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听在凌湮耳中, 触动了那根脆弱的弦。

她听见头脑中轰的一声, 失去已久的记忆排山倒海地涌入脑海,曾并肩作战的时光,甚至更久远的,在灰白色的实验室里,并肩在维生舱中接受改造的日日夜夜。

凌湮这具身体的记忆, 随着眼前的一幕而苏醒。

——在运输舰里,叠罗汉似的密密扎扎都是人,他们尚且还穿着联邦的蓝白机师服。

可他们又不像是人类,谁也不会这样对待同类,用一种毫无尊重, 毫不怜惜的堆砌杂物的方式, 仿佛那不过是一群废旧杂物或是猪猡。

他们当中,有许多面孔凌湮和遥步都认识。

他们是秩序者, 是曾经在海蜃号服役、与她们并肩作战过的同僚。

“如果没有被拦截,他们要被送往哪里?”

“不知道……大概是……”

“销毁……”

销毁。

运输舰上的航程程序被解密, 目的地竟真的是用于集中焚烧、降解联邦工业废弃物的星场。

如果不是成烬歪打误撞地将运输舱带回星焱号,这一舰的“秩序者”都将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当成工业垃圾毁灭。

诸善德大约以为屠魔工坊里的“那批东西”完全可以取代不受控制的秩序者,所以在例行清洗记忆的时候动了手脚,让他们陷入了深度睡眠,然后在当成工业垃圾,神不知鬼不觉地销毁。

这是屠杀!

这个声音在每个人的心底响起,每双眼睛里都写满了愤怒与难以置信。

而凌湮与遥步,显然是从心理上最无法接受这一幕的人。

凌湮胸口发甜,一阵接着一阵的恶心汹涌而来。她一直都知道,她和他们,秩序者被联邦当成战争武器来对待。但她还是低估了诸善德,没想到在被当作武器的同时,他连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也没有。

琥珀色的眸子里各种情绪冲撞着,凌湮胸口起伏,强压着呕吐的欲望。直到,有人将她轻轻地拥入怀中,一只手在她的脊背不轻不重地拍打。

少年的嗓音就在耳畔:“他们都会好的,你相信我。”

凌湮退开一点,刚好可以与成烬的黑眸相对,那里有让人心安的笃定。

“遥步!你去哪?”穆九歌大喊着,追着摔门而去的遥步。

凌湮看了眼他们离去的方向,知道遥步是不想在人前失态,而她也一样,若依自己的性子,恨不能立刻拿枪指着诸善德的太阳穴,让他向他们道一万次歉。

在白飒的指挥下,运输舰内毫无意识的“秩序者”们都被妥善安置在休息舱和医疗室内。

医官们在经过各项检测之后,遗憾地说:“他们的意识遭到了彻底的清洗,联邦大概觉得那批命名为‘屠魔者’的人造人可以完全取代秩序者,所以已经做了完全的放弃打算。毕竟……比起人造人,拥有记忆的秩序者太不可控了。”

“没办法让他们恢复意识吗?”凌湮问。

“这项技术联邦一直保密,我们没有碰过。”医官无奈地说。

成烬看着奔走于各处,忙碌得头发都被汗水打湿的凌湮,终于开了口:“艾思提·库拉知道方法。”

“可他不会帮我们,”凌湮一边为脸上受了擦伤的秩序者擦拭血污,一边说,“他们变成现在的样子,或许就是他亲手做的。”

成烬沉默地从她手里接过脏了的纱布,又将药递给她。

好不容易安抚住差点要驾驶化墟杀往月球的女友,穆九歌一脸疲惫地回来:“要不,索性黑了联邦的电台,把他们做的好事公布于众吧!这么多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要送去烧毁?这种事,但凡还有一丝良心也做不出来!”

房间里有一瞬的安静,所有人看向凌湮和成烬,下意识地等候他们的回答。

凌湮上药的动作没有停,过了好几秒,才沉声说:“不,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他们向联邦的人们公开。”

“为什么?”话说了一半,穆九歌像是忽然想明白了,声音顿住。

凌湮抬眼,目光清澈,口吻却是史无前例的坚定:“他们,所有的秩序者们……包括遥步,之所以成为秩序者,之所以接受联邦的改造,初衷都是守护同胞,保卫人类。他们本应该是英雄……可如今,却被诸善德生生丑化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她语气里,有淡淡的悲凉。

“联邦诸星上,或许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我不希望他们被亲朋当作怪物、用鄙夷的眼光看待。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们不该承受那些白眼和唾弃,他们应该是英雄,而不是怪物。”

成烬将废纸扔进隔离箱,淡淡地说:“我支持阿湮。”

于是,星焱号救下了一舰的秩序者的事,被隐瞒了下来。

联邦军的大多数人知道“堕天号”被挟持了,却不知道堕天号里承载的是什么。

民众知道十字焱卫队在α星系边缘与联邦军交火,几天几夜未分胜负,然后忽然就撤退了,却不知道十字焱卫队带走了什么。

屠魔工坊秘密建立,秘密消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首领做过些什么。

曾经驾驶机甲在外太空保家卫国的秩序者们,忽然一夜之间不见踪迹,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渐渐也就无人提及。

历史糊里糊涂的一页翻过一页,联邦政府用拙劣而漏洞百出的谎言一遍遍地粉饰着太平。

*

就在凌湮已经在成烬的帮助下与P星协商,将秩序者们暂时安置在疗养院里,等待技术的进步,寻求救赎的办法时,艾思提·库拉居然主动找上门来。

银色面具的男人踩在星焱号的甲板上,气定神闲,压根不见只身敌境的紧迫。

“既然抓到了把柄,为什么不公布于众?”艾思提·库拉开门见山地问。

凌湮摇头:“他们是伙伴,不是把柄。艾队,他们也曾是你的同僚不是吗?”

艾思提·库拉似笑非笑:“什么伙伴?不过是听命行事,何况你对我有感情吗?没有,所以我对他们也没有感情。”

凌湮沉默了一瞬,终于开口:“有。艾队,在海蜃号的日子里,我曾视你如兄长,你说的话也曾是我所作所为的全部动力。”

艾思提·库拉似乎有些意外凌湮会这么说,再开口的时候嗓子有些僵:“……都是旧话,你早就已经与我作对了,不是吗?”

“我从来没打算和你作对,甚至曾希望能够与你结为盟友。”凌湮自嘲地笑了下,“最多……我也只是想从你口中听到,为什么要制造出‘秩序者’这样的存在而已。但现在不重要了,我知道了,是诸善德的意思,你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艾思提·库拉有些失态,声音猛地一尖,又很快压抑住了情绪,“你不会懂的,虽然你本该与我一条战线,但如今的你已经不是我所制造的那个凌。”

他语带深意,凌湮再度怀疑他知道自己穿越而来的真相。

艾思提·库拉问:“我问你,如今十字焱卫队被骂作魔鬼之旅,纪燃也顶着魔王的骂名生死不知,连你也一样——骂你的人可不占少数。即便你曾救过他们,他们也依旧恩将仇报,你不恨他们?不想……除之而后快?”

他戴着面具,凌湮看不见面具后的眼睛,但她几乎能想象得出他是在用什么样蛊惑的眼神看着自己。

“恨,恨他们猪油蒙了心,居然被诸善德骗得团团转,恨底礼斯堡的事真相如此明显他们居然还能被蒙骗,”凌湮话锋一转,“但是,这世上还有像米蒂一样的人,他们是无法发声的大部分。艾队,你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崇拜纪燃,甚至在瀚海帝国消亡后那么久,依然尊称一句燃殿吗?”

艾思提没有说话,像在等她继续。

“那是因为虽然联邦驱逐了他那么多年,他也从未向联邦妥协,即便如此,却一直守卫在α星系,对抗星盗与流寇,保护人类的家园。这就是因为他始终相信人类会有未来的,即便……他现在因为某种原因,无法亲自践行,有我在,我会带着焱卫队,一直追随他的意志。”

“他的意志,什么意志?”

凌湮看着面具后的眼睛,认真地说:“所有人,包括秩序者,或者其他……都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太阳底下,和平相处,而不是被当成武器,用过即弃。”

艾思提·库拉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短促地笑了声,转身走了。

门外传来雌雄莫辨的嗓音:“……但愿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永远不会。”

艾思提一离开,守在外面的遥步等人立刻就涌了进来。

遥步检查着凌湮,似乎生怕艾思提再对她动什么手脚。

“你跟他说什么了?”成烬问。

“我说,就算与全世界为敌,也会站在你……纪燃这边,永不放弃。”

少女的眸光晶亮,带着执拗与柔情。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成烬低声却清晰地应了声:“好。”

*

艾思提的大礼,来得很突然。

当成烬解析出那段复杂无比的代码时,平淡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有救了。”

那大约是海蜃号的头号机密,关于秩序者,关于他们的记忆密码。

在医士们夜以继日的努力之下,经过漫长的注射与调整,那些已经卧床多日、昏睡不醒的秩序者,一个接着一个地睁开了眼睛。

当P星的阳光照射入他们迷茫的眸子,那里渐渐的闪动起了独特的光。

从这一刻起,这群曾经为了同胞而失去自我的人,又重新找回了生命。

他们想起了家园、想起了亲友、想起了投身秩序者计划之前的爱情、亲情、梦想和激情,当然……也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被当作武器的这段日子里,漫无止尽的杀戮与征战。

随着自我意识的恢复,对于自己存在的意义的怀疑,也不可避免的席卷了这一群人。

当最后一个秩序者苏醒,凌湮将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遥步与她一起,而成烬、白飒和穆九歌则被拒之门外。

“这样,他们会比较有安全感。”凌湮说。

现场被安排在P星的一个暖色调的歌剧院,虽然是正式场合,但并不压抑。

凌湮和遥步先是站在舞台上,她坦诚地告诉台下的前任同僚们,她和遥步也是秩序者,她们也曾被清洗记忆,也曾被利用、被抛弃,也曾怀疑过自我。

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们将为自己而战,为内心而战,做一个真正的,人。

“你们当初能为了守护家园而牺牲自己,”说到激动处,凌湮从舞台上跳了下来,站在人群中央,“现在,我们凭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双手,一样可以重铸新的宇宙秩序!我们要站在阳光下,我们要拥抱亲人、爱人,我们要活得堂堂正正,我们要重获新生!”

“要重获新生!”

“要堂堂正正!”

“要新秩序!”

声浪一阵盖过一阵,被压抑了太久的灵魂,在凌湮热情的声音中被点燃。

在场的诸人都是经过基因改造的S体能者,当他们恢复了自我,当他们因为自己的意志而战斗,还有什么能拦得住他们!

凌湮与遥步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她忽然心中一动,第六感一般朝人群外看去。

那里有一双澄净的眸子,正静静地隔着汹涌的人潮看着她。

当两个人的视线相遇,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一弯,露出抹淡淡的笑意。

浅色的唇瓣微张,隔着喧嚣无声地说:“……凌凌。”

作者有话要说:

凌湮:我会站在……纪燃那一边。

成烬:好。

路人甲乙丙:你不吃醋吗!?你的小姑娘要站大帅哥啊!

成烬:随她站,左右都是我老婆。

第80章 未来,与你(1)

激动中的人们看见被簇拥中的少女忽然眼中蓄满了热泪,拨开人群, 跌跌撞撞地向角落跑去, 然后一把将那个一身素净衣衫的女孩拥入怀中, 搂得那么紧,像是怕她从指缝里溜走似的。

“阿弥, 阿弥……我的好阿弥!”

凌湮的泪水顺着叶弥的领口, 在她漂亮的颈项上滑过。

叶弥素颜, 曾经金灿灿的卷发此刻透着一丝灰暗, 被松松地绾在脑后, 顾盼生辉的丹凤眼此刻湿润着,温婉而怜爱。她轻轻地拍着凌湮的背,语声略显沙哑:“别哭,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哪里好?哪里好了?”凌湮抑制不住带着哭腔,松开一些, 双手托着叶弥的腮,拇指细细地摩挲着她苍白的面颊。

光彩照人的小叶弥呢?眼前的她为什么这么憔悴?她应该是站在哪儿都会被万众瞩目的明珠啊!

叶弥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温和地安抚:“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多丑啊。”

凌湮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这才是叶弥啊, 不美不成活的叶弥!从青春期开始, 叶弥就绝不允许自己素颜出现在别人面前,描眉画眼一点也不能少。她是美的, 而且美得自知而浓烈。

为什么……现在的她会这样淡,淡得好像随时会从人群里消失一样。

“陪我出去走一走, 好吗?”叶弥问。

凌湮红着眼眶点头,别说走一走,就是让她陪着去死,她都会答应。

眼看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凌湮吸着鼻子陪着寡淡的女孩儿离开,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了很久,才终于有人提出疑问:“……刚刚那个,是金玉叶吗?”

与众人的记忆里风情万种的星际歌姬完全不同,可偏偏又有着一样的眉眼。

“不是,她叫叶弥。”少年的嗓音从嘈杂中传出。

有人回头,这才发现在角落里独自安静了许久的黑衣少年,额发微长,眼角有些垂,看起来疏离又冷漠。

“你也曾经是秩序者吗?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少年站起身,眼眸抬起,星空黑的眼底有微光:“不是,我是她的追随者。”

“谁?”

“凌湮。”少年微微扬起嘴角。

*

那是一颗极小的殖民星,星港只能容得下小型穿梭机。

叶弥领着凌湮下了穿梭机,像从前一样挽着她的胳膊:“这里很好,地方小,去哪里步行都能到。没有飞行器,也没有燃油的味道。”

飞鸟从天空划过,一声啼鸣,带着旷寂的回声。

是很好,没有污染。可是,这里如此空空荡荡,寂寞几乎被放大在每一缕空气里。

从前的阿弥最爱热闹,期待被关注,害怕被遗忘,只有站在镁光灯下才能深切地觉得自己活过。这样的阿弥,是真的喜欢这里吗?

凌湮这样想着,侧头看挽着自己的人。

叶弥像小的时候一样,双手挽着凌湮的手臂,整个人贴在她身上,有些亲昵有些依赖,看向飞鸟的眼神很平和。

“欧里斯特……他人呢?也在这里吗?”成烬说过,艾思提·库拉将欧里斯特和叶弥都藏在同一个地方。

叶弥顿了一下,看向远方的红顶小屋:“他在那里,听说我今天会带你来,他也很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凌湮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当她跟着叶弥走进屋子,看见被从窗台照入的温暖光线覆盖的白色床铺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这种不对劲出自于哪里——以欧里斯特的那种贵族谈吐,怎么可能在知道有客人来的时候还留在屋子,而不出来迎人呢?除非是,他无法出来。

欧里斯特安静地躺在床上,光线很充裕也很柔和,照射在他金色的头发与精致的面庞,他唇角微翘,似乎是沉浸在美妙的梦境中一样。

“他知道你来了,”叶弥走到床头,温柔地抚摸着欧里斯特的面颊,“只是他没办法跟你说话。”

“他怎么了?”凌湮不确定地问,“在底礼斯堡受了很重的伤吗?”

“没有,艾思提上尉来得很及时,我们没有受伤。”叶弥抬眼,神情很平静,“是这副身体不行了。凌凌,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欧里斯特跟我一样,用的都是人造人的身体……这个身体,是有使用期限的。”

“什,什么意思……”凌湮不愿相信自己的理解。

叶弥叹了口气:“他的身体出现了极端的衰退,但是他也好、我也好,都不想再更换新的身体了。与其那样不人不鬼的活着,我们宁可选择自然死亡。”

凌湮看着一动不动的欧里斯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叶弥说得那样,能听见外界的对话,只是无法回应。

“阿弥,我们到外面说话。”

“好。”叶弥在欧里斯特的额头落下一吻,轻声说,“你等我一会,很快回来。”

叶弥和欧里斯特的小屋后面有一片葱葱郁郁的花园,看得出来被她精心打理过。

从前的叶弥,是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心来做这些的。

“你和他在这里,不闷吗?”

“不闷,挺好的。”叶弥认真地说,“凌凌,我想过了,这一生我爱过也恨过,也曾在这么大的星际里风光过,到如今,身边有他还有你,足矣。”

凌湮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好。阿弥脸上的知足很真实,眼底的平静也很真实。

“……你是怎么知道欧里斯特能听见你的话?”

叶弥笑笑:“我告诉你,你可不许说我疯了。”

凌湮摇头:“不会,你说什么我都信。”

“梦里。”叶弥看着她的眼睛说,“梦里,我和他都在地球上。嗯……就是我们生活的那个地球,他是演员,我也是,我们一起拍戏,一起偷偷恋爱。他告诉我,在这里虽然不能动,但我白天说得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见。”

说完,叶弥像个小姑娘一样偷眼瞧凌湮:“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