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波动来源于穆九歌手的腕表,它仿佛在与地底的什么东西同频震动。

遥步无法确认心中的猜测:“这是……”

素来吊儿郎当的中尉难得认真地说:“能量波。”

纪燃送给他的这只腕表,能够感应半公里范围内的强能量波动,以便在离开机甲雷达的状态下,能够尽早感知敌情。

纪燃追随凌小丫头离开大厅时候,隔空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他应该也察觉到了异常。

可底礼斯堡离星港不远,穆九歌一直认为能量波动来源于往来的星舰,可是现在,他终于确认了:能量潜伏在地底。

遥步蹙眉:“这里并不是战区。”

和平区,甚至是贸易区的地底有强能量波动,这并不符合常理。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议长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宴会离开?”

“不要胡思乱想,怕什么?金玉叶可还在这里呢,难道议长会丢下她?”

两个贵族的低声交谈由远及近,因为没发现蹲身的穆九歌,所以说话有点肆无忌惮,提到金玉叶的那个人,不怀好意地将目光投向正重新被女眷们围在中央的第一歌姬。

“哈哈哈,说的是。以议长对这小妖精的迷恋,就算丢了议会,也不舍得丢了她。”

“所以,安心喝酒吧,估计议长一会就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俩同时看见了正依偎的穆九歌中尉,和他的……呃,男宠?!

顿时,两人跟触了电似的,不约而同地转开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尽管知道这些人压根不认识自己,但遥步还是面上无光,感觉自己丢了井野一族的荣耀,愤愤地脱开穆九歌的手,站起身来。

她面无表情地低声问:“地底下的能量体是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什么武器,欧里斯特·库克的私有武器。”

遥步吃惊:“议长的私有武器?”

银河联邦军政分开,尽管理论上来说同样是为联邦服务,但事实上议会听从库克的领导,而联邦军由元帅诸善德指挥。

议会没有兵权,军队没有政权。

议长的私人武器?这是完全违背联邦运作法则的。

遥步正要回头求证,忽然感觉肩头一重——穆九歌竟脱下了自己白色的礼服,覆在她的肩头,并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

“冷为什么不说?”穆九歌随口说,“手跟冰渣似的。”说完,浑不在意地又去端酒杯了。

遥步低头,看了眼华丽的燕尾礼服,抿了抿嘴,沉默地跟上前去。

*

底礼斯堡顶楼。

两个少女喁喁私语的叙旧,纪燃一直没有过去打扰,而是停留在走廊拐角之后,倚墙守候。

这个位置刚刚好,既不会打扰她,又足够在第一时间出手援护。

腕表的震动在刚刚抵达α171星球的时候就开始了,在进入底礼斯堡宴会大厅时到达极致,随着楼层的升高,现在又幅度稍缓,频率却有所增加。

这意味着能量源在地心,而能量波动正在逐渐增强。

α171属于非军事区,没有联邦军的火力部署。这样的强能量,只能有一种解释——民间的某种军事武器藏在这里。

因为这是私人宴会,又需得受邀贵族才能入场,所以说白了,现在在底里斯堡里的不过都是些血统高贵的帝国蛀虫。

埋藏武器的人,根本不必担心被发现。

纪燃看了眼三维屏幕外的实景,一切如常。

街道上行人如织,花园里侍从们仍在饮酒,观看表演。

走道中,来来去去的机器侍应生还在忙碌。

一切如常,宛如粉饰太平的布景。

直觉告诉这个身经百战的少尉,此地暗流涌动,不可久留。

如果不是心疼眼前这个小姑娘与故人久别重逢,依纪燃的性子早就一走了之了,此刻却耐心地守在这里,只为了不要让他的小姑娘心存遗憾。

“跟我走吧。”

纪燃听见阿湮正在劝说“金玉叶”随她离开,可是对方一时没有回答。

“虽然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离开……但是起码我们俩在一起是自由的。”

凌湮握着叶弥的手,盯着她漂亮而哀伤的眼睛——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叶弥自信又自负,不甘心默默无名,总想着有朝一日跻身一线,带着凌湮住别墅,吃大餐,闲云野鹤,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虽然每天忙碌奔走,但她总是充满希望。

“我……”叶弥有些吞吞吐吐。

“阿弥,你老实告诉我,”凌湮正色,“议长是不是拿什么东西要挟你,不让你离开?”

“没有!”这一次叶弥否定得倒是干脆。

“那你为什么不肯走?在狄思密星的时候也是,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凌湮加重了语气,“阿弥,我已经感受了两次可能失去你的绝望……真的,不想再体会第三次了。你执意要留下,如果再被刺杀呢?”

说着,她就红了眼眶。在医院手术室外,在狄思密港上空,她两次眼睁睁地看着叶弥生死未卜,那种割心的疼,至今难忘。

“凌凌,你还记得我的梦想是什么吗?”叶弥忽然问。

凌湮微怔,继而点头:“功成名就,得遍大奖,无人不识。”说完,她眼底划过一丝动容,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好友想要说的是什么。

在地球时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唾手可得。

叶弥垂下长长的睫毛,看向彼此交握的手,声音很低:“凌凌,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不会。”凌湮答得毫不犹豫,“但我不相信这是真正的理由。”

叶弥猛地抬眼,正好看进凌湮安静而温柔的眸子里,在那里只有隐隐约约的担忧,和许许多多的心疼。

凌湮柔声说:“阿弥,我们认识的时候,话都还说不周全。每次你说谎漏洞,都是我替你圆。这么多年了,你觉得能骗得过我吗?”

叶弥鼻头一酸,向前扑去,双手搂住凌湮的脖子,紧紧地拥抱着她:“凌凌……”

“嗯。”凌湮轻拍着她光滑的背。

叶弥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怎么办,我好像爱上他了——”

尾声,被屏幕破碎的巨响所掩盖,三维屏碎片在被异物撞开,飞迸的碎片径直朝着两个少女的方向溅来。

凌湮几乎毫不犹豫地与叶弥交换了方向,用自己的脊背阻挡袭来的玻璃。

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凌湮睁开眼,发现纪燃正虚拢着双臂将她护在怀中,飞溅的碎皮自他脑后、肩旁擦过。

她一言不发地绕到纪燃身后检查,确认礼服完好无损,他毫发无伤之后,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仿佛卸下了千钧的担子。

“还好没事……”

凌湮自己都不知道,片刻前她的惊慌失措有多么明显。

纪燃抬臂,自然地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小场面,不用担心。”

见他又流露出那种自负,凌湮哭笑不得,踮起脚尖,从他肩头看向破洞处。

只一瞥,她就瞪圆了眼。

第61章 破碎的虚空(4)

在没有遭到破坏的三维屏幕上,依旧是行人如织的花好月圆。

可是从被突破开的洞口里, 露出的实景却早已一片凄清。

在三维实景上灯火通明的α171星, 此刻只剩下矗立在港口的两栋高大灯塔勉强维持着探照, 星舰一艘接着一艘地逃离星港,毫无章法。

那种混乱无序的状况, 与电子屏上粉饰太平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

底礼斯堡, 居然用伪造的外部影像蒙蔽了参加盛会的贵族们!?

凌湮顿觉不妙, 回过身拉起叶弥, 又问纪燃:“谁的陷阱, 联邦吗?冲你来的?”

纪燃看着破洞之处隐约映出的金光,眸光一冷:“是陷阱,但不是冲我而来。”一边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在腕表做了操作,又附耳在凌湮身侧:“一会跟紧了。”

凌湮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只看见破洞处慢慢露出轮廓来的金色铠甲——正是与他们在狄思密港有过一面之缘的金色机甲,属于欧里斯特·库克的那一架。

人形机甲的眼睛亮着银白色的光,在凄清背景的映衬之下显得光辉夺目,宛如天神。

凌湮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将叶弥挡在身后, 昂首注视着那双银白色的眼睛, 就像透过它能看见驾驶室里的那个人。

“玉叶,过来。”

库克那种特有的矜持腔调, 透过机甲的扩音传了进来,就像是在宴席上相邀一样随意。

叶弥迟疑了一下, 凌湮侧过头,声音低而坚持:“别过去。”

纪燃侧目,嘴角掠过一丝隐隐的笑——穿着华丽礼服的少女,目光坚定,好似穿着战衣。

这个温柔又倔强的丫头啊,总在某些时候出人意料地坚持己见。

比如对待阿弥,比如对待当时的成烬。

她想要保护的人和物,说什么也不会放弃。

不愧是他看中的女孩。

这样的念头不期而至,纪燃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默默地将她的模样印在心里。

“玉叶,不要任性。”库克声音儒雅,仿佛对耍小性子的女伴无可奈何的嗔怪。

眼见着叶弥被凌湮挡在身后,犹豫不前,金色机甲的驾驶舱门终于弹开了,金发青年穿着白色作战服,显得高瘦挺拔。

长腿跨出驾驶舱,库克仿佛这时候才发现了纪燃,狭长的眼尾拂过冷笑:“又是你。”

纪燃耸肩:“抱歉不请自来,议长大人。”

“你不是一向如此吗?瀚海帝国的纪燃殿下,”库克轻讪,“或者我应该说,反叛军首领?”

纪燃毫不在意,轻笑:“都可以,您请便。”

库克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你来我往,不以为意地挪开视线:“既然来了,就留下来‘玩玩’吧,不要走了。”

纪燃仍旧维持笑颜:“这就不劳议长费心了。”

库克只当没听见,向着少女们的方向伸出手:“玉叶,来。”

这位年轻的议长,无论五官还是身材,气质或是谈吐都可说是完美无缺,如果放在地球,那大概是欧洲男星也难以企及的容貌。

可不知道为什么,凌湮却从这俊美无俦的脸上看到了深藏于内的阴冷。

叶弥没有动,反而抓紧了凌湮的手腕。

在库克喊出“玉叶”的时候,她明显怔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应。

“她不会跟你走的。”

凌湮反手,将叶弥的手握住,坦然地看着英俊的议长:“议长大人,你的金玉叶在舞台遇刺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我的朋友。她不会跟你走,也请你高抬贵手。”

库克不为所动,目光压根没有在凌湮脸上逗留,盯着在她背后低着头的金发少女:“别闹别扭了,亲爱的。”顿了下,他又说,“我不想再看你受伤。”

叶弥咬唇,犹豫了许久,终于摇了摇头:“我和凌凌在一起,不会受伤。”

库克仿佛没料到逆来顺受的歌姬会突然反抗,眉眼一冷:“我是为你好,听话,快点过来。”

“我只知道刚刚议长大人轰开墙壁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飞石碎片可能会伤害到你‘亲爱的玉叶’。在你内心深处,是不是觉得这具身体无足轻重,伤了就修,坏了就换?”库克那种轻佻的语气彻底惹恼了凌湮,她眯着眼,盛怒之下的语气冷硬,“你以为只要换个身体就会好,考虑过她的心情吗?阿弥是人!不是机器,是会疼的!”

用机甲撞开墙壁的时候,库克确实没有考虑过可能会对歌姬造成的肉体伤害,或者说,从内心深处他压根不在意。

身体这种东西,实验室里多的是——只要那个灵魂还在,就足够了。

这种见不得光的心思突然被陌生女孩拎上台面来说,令久居人上的库克感觉非常不愉快,他倨傲地瞥了一眼华服少女:“我和金小姐说话,与你何干?隨隨便便插嘴,还真是好的传统没继承,如今贵族的那套无礼反而学得淋漓尽致。”

“凌凌说的就是我想的。”

“贵族?现在世上哪还有什么贵族?”

库克的话音刚落,叶弥和纪燃几乎同时为凌湮说话。

叶弥捏了下凌湮的手,终于从她身后走了出来,浅金色的卷发温柔地匍匐在胸前,使得她看起来有种柔弱的美。

但凌湮知道,那不是叶弥真正的模样。

果然,当她抬眼与库克对视,曾经的叶弥终于从这表象之后露出端倪来:“欧里斯特,其实你知道我不是金玉叶,对不对?”

这句话,她想问很久了,却害怕问出口。

在这个命如草芥的星际时空,她曾经多么害怕无声无息就死了。如果不再被议长宠爱,她随时可能死在舞台、街头……甚至于寝室,叶弥很清楚来到这个异世之后,她的命曾一度系在这个男人手里。

那菟丝花一样的存在,真的是她吗?

这个疑问在与凌湮重逢之后,一遍一遍萦绕心头。终于,今天在凌湮的鼓励之下,她问出了口。

库克的笑容仿佛裂了道缝,那种冷终于从缝隙里泄漏出来:“不要成天想些有的没的,重要的是好好活着。”

“可我活得并不好。”叶弥摊开手掌,雪□□嫩的胳膊上全无半点伤痕,“无论我受了什么样的伤,你都可以替我修好,哪怕是肉体消亡,也可以转移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躯壳上。可是欧里斯特,你能这样去复活一个死去的人类吗?”

库克沉默。

他的沉默让叶弥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失望地垂下了眼睫。

在这个世界上,她不过是个非人类的怪物而已。

凌湮心疼地看着好友沮丧的侧影。

这样的失落,她体会过。

这个世界有太多她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比如她们的存在。如果叶弥和她没有穿越来此,原先的这两个少女有灵魂吗?是人类吗?还是……怪物?

她们现在留存于此,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活着?

凌湮变幻的神色尽数落入纪燃眼中,他眸光沉沉地打断了叶弥与库克的对峙:“议长,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你的意图,不过很可惜……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库克微笑:“是吗?”说着,他缓缓地回过身,正看见灰色的人形机甲,从他那架金色机甲身后冉冉升起。

“哦,原来是有备而来。”库克不慌忙地转过脸,目露赞赏地看了纪燃一眼,“说起来,当年你还在银河军校的时候,我曾与元帅商量过调任你来议会,负责内阁安全——我一直觉得你很稳妥,如果——没那么多管闲事的话。”

“谬赞。”纪燃简单地回应。

凌湮完全不知道纪燃让红魁待命的事,突然看见尚未着上能量涂层的红魁出现,一时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是来自底礼斯堡外的凄凉足够让她了解,这场宴会是个套。

她终于理解,片刻之前纪燃附耳的那句“待会跟紧了”的意思——他大概早就料到会是眼前这个场面了。

两个男人对峙着,谁都没有动用武器。

然而那根本不重要——在人形机动战甲的面前,人类,或者说任何手持兵器都不堪一击。

现在他们俩都离开了驾驶舱,也就是说谁先操控机甲,谁就占据主动权。

金色机甲在前,红魁在后。

欧里斯特·库克无疑更有优势,可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叶弥的脸上,尽管她连抬眼看他也不愿意。

“玉叶,我再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叶弥终于抬头,丹凤眼中波光盈盈,简短地说:“不。”

库克短促地笑了下:“不要后悔。”

在他离开的背影里,叶弥自嘲地说:“我不是金玉叶,欧里斯特。你的实验室里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是金玉叶,但我不是。”

库克单脚踩在驾驶舱前,没有回头。

“我有名字,”少女声音娇稚,一如歌声般动人,“我叫叶弥。”

在她的声音里,金色机甲的驾驶舱门缓缓地关闭了。

叶弥抿紧了唇,眼看着机甲离地,巨大的金色身躯消失在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