弱的红点终于一个，一个的消失了。
联邦军所犯下的罪孽，终于可以化上一个句号，而这笔沉重的杀孽，再次被记录在这个早已恶名昭著的男人身上。
怀中的少女大约是被惊动，细细的眉峰紧缩，眼皮动了几下仿佛随时会睁开眼。
男人拿手轻轻地覆在她的眼上，低头在她耳边仿佛催眠般轻语：“乖，别看。”
这些杀孽留给他背负就好，不该污染她纯净的眼，亲爱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