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遥步看了眼联邦中尉的侧脸,英俊的面孔不复嬉闹,眼神坚毅,嘴角紧抿。这才是她印象里军人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这样的穆九歌,会让她生出些许莫名的熟悉?仿佛有什么记忆,在灰烬中一点点重生。

穆九歌察觉到她的视线,侧目勾唇:“不用太崇拜我。”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口气。

遥步收回视线,硬邦邦地回:“开你的战机,我还不想跟你死一块儿。”

“呵,一点也没变。”

“什么?”

穆九歌敛起笑容,从容应战:“扶好!”说着,一个俯冲,追着红魁的身影向地面掠去。

红魁飞向地面,光戟脱手飞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红光,将正掩蔽在花园山石之后,向凌湮与白飒发起进攻的战士切成了飞灰。

连血气都看不见。

人类的血肉就在机甲的光戟面前,化成了飞灰。

这一幕落在凌湮的眼中,她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出口,就看见火红的光戟瞬间肃清了敌人。

长戟打着旋,回到了机甲的手中。

第64章 那就是爱(1)

红魁折返到战机旁,驾驶舱门打开, 机甲的大手托着, 将叶弥与昏迷的队员转移给穆九歌。

而此刻地面上, 凌湮双目圆瞪,半天无法消化那么多生命一秒之前化作飞灰的事实。

白飒从她肩头卸下了沉重的机枪, 放在地面, 看着紧绷的少女, 低声安慰:“没事了。没有敌人了。”

她的身体却没有丝毫松懈, 如临大敌。

琥珀色的眼里升腾起薄薄的雾气, 唇颤抖着,凌湮想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红魁重新降落在花园,沉重的机体坐落在土壤上,尘埃四起。

凌湮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死死地盯着那群士兵化成飞灰的方向。

驾驶舱弹开了,纪燃连降绳都等不及,轻盈地从机身跃下,冲到凌湮面前,上下审视了一番, 确认小姑娘毫发无伤, 才拉起她的手腕:“走。”

凌湮没有动。

纪燃疑惑地回头,发现她眼底水汽氤氲, 一时无措,不知道她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弯下腰就要将她打横抱起,却被小手推住了胸膛。

“是哪里疼吗?”纪燃紧张地盯着片刻前还坚强得跟战神似的少女,此刻她却满眼泪花。

凌湮摇头。

“没时间了,库克在底礼斯堡的地下安装了爆燃期的能量核,大约10分钟后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纪燃不由分手地将凌湮抱了起来。

“所有?”

“底礼斯堡里的一切,”纪燃说,“大概不会牵涉到堡垒之外,堡垒内部是完全密闭的。”

凌湮问:“那他们怎么办?”她指着花园里昏睡得横七竖八的老少们,还有被封闭在宴会大厅里不知此刻情况如何的贵族们。

没等纪燃说话,白飒冷冷地回答:“那些贵族不过是跗骨之蛆,死不足惜。”

凌湮被他森冷的语气吓了一跳,很快想起作为被追杀的一份子,兽人对于这些有决策权的贵族的仇恨,大概是早已深埋于心吧……

“那他们呢?”凌湮指着脚边酣醉般的上了年纪的车夫,“还有宴会大厅的女眷和孩子呢?”所有人都死不足惜吗?

凌湮从纪燃的怀抱里挣脱,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你们都觉得这些人死了也无所谓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跟之前追杀冈瑟的联邦有什么区别——因为那些关键人物该死,所以连累无辜也无所谓?”

白飒在她冷冽的语气中,不由自主地躲开了视线。

纪燃双臂一裹,将正义凛然的小姑娘揽入怀中,拽着降绳,不由分说地朝驾驶舱跃去。

“放开我!”凌湮一着急,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从眼眶滑落,“你这个大魔王!”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魔鬼!

纪燃没有多解释,对白飒说:“带着小逵上来。”小逵是剩下的那个还没苏醒的焱卫队队员。

凌湮被纪燃放在驾驶座旁边,看见白飒果然扛着少年上来了,心头说不上的难过。

这种情绪太复杂,复杂到她都没办法分析,究竟是因为纪燃手刃了那些听命行事的士兵,还是因为他只救自己的队员,而放弃底礼斯堡里这么多条生灵……又或者,只是因为在她心里,这个男人本该是救世英雄般的存在。

而现在,爱之深,责之切。

当驾驶舱门合拢,凌湮闷得几乎要呼不过气来。

无论在这个时空呆了多久,她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死亡,她甚至不知道如果自己就这样一走了之,往后的日日夜夜会不会都能梦见底礼斯堡里的亡魂哭泣。

红魁起身。

凌湮绝望地闭上了眼,只听见纪燃的手指敲打在键盘的清脆声响。

突然,伴随着驾驶舱的震颤,一声巨响隐隐传来。

“入口在三点方向,”白飒说,“还有另一个,12点方向。”

“嗯。”纪燃简单地应了一声。

凌湮睁开眼,才发现红魁正站在宴会大厅的入口处,刚刚的巨响就是光戟劈开银色大门的声音。

“你说的对,”纪燃看着屏幕上被劈开裂缝的大门,“他们当中的一部分确实死有余辜,但还有被蒙在谷里的大多数,是无辜的。”

凌湮抹了一把泪,却看见雷达监视器上红光闪动,刚要戒备,已经从三维监视器上看见了熟悉的机体,被高空的星焱号抛落——是魂机。

“你让他们送来的?”

纪燃不动声色地说:“我需要帮手。”话音刚落,已经被少女双臂搂住了脖子,带着轻微鼻音的声音在耳边说,“谢谢你……烬。”

一声“烬”,不光纪燃愣在当下,就连白飒也怔忡地看向他。

可始作俑者却已经主动打开了红魁的驾驶舱,单手扶着舱壁,跨了出去……

惊慌失措地从宴会大厅里一涌而出贵族们,在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第一秒,看见的就是一个穿着银白色战斗服的东方少女,正体态轻盈地从一台红色的巨型机甲跃向另一架灰色人形机甲的画面。

而随着她进入驾驶舱,毫无生机的人形机甲仿佛终于有了生命,淡蓝色从胸口向四肢漫溢,整个机甲顿时布满了灰蓝色的光泽。

面面相觑之后,贵族们终于确定——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让星寇闻风丧胆、同时也令联邦军束手无策的星际头号通缉犯纪燃和他如同鬼影的人形机甲。

逃?还是躲?

贵族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通讯器毫无信号,无法与星舰、仆从取得联系。

恐慌立刻蔓延开来,一双双看向庞然大物的眼里都充满了不确定。

正当贵族们进退两难时,从灰蓝色的机甲传来了少女特有的清脆果敢的声音:“底礼斯堡还有不到10分钟时间即将爆炸,请尽快在身边选择一个昏迷的同伴,带着他跟着我离开这里。”

贵族们四下张望,这才发现花园里东倒西歪的都是之前陪他们而来的仆从。

但是人太多,根本找不到自己认识的面孔,他们犹豫着,在原地踌躇。

“别挑了,每一个都是生命,有什么区别!”少女的声音带着忍不住的指责,“难道宁可一起死在这里,也不愿帮助素不相识的人吗?”

终于,贵族人群里有一对少年少女率先跑了出来,因为华丽的裙裾碍事,少女索性一把拽掉了罩裙,弯下腰,与同伴分别架起一个身量相仿的小厮,抬起脸来看向高大的灰蓝色机甲,眼里写满了无助。

巨大的机甲弯下腰来,一手握住两人拾了起来,护在掌心,转身朝花园的围栏处走去,轻轻地将两人放在十数米高的城墙之外,并嘱咐:“去港口,马上!”

星港方向空空荡荡,此刻只有巨大的星焱号停泊于此。

贵族们见状,纷纷抢夺资源一般,选择靠得最近的、体型最小的仆从,然后拼命地跑向两台机甲。

魂机和红魁,一波一波地将他们送出城墙外……眼看着花园里的人越来越少。

纪燃操纵红魁主动捡起无人问津的昏迷的人类,将他们送上穆九歌的战机——穆中尉已经彻底成了接驳机,快速往返于星焱号和底礼斯堡之间。

从花园转移走最后一个人,凌湮感觉筋疲力尽,看向还在源源不断跑向星港的人们,长长地吐了口气。

突然身子一松,只觉得魂机瞬间离开了地面,她才发现红魁从身后抱着她的机体离开了花园……

她脱力地松开紧绷的四肢,却忽然从屏幕上看见了意外的一幕。

“下面的是?!”

纪燃闻声低头,这才注意到,在底礼斯堡的城墙外,居然被遗弃了无数昏迷的仆从——那些自私的贵族,为了获得机甲的帮助而“屈尊降贵”将昏迷的人扛了出来。

但是一旦离开了城墙,他们中的一些立刻抛弃了“陌生人”,独自逃生。

第65章 那就是爱(2)

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不足300,引爆迫在眉睫。

通讯屏幕上, 纪燃与凌湮相识一眼,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 却在瞬间达成了默契——红魁松开了手,与魂机并肩降落。

两架十多米高的机甲, 三两下将底礼斯堡花园后街的店招拆落。

那是高轻材质的霓虹牌, 坚固, 轻盈, 重要的是——够大。

“两个疯子。”从星焱号折返回来接人的穆九歌看见了这一幕, 脱口而出。

骂归骂,他丝毫没有迟疑,从战机左|翼射出的激光,擦着红魁的肩头击破了霓虹牌最后的焊接点。

“……真是疯了!”激光贴着红魁真的太近了,以至于凌湮不由自主地感慨。

可是纪燃是那么笃定, 动作连顿都没有顿一下,仿佛完全不曾怀疑过穆九歌有可能会误伤自己。

随着最后焊接点的断裂,红魁和魂机终于可以轻松地将巨大的霓虹牌抬起来。

三人,以及星焱号上的众人处在同一个通讯频道里。

穆九歌自然也听见了凌湮的感慨,一边以刁钻的角度将战机停泊在狭窄的屋顶, 一边从说:“彼此彼此, 我也算看出来了,遇见你, 燃燃就疯了。”

凌湮看了眼通讯屏幕上的纪燃,茶色的护目镜遮挡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神色如常,完全不像是正处在生死关头,唯独紧抿的唇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阿湮,你留在机体,”纪燃迅速解开了衔接器,一边对身后的白飒说,“你跟我下去搬人。”

“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话音刚落,兽人少年已经打开驾驶舱,身轻如燕,一路奔向城墙下昏迷的人群。

等三个年轻男人开始搬运昏迷人群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何时,那个纤弱的少女也已来到他们身边,一声不吭地帮助转移。

白飒看着她奋不顾身的模样,金色的眸光闪动,像是被触碰了内心柔软的东西。

这个眼神,落入了转身回来的纪燃和穆九歌眼中。

经验丰富的穆中尉,几乎立刻确定了这仨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戏。可惜,当事人似乎毫不在意,完全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忽然,飞行器的引擎声响,惊动了四人。

凌湮直起腰,正看见从星港方向迎面而来的飞行器车队,打头的驾驶座上红发少女带着护目镜,英姿飒爽得好似追风少年。

“你们怎么来了?”

“多一个人,不是多一点生机吗?”遥步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投入了救援。

其他的星焱队员也陆续停下飞行器,向着纪燃,双脚一碰,行了个瀚海帝国的军礼。

纪燃沉默地点了点头,众人立刻四下散开,开始紧锣密鼓地搬人。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很快所有人就都被搬上了霓虹牌。

没空多说,纪燃和凌湮转身返回机甲,准备抬着霓虹牌奔赴星焱号,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沿着星港方向的巷道一路狂奔而来。

凌湮认出了那个白裙少女。

在所有贵族踌躇的时候,是她率先走出人群,架起了第一个陌生人,因为华丽的舞裙碍事的缘故,她毫不犹豫地将裙裾撕烂,此刻才会只穿着白色里裙。

这个绿色眼睛的少女跑得脸色绯红,上气不接下气,提着裙裾几乎是一边跌跌撞撞,一边冲了过来。

“求求你!”少女跪倒在魂机下方,碧绿的眸子泪光闪动,恳求地看着凌湮,“救救我的姐姐,她不在人群里,她没有逃出来!”

“可是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少女喘着粗气,话说地支离破碎:“不!她还在宴会大厅,因为怀的宝宝月份太大了,她从舞会开始就去了休息室,一定是根本没有发现大家离开!求求你,女神姐姐,求求你救救她,她肚子的双胞胎已经八个月了,很快就要临盆了!”

似乎是认定只有凌湮会帮她,少女跪倒在地,不住地向魂机磕头。

驾驶舱中的凌湮犹豫了。

倒计时显示,距离爆炸已经不足五分钟,而魂机和红魁的手中还握着那么多条人命……去救少女的姐姐和腹中的胎儿,也许所有人都会因此而遭殃。

很久以前,凌湮在民主哲学的课堂上第一次听说了个故事。

故事说有两条相连的火车轨道,一条正在被使用,而另一条已经废弃了。正在使用的轨道上有一群小孩在玩耍,而废弃的轨道上有一个孩子在玩。

这时,火车向着一群孩子呼啸而来,作为铁道管理人,此刻有两个选择,一是什么也不做,眼睁睁看着火车撞向一群孩子。另一种选择是扳动扳道器,火车将会改道开向废弃的铁轨,而那里……也有一个毫无察觉的孩子。

当时众说纷纭,教授说这和道德判断机制有关,并无对错之分。

那时候,坐在角落里旁听的凌湮就曾为此陷入两难,只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一幕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救,还是不救。

救少女怀有身孕的姐姐,还是优先这一群人的生命安全,如果从数量上看,当然是选后者。

可是凌湮脑海里浮现出少女第一个跨出人群去救人的模样,这样的姑娘如果被辜负了,以后她还会这么做吗……

“我去。”

女声从人群里传来。

众人的目光为之吸引,一起看过去,才发现是原本已登上飞行器的遥步,又重新跳回地面。

仍旧男装的她,一边提着手套边缘,一边向城墙的方向跑去。

她的身形如此敏捷,三两下就攀上了数米高的城墙,翻身跳进了花园,压根没给任何人留反应时间。

“啊!我怎么会遇见你们这群疯子!”穆九歌伸手将原本纹丝不乱的头发挠成了鸡窝,一边追着遥步的脚步,攀上高墙,坐在墙头不忘对纪燃他们挥了挥手,“小遥步这里有我,你们先走!别拖我后腿!”

凌湮屏住呼吸,与纪燃相视一眼。

他点了点头,两架人形机甲的驾驶舱同步闭合,以出奇协调的动作将霓虹牌抬起,上面平躺的众人摇摇晃晃,居然没有一个滚落的。

飞行器紧紧跟随着两架机甲,一路飞向星焱号。

叶弥正站在接驳口,眼看着焱卫队员上前将昏迷的众人抬入星焱号,她则担忧地看灰蓝色的机甲,等候凌湮出来。

可是舱门却没有打开,魂机将霓虹牌搁置妥当之后,立刻转身就走。

“凌凌!你还回去做什么?!马上就要爆炸了!”叶弥追在机甲身后大声喊道。

“遥步和九歌还在宴会厅里救人,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凌湮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太疲惫,声音几乎变形。

灰蓝色的机甲头也不回地朝底礼斯堡飞掠,而红色机甲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早一步登上星焱号的联邦贵族们,此刻还逗留在星舰的停机坪上,眼见着两台机甲居然又转身回了危险之地,不由大惊失色。

“这是不要命了?还不走?!万一这里爆炸,我们岂不是都得陪葬?”

“是啊!你们贱命不想要无所谓,我可还有亿万家财,不想死这里啊啊啊——”

“这里还有能主事的没有?快起飞啊,走啊,这里离堡垒那么近,找死啊?!”

喋喋不休,聒噪如鸭。

这就是所谓的贵族?自私,怯懦,粗鄙。

帮助沉默的队员转移伤员的白飒,内心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这就是他心爱的雌性不顾安危也要挽救的生命吗?这种人,有哪根汗毛值得她用命去换?

啪!

叫得最凶的贵族冷不丁地被一根长鞭刷中了脸,顿时被击飞,滚到墙边,鲜血淋漓地爬不起身来。

动手的是个穿着仆从衣衫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随着他的动作,灰扑扑的帽子滑落了下来,一头白色长发露了出来。

他抬起头,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汹涌的杀意:“有意见?有意见的立刻从这里滚下去!”

少年的煞气,瞬间震慑了养尊处优的贵族男女,眼看着角落里的那一位捂着脸爬都爬不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哪还有人敢吱半声?

就在众人忍气吞声之时,忽然有人怯生生地指着星港方向,说:“啊……玉叶大人?”

白飒回过身,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见金发少女窈窕的背影,露背的礼服裙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卷发在港口的大探照灯下耀眼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