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荒置了,所以常有鸟兽出没。

成烬和凌湮并排走着,他不说话,她也不问,两个人安安静静,仿佛本来就是过来散心,而不是为了找什么记忆。

“喂——”身后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

成烬回头,准确无误地接住了穆九歌抛来的机枪。

那是一杆老式的来福|枪,枪身长,又重,射程也没有光武远,如今的星际战场上已经不多见了。

凌湮侧头看向这柄枪,有锈迹,显然许久没人保养过了。

成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机,这群人啊……完全没有拿他当“俘虏”看待,否则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就丢武器给他?

“还记得这个吗?”穆九歌端着另一柄来福|枪大大咧咧地走过来,身后跟着若有所思盯着他后脑勺的遥步。

成烬没吱声,诚如这群人给他的感觉,那种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的怪异感再度油然而生。

穆九歌将子弹上膛,扛枪上肩,一枪命中百米开外的靶心。

“当年就是在这里,你、我、还有冈瑟。”他状似无心地提起了那个早已殒命的少年天才,“每天你会把冈瑟的子弹都练完,这样你爽了,他也乐得轻松。”

冈瑟……

这个名字触碰了成烬脑海中的一根弦。他觉得自己一定认识这个人,也许曾经亲密无间,甚至生死相交。

他沉默地将枪上膛,瞄准了远处的靶子,一枪接着一枪,枪枪正中红心。

脑海里隐约浮现出模糊的画面,熟悉的上膛、瞄准动作,熟悉的场景,数以万计的重复过的动作即便没有了记忆依旧牢牢地刻在脑海深处。

随着一声,一声的枪响。

成烬终于从迷雾般的记忆里翻出三个模样青涩的少年面孔,那是年少的他,穆九歌,还有那个或许叫作冈瑟的黑肤少年。

在最后一发子弹射|入红心之后,成烬放下了手中的来福|枪,看着野草丛生的地面,低声问:“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你问谁?”凌湮问。

“冈瑟。”

凌湮顿了一下,不无惊喜:“你想起来了?”

成烬抬起头,星空般的眸子里喜怒难辨:“一点点,我似乎和他一起在这里练过枪。”

那是凌湮所不熟悉的过去,但她知道纪燃之所以成为燃殿,并不完全取决于他的出身与天赋,他卓越的身手和纵横星际的胆识与曾经的磨炼分不开,而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兽人少年,多多少少促成了如今的他。

她弯腰,从地上拾起空弹壳来,捏在手心:“不着急,一点点都会恢复的。”像是安慰他,又像在安慰自己。

穆九歌点点头,回过身才发现遥步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他脚下一滑,险些在草地上摔倒,踉跄着抱怨:“干嘛用这种眼神盯着我?要吃人似的……”

遥步逼近了他几步。

她身量中等,站在穆九歌面前是要矮上一截的,但气势却不输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咄咄逼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告诉你什么?”穆九歌下意识地想逃跑。

遥步却没给他这机会,眼睛一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有婚约在身?未婚夫先生?”

一语既出,凌湮也呆住了,看看穆九歌,又看看遥步。他们俩?若真是一对,还不天天上房揭瓦?

成烬则默默地打量着红发少女,在他朦胧的印象里,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生动的色彩。

穆九歌连退了两步,似乎终于想好了说辞:“你都忘了,我还提,岂不是有点热脸贴冷腚的意思?”

遥步笑了下:“难道不是吗?”

穆九歌被噎得回不上话,悻悻然地丢下手里的枪,盘腿往草地上一坐:“总归是忘了的人过得更轻松一些。”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彼时,P星与E星、月球还维持着良好的贸易往来,伴随着E星覆灭的绯红十三夜还很遥远。

彼时的瀚海帝国储君纪燃,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正在银河联邦求学,他的堂兄穆九歌也一样。

作为P星最好的练靶场,这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同来的还有他们最亲密的伙伴,兽人少年冈瑟。

这一天,三人又聚在此处。

纪燃把银河军校分配给自己和冈瑟的练习用弹都打光了,三人百无聊赖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忽然,一个人影遮挡了刺眼的阳光。

来人是个长发及腰的红发少女,浓眉大眼,英气十足。

少女晃着拎在手里的弹夹,对平躺的少年一挑眉:“听说你是银河军校最好的射击手?我要挑战你。”

冈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心里清楚少女口中的“最好的射击手”一定不是自己。

而穆九歌和纪燃则相视一眼,最好的射击手?

“你说我吗?”两个半大少年异口同声。

说完,又互相瞪着,谁也不愿意承认对方才是“最”好的那一个。

最终,纪燃哼了一声,甩袖而去:“谁强谁弱,不是靠嘴皮子。爱跟小姑娘比试,就留给你比吧。”

冈瑟温和地笑着,跟在他身后,冲穆九歌眨眼,做了个鬼脸也走了。

偌大的靶场上,只剩下年轻气盛的穆九歌,和倔强要强的红发少女,同样来自E星的遥步井野。

穆九歌的枪法,在银河军校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之所以没能坐稳宝座,完全是因为既生瑜何生亮——世上为什么偏偏还有个纪燃。

但是,在这场角逐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较量里,数一数二的穆大少爷……输了,而且输得很憋屈,环数总是比遥步低那么一点点。

“不过如此嘛!”少女擦着枪口,英气的眸子瞥过靠在树边的少年。

穆九歌挑眉,唇边带笑:“枪法不错,你哪儿的啊?”

“你管我是谁呢,总之,以后你不是银河军校的首名了啊!”傲娇少女终于露出一丝笑,转身的时候,绯色长发在夕阳下划出柔和的弧线,迷住了少年的眼。

可她没能潇洒地走,人还没离开靶场区域就遭遇了暗杀。

刺客大约是冲着三个常来往此地的少年而来,却误打误撞地碰上了遥步,起了杀心。

少女虽然枪法过人,但到底没有防备,一时落入下风,眼看着就要殒命,眼前一黑,子弹已经被人挡下了——与此同时,随着一声接着一声的枪响,一群不速之客尽数被放倒在穆九歌的枪下。

片刻前枪法还略“输”一筹的穆少爷,此刻如有神助,弹无虚发。

刺客死的死,逃的逃,直到穆九歌回身问:“没事吧?”

遥步才发现,这个神勇的少年肩头的血渍早已浸染衣衫。

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直到穆氏独子与井野家的独女终于在漫长的恋爱之后订下婚约,遥步才问:“当初比试,你怎么会输?”

“如果不输,怎么追你?”她的未婚夫大人嘴角带着步步为营的笑。

是的,穆九歌和遥步井野曾经相爱过,而且早该结为夫妇。

但是,谁也不曾料到的绯红十三夜不期而至。

随着母星的覆灭,父亲和亲族全部战死,投身秩序者计划,希望继承父亲遗志的遥步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只记得身为军人的使命与天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穆九歌以为那个曾与他并肩的少女与父亲都死于战火,直到,忽然有一天,他重新见到她——短发,军装,少年打扮,早已忘记自己的她。

如果可以遗忘那场让她失去了所有亲人,甚至遗忘自己的战争,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吧。穆九歌这样想着,当然,还有一份私心,他不愿她想起,在那场战祸中他没能保护她。

恢复记忆的遥步,眼眶微红,瞪着坐在草地上的俊逸青年:“如果我就这样永远忘记你,也没有关系吗?”

穆九歌的面孔沐浴在阳光下,眉眼带笑:“我有把握,让你再次爱上我。”

遥步哭笑不得:“谁要爱你,就算九十九个女人都会爱上你,也不会包括我。”

“无所谓,比起爱情,我更喜欢你。”

男人用带笑的嗓音表白着认真的爱意。

空旷的靶场上,风吹起少女微翘的短发,一向不苟言笑的遥步,面颊上一点点的爬上了红晕。

而不远处,凌湮悄无声息地拉起成烬的手。

他看了眼牵着自己的白皙手腕,脑海里还回旋着那个成天嬉皮笑脸的男人的声音。这句话……好熟悉啊……他怎么就觉得,这话曾经是出自自己之口?

“走吧,”凌湮轻轻地说,“留给他们点时间。”

虽说本意是留点时间让遥步和九歌叙旧,但不经意中,也给凌湮与成烬留下了私人空间。

随着时间渐晚,人造太阳已西沉,真实的星空覆盖着大地。

没有污染,没有云层,星河飘渺,让人沉醉。

凌湮与成烬并排躺着,幕天席地,身后是安静矗立的魂机。

凌湮没有问他是否想起自己,而是一直曼声询问他,当初与九歌和冈瑟相处的片段。

成烬看着星光,有一段、没一段地从回忆里挖掘零星的记忆。

那些都是少年最闪光与热血的记忆。

“……真好,”凌湮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眼神有点涣散地看着抱膝而坐多少年,“他们参与过你的小时候。”

成烬低头,看着她微颤的睫毛,和想控制却没控制得住的哈欠,勉强自己转过头去:“困就睡吧,死撑着做什么?”事实上,他知道的,这些日子每天都是她在操练焱卫队,据说那曾经是“队长纪燃”的职责,她很累,付出的精力已经超过了自己的负荷。

凌湮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我想多听一些你的事。”

成烬心头一软,像是被少女略带鼻音的倾诉撞了一下。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温柔,只好假装没有听见,默默地望着远处的星火发呆。

没过多久,身边响起了少女轻柔的呼吸声,她靠在他身侧睡着了。

成烬侧脸看她,却见或许是因为冷,她将身子蜷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胳膊。他站起身,爬上魂机,从里面取出备用毯。

就在将毯子盖上她的肩头的瞬间,似曾相识的一幕,如电影画面般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仿佛,在他的生命中,曾有那么一夜,也与眼前人在冷寂的寒夜中依偎取暖……

成烬正试图从迷雾般的记忆里,挖掘出清晰的记忆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女忽然裹着薄毯,像只春卷似的朝他滚了过来,整个人依偎进他的怀中。

“燃……”

他听见少女低低的呢喃,像撒娇,又像在诉说着委屈。

他闭上眼,轻轻地抬手,落在她柔软的发丝间。

脑海里,是穆九歌那一句似曾相识的话。

“我有把握,让你再次爱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努力,试着在两周内大结局。

虽然有点忙,更新上没以前稳定,但我真的努力码字了……即使你们暂时不在,我也还是要感谢一下,陪我从开始走过来:)

要开心哦!

第77章 魔王,或是保护神(2)

晨光微熙,即便是人造日光也带着暖融融的意味。

成烬靠在树边, 看着面前拿手指划拉着纠缠的长发、半晌都理不顺的少女, 光线令她的轮廓更加柔和。

这是个性格温吞的姑娘, 眼里有包容的光,他明明能感觉到她有多么想亲近自己, 却也能看见她小心翼翼地与自己保持着距离——只因为, 怕他觉得唐突。

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孩, 在议会演播室里相救的时候毫不犹豫, 在星焱号上特训队员的时候, 果敢不让须眉,像个为战斗而生的女武神。

……真是个充满矛盾,但又异常和谐的小姑娘。

成烬一边想着,人已经走上前,指间夹着一支柔韧的细枝。

凌湮只觉得有双手揽起了自己背后的长发, 颈后一凉,发尾轻旋,不多会儿就被松松地绾成了慵懒的发髻。

她闭上眼,嘴角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说好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怎么依旧能绾的一手好发?

凌湮回身, 正看见成烬盯着手心发呆,似乎也一样困惑于此。

“走吧, 再不回去,飒飒他们该着急了。”

成烬抬眼, 只见她笑容明丽,不染一尘。

“嗯……‘回’去。”

回。

而不是,去。

*

众人都以为,找回了部分记忆的成烬会留在星焱号。

但时隔数日,在一个清晨,成烬告诉大家,自己要走了,回海蜃号去。

在场诸人无不意外,海蜃号?那个永远神龙见首不见尾,敌友莫测的艾思提·库拉,成烬居然还要回他那儿去?

在众人的沉默之中,穆九歌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异常严肃地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从来不是没有目的,胡乱闯荡的人。这一次,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成烬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低头看着咖啡不语的少女,说:“揭穿诸善德,为焱卫队正名,为秩序者正名。”

凌湮猛地抬起头,眼底有光。

为焱卫队正名,因为焱卫队纵横星海,保卫人类几十年却背负上魔鬼之旅的污名。

为秩序者正名?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那双漆黑的眼里不像初重逢时那么冷漠。

成烬对她微微颔首,证实了她的猜测:“秩序者计划的参与者,比如井野小姐,比如……你,参与的初衷都是捍卫联邦,保护同胞。这些人可以做无名英雄,但绝不能在地底承受不白之冤。诸善德泼出来的污水,我要让他全数喝进肚子里——艾思提·库拉是什么人,对我来说不重要,他和我的目标是一致的,这才是关键。”

话说完了,他脊背挺直,安静地看着对面的女孩。

在场有焱卫队的亲信,有穆九歌,有遥步,有白飒,有许多人……但他不自觉地,最关注那一个人的反应。

凌湮在他的注视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胸针,然后微笑:“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永远支持你——在你背后。”

成烬眼里仅存的一丝不确定,在少女轻柔却坚定的许诺里烟消云散。

这世上,再没有一句情话,比我永远在你身后来得动人。

*

成烬主动与艾思提·库拉联系,约定在β星系的一颗荒星相见。

凌湮驾驶魂机载着成烬,遥步驾驶改良后的化墟X带着穆九歌也跟来了。

成烬原本说自己借一架穿梭机走就好了,那三人谁也没答应,只好作罢。

约定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当雷达响起,在虚空之中渐渐透出艾思提的那架潜行机甲来,也不知道他究竟隐在半空里,听了多少他们之间的对话。

戴着银色面具的年轻军官,一如从前,优雅、慵懒、冷漠。

他站在离众人不远处,语气无波:“走吧,成烬。”

凌湮看着身侧的少年一言不发地向对方走去,她强自镇定的心终于又乱了。

“等……等一下。”

正要转身的艾思提半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凌湮看了眼遥步,说:“关于我和遥步,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艾思提似乎笑了下,又可能只是冷哼:“有什么可问?你与她现在已经叛出联邦,不再归我麾下。今日之后再碰面,依旧是兵戎相见。还有什么可问?”

“……我是你‘造’出来的,我到底是谁?”这话说出口格外别扭,但凌湮很怕错过了今天再没有机会当面问艾思提,“你明明是听从联邦授意,进行的秩序者计划,如今又为什么要和诸善德作对?”

艾思提·库拉似乎早就料到她要问这些,淡淡地说:“你是谁?当然是联邦的战斗武器。可惜,你不听话,所以对联邦没用。至于我为什么要跟诸善德作对,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